冬天的小儿夜间急诊人满为患,挂了号,抱着孩子在候诊区一坐,一夜就过去了。
更别提姬发怀里的孩子正因为高烧大哭大闹。
姬诵烧得不认人,姬发紧紧搂着他,上半身深深弯下,压着孩子剧烈挣动的手脚。他冰凉的脸贴上滚烫的额头,姬诵哭声中夹杂着的控诉直直往他耳朵里钻,挡都挡不住。
“你走!我不要你!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会把我关在家里……”
姬发收紧了手上的力气。
姬诵的体温更高了,他还在哭,无论怎么哄都听不进去:“我要爹地……我要爸爸……”
他挣扎得太厉害,姬发匆忙下没按住,生生挨了孩子一脚,正正好蹬在肚子上,疼得脸一抽。
姬发耐心告罄。
他想吼,想骂人,他甚至想把小崽子拉起来臭骂一顿。
姬诵想见伯邑考,他难道不想吗?他无时无刻不想,每分每秒都想!他比任何人都期盼这一切都是场梦,期盼凶杀、庭审、新闻、葬礼没有发生过!只要他睁开眼,就能听见哥哥温声哄他起床吃早饭;看见桌上的水果和燕麦粥;看父亲母亲在初阳下戴着老花镜看书看报纸;看姬诵和姬虞乖乖坐在他身边,一起等伯邑考给他们舀甜汤。
然后呢?梦醒了。天还是那个天,父亲和哥哥的遗像摆在书房,手机里堆满了待办事项,孩子们又问他爹地今天会不会回家。心绞痛立时发作,他忍着受着,强笑着告诉他们今天还不行。
姬诵可以放声大哭,姬发不行,否则眼泪迟早灭顶。他闭上眼,那些过去就在孩子的哭喊声里挤进他的脑海,他的灵魂和躯壳就在山崩海啸的悲伤中重新融合,干涩的眼里淌出泪,仿佛他也高烧不退,能够任性地在这生死地上尽情宣泄失去至亲的痛楚。
好不容易挨到叫号,医生护士帮着他把孩子抱上病床,姬诵哭都哭不出声了,却还是乱扭乱动,谁都碰不得,一碰就抽搐得像离水的鱼。
护士叹口气:“血都没法抽,家长控制一下孩子吧。”
治病耽误不得,可他抱着孩子枯坐几个小时,手快没知觉了。
他用力搓了搓手:“好,我来按住他。”
有人从后面搭上他的肩。
他愣住。
背后的人走上前:“我来吧,你坐下休息会。”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像是某种安慰,然后又松开。姜文焕三两下制住小孩的手脚,顺利做了检查,也对症开了药。
点滴挂上了,姬发盯着姬诵手背的留置针,一言不发。
急诊室不断有孩子推进推出,偶尔响起家长绝望的哭号和乞求,他都充耳不闻,眼神像挤出来的一管胶水,透明、滞涩、空无一物。
姜文焕给姬发披了件外套:“辛甲送过来的。这么冷的天,你给小诵套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自己就穿成这样跑医院?”
姬发动了动胳膊,钻心的刺痒,才发现自己只套着毛衣就跑出来了。室外滴水成冰,医院里暖气开得足,冷热夹击,手臂红肿都算轻的。
姜文焕搬了个凳子,在姬发身边坐下:“一共要吊三瓶水,我看着。你趴下睡会儿?”
姬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姜文焕去找值班护士要了杯热水,姬发接过纸杯,合拢在手心。水微微烫,热度顺着发麻的指尖流进心口,汇入四肢百骸。
吊瓶里药水的高度少了几毫米,他也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不在机场,跑这里干什么?”
“小诵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不用麻烦,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你赶飞机要紧。”
“是吗?”姜文焕顺手给睡着的姬诵掖了掖被角,“呵。”
“……你快回东鲁去吧,真的。”
“回不了,”姜文焕语气轻松,“机票退了。”
姬发终于看向姜文焕,但目光算不上友善。
“要赶我走吗?那好吧,你和小诵没事就行,我去看看这个点有没有能收留我的宾馆。”
……这人是在跟他卖惨吗?
姬发本想置之不理,却总归是于心不忍。他折腾了大半夜,浑身酸痛,实在没力气和人斗智斗勇。也不知道姜文焕哪来的精神头,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大半夜,好不容易消停了,还有闲工夫捉弄人。
“……谢谢你,”他服软了,“你在西岐待这么久不回去,能行吗?”
“行啊,为什么不行?”姜文焕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东鲁我说了算。”
曹宗和彭祖寿打爆了他的手机,也拦不住自家老板在西岐多留两天的决心。
至于殷寿?去他的吧。
姜文焕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吃吗?”
姬发觉得自己一定是熬大夜熬得不清醒了,否则怎么会在姜文焕身上看到救星的光环?
他接过巧克力,拆开包装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肩上披着的外套快滑下去了,他一手拽着,往上提了提。
又过了一会,他说:“其实你那天说的……是对的。”
“嗯?”
“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姬发低着头,“即使他们恨我,我也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
恨他是以后的事,而他现在不能失去的,唯有两个孩子而已。
姜文焕想说些什么,然而周边尽是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滴滴作响的仪器声。这可不是敞开心扉的好地方,在他的规划里,“互揭伤疤以示友好”的场景应该发生在某个暖和的地方,有酒有小菜,或者再健康一些,人手一杯热茶,这些才是能覆盖伤口的“创可贴”。
而且……他们都不在能谈心的状态。
换过两个吊瓶后,姬诵的烧渐渐退了,后面几天只需要按医嘱在家按时吃药。姬发抱着孩子,带着临时起意留在西岐的姜文焕回到家。
辛甲的车停在医院停车场,他在车里对付了一晚,吕公望和太颠睡在姬家的沙发上,姬发刚进门他俩就弹起来,小声问孩子怎么样了。
“烧退了,还要再吃几天药。”
“这孩子,怎么突然病这么厉害,”太颠放心不下,探了探姬诵的额头,“医生有说为什么吗?”
“着凉了。”
更细节的姬发没有说。
打上吊瓶前姬诵不停说胡话,大夫委婉地提点他,小孩平时心事挺重,做家长的要注意。
吕公望告诉他:“小虞昨晚上也哭着不肯睡觉,非要……”他瞥了眼边上那位不熟的东鲁头头,“非要我告诉他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他们都知道姬虞问的是谁。
姬发笑出声,家里铺满朝阳的绚丽色彩,夜里短暂回归的灵魂却又弃他而去了。
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佐证他是个失败的家长,失败透顶。父亲不在,伯邑考不在,没人能给他出主意,除了将错就错,他没别的路可选。
没人敢说话,最后是姜文焕主动说道:“大家都熬了一夜,先休息吧。”
他本来要在附近找个宾馆,姬发没同意,就还在姬家的客房住了下来。其余三人都得了一天假期,吃过早饭便各回各家。
员工有假期,做家长的没有。姬发顾不上吃饭,安顿了孩子们,才分出一丝补觉的空隙。
满桌的营养早餐——金灿灿的蒸鸡蛋,上头洒着绿油油的葱花、烤得焦黄的吐司抹了自家熬的莓果酱、切成小兔子的苹果块、热腾腾的豆浆和牛奶……
特意做得花花绿绿,都是为了给生病的小孩打开胃口。
一碗豆浆下肚,热意顺着食道淌进胃里、散开,姜文焕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点人样。
姬虞吃个早饭都不老实,抓着勺子搅碎鸡蛋羹,还揪餐盘里的水果兔子的耳朵玩。姬发顾不上他,姬诵病得坐不住,只好由他抱在怀里,一点点碾碎了食物喂给小孩。
左手抱,右手喂,吞不下去的食糜就从嘴角漏出来,流得满下巴、满围脖都是。姬发顺手擦干净,接着一口一口喂饭。
姜文焕从不知道姬发会这么有耐心,他印象中的姬发,或多或少会沾着“恣意妄为”的边。
老实说,这光景看上去很温馨,收集成亲情素材,可以从小学一年级写到高三,还都能拿高分。但脱离为争取分数进行的艺术加工,这样的拉锯战纯粹是为大人的耐心设下的严峻考验。尤其是姬发一夜未合眼,这份细致与好脾气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磨了一个多钟头,姬诵吃得像猫儿一样少。
孩子生病不能饿,要清淡、要营养均衡、要少食多餐,姬发和阿姨商量好,今天轮流给他喂饭。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谁也没资格讨价还价,这种围着孩子转的日子就像从海绵里挤出来的白开水,争分夺秒,食之无味。
吃完早餐要吃药,姬发用小勺舀了温水,化开一点颗粒,趁姬诵迷迷瞪瞪,一勺喂进嘴里,昏昏沉沉的小孩苦得睁大眼。
第二勺药便喂得很不顺利,半塞进嘴的。
第三勺药彻底无望,姬诵死死撇开头,嘴巴抿得紧紧的,浑身写满抗拒。
苦心被驴踢。
要撑下去,不仅要靠亲子情分,还得靠为人父母的良心。此时此刻,群众间流传甚广的三字真言不失为一剂心头良药——亲生的。
谁愿意让孩子吃苦受罪?要是能替病遭罪,姬发宁可折磨的是自己。此时他也只能硬下心肠,威逼利诱着让孩子听话。
“乖乖吃药,听话,病好了,爸爸给你买蛋糕,买模型,想要什么都行。”
“爸爸,也给我买呀!”姬虞抢着喊道。
姬诵才比弟弟大多少?喉咙又干又疼,哪儿哪儿都疼!疼得像掉进妖精煮小孩的锅里!
弟弟还捣乱,跟他抢爸爸的关心!
姬小诵同学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姬发暗道不好。
“你走——!”小孩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我不要弟弟!我不要弟弟!让他走——”
他扯住姬发的毛衣,眼泪、鼻涕糊得毛线都结成块,“爸爸,我不要模型,也不吃蛋糕,你让他走,让他走!”
姬虞呆坐着,看他的哥哥埋在爸爸怀里,哭得好大声。
哥哥指着他,哭喊着说:“我不当哥哥!我不要他!”
姬虞诡异地安静了一下,像暴风雨前,万籁俱寂。
然后他张开嘴,姬发绝望地闭上眼。
“哇——”
苍天呐,姬发心说。
小的活蹦乱跳,比生着病的老大还难搞,歪在椅子上手脚乱蹬,阿姨想抱他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姜文焕打扫干净最后一口三明治,抽了张纸收拾了下,起身。
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抓住姬虞双手,一手拉住他双脚,小孩眼睛一花,就被姜叔叔提小羊羔一样提进了离餐厅最近的书房。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姬发:“……”
姬诵:“我不要弟——呜呜呜!”
在大儿子的哭号出口前,姬发的肌肉记忆驱动他捂住小孩的嘴。
他带着满手口水,冷静地分析现状。
姜文焕不拎走姬虞,那就是天崩地裂;姬发不捂住姬诵的嘴,那就是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和天翻地覆之中,姬发果断全选,不带一丝犹豫。
但新的命题出现了——天昏地暗。
如果姜文焕提进去的不是姬发的娃,他一定要就此种方式方法的文明程度提出深刻质疑。实在不巧,姬虞真是他的娃,此时要是他腾得开手,绝对要鼓掌三分钟,还要当着儿子们的面开包薯片,哈哈大笑说你们也有今天。
为什么?
亲生的。
少了个添乱的,另一个就好办得多。
姬发使尽浑身解数,软硬兼施,总算把药喂进姬诵嘴里。
小孩这次竟乖巧许多,像是也怕自己也变成一只可怜无助的小羊羔,也可能是单纯觉得再这么挣扎下去没好果子吃,这次吃药的配合度比以往高了许多。
姬发适时鼓励他,夸他是合格的小男子汉,又奖励他舔一勺蜂蜜水。
很长时间没有独占过家里人宠爱的姬诵十分懂得见好就收,他是能给弟弟做榜样、含泪吞苦瓜的孩子,怎么会吃不了苦苦的药?可是……可是爸爸一整天都没有出门打怪物,爸爸留在家里,就是为了陪他!他讨厌分走爸爸注意力的弟弟,弟弟被抱走以后,又想让爸爸多哄他、夸他、鼓励他,让爸爸多抱抱他。
如果……如果他一开始就乖乖吃药,爸爸也会夸他,但肯定不会抱他这么久……
——虽然不想承认,但爸爸亲他脸蛋时,那几勺又苦又麻的药也没那么可怕了。
病成这样,课自然是不能上了。姬诵有爸爸和阿姨照顾,姜文焕在里间逗小孩。
姬诵睡着以后,姬发跟阿姨换了次班,去书房看了一眼。
好一派亲子和乐的画面。
姬发感慨万千:就算有殷商压着,东鲁也是坐东地头把交椅的大企业,堂堂姜总就窝在西岐的一间屋子里,沦落成三岁小孩的陪玩,一丝不苟地研究幼儿益智玩具的操作说明。
这么一对比,前几天跟他闹决裂的姬发显得真不是东西。
人在乏累到极致的时候,情绪或多或少也会失调,姬发也不例外。伯邑考走后,他不是没有追求过机器的精确和缜密,不为喜怒哀乐所困,只为某个指令付出全部。他一度无限接近这个状态——“让殷寿血债血偿”是值得他倾尽所有的一大目标。
孩子是写进他人生程序里的Bug,无妨,他可以适应。他表现得足够从容,从容到有八卦媒体传播起阴谋论,说兄长惨死也未见他有失态,刑案风波或许是兄弟为钱财手足相残的闹剧。他统统假装听不见。
可他是人,他有心,再怎么逼自己,**凡胎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姬虞背对门口,没发觉爸爸就在后边瞧着他们。倒是姜文焕,在他轻轻推开门的一瞬就扬起脸,神色淡淡的,却玩笑地一眨眼,叫他尽管放心。
姬发关上门,没发出声响。已近午时,屋里亮堂堂的,他一颗心劈做两半,一半踩在脚底,沉而冷;一半被太阳烤着,暖而亮。
迈出姬家大门时,吕公望止住脚步,回过头。
“看什么呢?”
冬天仍未过去,而春天就快来到。到那时,西岐也罢,姬发也好,会见到冰消雪融的那一天吗?
“别操心了,”辛甲揽住他肩膀,拖着他往前走,“姜总在那儿呢,不会出大事的。”
昨夜走了半道,东鲁这位姜总要他掉头去医院,态度强硬得要命。辛甲没了办法,却也忍不住设想姬发平时是如何应付这位不好糊弄的主儿的。
今早他才算长了见识——就连一往无前的姬发,拿这种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姜文焕能做到的,或许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辛甲从未对打倒殷商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追随姬发全凭一腔凉不透的热血,但他从不认为途中不会横生变数,变数则意味着转机。
变数是什么?说破天,不也就是这些有魄力的愣头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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