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官找到王孙殷诵的时候,他正在御膳的厨房烧火。
殷诵抬头,望见内侍官总管,及其身后侍人手中捧着的华服。年幼的王孙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差一点,他就能毒死那个老不死的了。可惜了,西周的兵马来得太快了。
厨房内帮工的奴隶们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麻木的脑子里纷纷惊起一丝骇然。他们并不知道殷诵的名讳,更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一直以为这个自两岁就被扔在这里,同他们一样劳作的孩子,身份和他们是一样的。
不,甚至是不如他们的。至少他们的脸上没有罪人的印记。
在内侍官们的伺俸下,殷诵换上王孙的华服,被带到摘星楼,来到祖父的面前。殷诵十分识相,恭恭敬敬地跪在这个即将失去天下的天下共主面前。
“抬起头来。”高座上传来依旧雄厚的声音。
殷诵缓缓抬头,向高高的王座上看去。少年稚嫩,还不懂匍匐在王座下妖娆妃子身姿的曼妙,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的祖父,这位已经被人用“纣”来代称的长辈。
殷寿微微俯身,同样直直地望进这个外孙的眼睛。这个孩子只有十岁,连少年都算不上。殷寿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不过既然是逆子生下的,自然就是孽种了。
殷寿一向不喜欢这个外孙,对他从无关照。殷寿清楚,这个孩子在偌大的朝歌王宫,遭受的是怎样的待遇。
这个孩子容貌很像那个逆子,身形却很瘦弱,不如精心培养的大商王储那样强壮。
眼睛的形状最像他的母亲,但是眼神不像。
这眼神像谁呢?
殷寿久久地望着,忽然笑了。他想起来了,这眼神像谁了。
像极了那位先王的次子,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对了。同样处境下成长起来的人,眼神怎会不像呢?
这就让王孙比王孙那个可憎的母亲可爱多了!
鹿台上珍宝堆积,很多珍宝赞一句“价值连城”都不为过。殷寿一把火,连楼带人一起烧了个精光。
殷诵站在鹿台之下,望着熊熊大火,从上至下地蔓延,最后将整座楼台化为灰烬。
申公豹留下的截教修士装扮成侍人的模样,缓缓踱步到他身边。
殷诵问道:“那些珠宝都收集起来了?”
修为不怎样高的修士低首轻轻地应声:“都收起来了。”纣王妄图抱着一起毁灭的金银珠宝,早已被他的好孙子收走,留下的不过是一点变化之术变幻出来的假象。
“办得很好。”殷诵微微一笑,他很清楚,钱财是个好东西。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钱财不能没有。有了钱财,他才有去拥抱更多东西的底气。
殷诵五岁的时候,申公豹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偷偷地跑来告诉殷诵,他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什么纣王,什么武王,都是假的,都是昆仑山的骗子扯出来的谎言。
殷诵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不过他没有反驳。他和申公豹结成了联盟。或许在申公豹眼里,他这个稚童是依偎着他的,把他当成亲人,甚至是父亲一样依赖着的。
总之,申公豹很享受这种依赖,对他这个“天下共主”充满期待,并在他身上投下了不少赌注。
“等我寻来封神榜,你将它打开,便可号令榜上众神,为你所用。你将无可匹敌,成为天下至尊,成为人间之主。”
殷诵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申公豹的帮助,自己可能早就饿死在殷商的王宫了。
一个饿死在自家王宫里的王孙,平添历史一段笑话罢了。
“它怎么办?”另一名申公豹留下的修士拖着苏妲己来到殷诵面前,禀报,“它是一只千年修为的九尾狐。不过,它的道行已经所剩无几。再损耗下去,恐怕连附身都做不到了。”
殷诵看着眼白大得过分的妖妃,笑了一下:“把它留给武王吧。我们不要越俎代庖。”纣王**了,再不把苏妲己推出去,难道要让周人砍他这个殷商新王的脑袋吗?
没错啦,大商旧主殷寿临死之际传了旨意,把王位传给了王孙殷诵。
这老头儿是懂得甩锅的。
一个侍从匆匆走来,将一份檄文呈到殷诵面前。这份檄文出自七年前,西岐武王之手。檄文上写明了,西岐出兵朝歌是为“勤王”,而不是杀君夺位。
殷诵打开檄文,一字一句地念着,然后将檄文卷起来,扔进了鹿台尚未熄灭的火焰中。
殷诵本来想老实点,亲自打开城门,向伐商大军投降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他还是个孩子,谁会去怪罪一个孩子担惊受怕下,做出弃国投降的事儿呢?
可惜了,殷诵没能如愿。伐商大军太急迫了,尤其是鹿台的那把大火点燃起来,更是刺激得四方诸侯骚动不已。朝歌城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夜之间被攻破。
殷诵没办法,只能坐在王座上接待西周的武王了。既然不能卑躬屈膝,那就要骄傲地挺直了腰板。不上不下的人,往往啥也捞不到。
申公豹向殷诵谈及过一点他的母亲殷郊和武王少年时的事情。用申公豹的话说,武王姬发与殷商太子殷郊的交情很不错,姬发当年就是为了从刑场上救下殷郊,才反出朝歌的。
但是他没能救下我母亲。殷诵想着。连着两次。
殷诵又想,第一次是姬发没用。第二次没有救下,就谁也说不准原因了。换做他是姬发,第二次肯定也救不下曾经的友人的。
武王姬发见到的殷诵,与纣王见到的殷诵全然不同。姬发看到的殷诵像极了这个孩子的父亲,眉眼像,神情像,眼神更是像极了尚未从高楼上摔落下来的王储,尊贵、赤诚、善良……还有不顾死活的莽撞。
有人提醒武王,殷诵身边的侍从,是截教的门人。武王笑了笑,轻轻放过了这一点。他现在已经十分腻味仙人的那档子事。阐教、截教,在他眼里都一样。
殷诵和商民暂时留在了朝歌。周武王不喜欢这座城池,他带着他重要的臣子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只留下足够的兵马看守着这座昔年的国都。
一切稍稍安定了一些。殷诵在截教门人的掩护下,偷偷跑回了自己原本居住的偏殿。这座偏殿偏僻得很,是冷宫中的一座。
殷诵跑进殿中,来到床边。他依偎在床边的踏板上,轻声地同床上的人说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不死的终于应了誓言,**向天谢罪了。天灾就要过去了。不论是商民还是四方的子民,他们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床上的人安静地沉睡着,对殷诵的话没有一点反应。
殷诵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大商也完了,我们灭国了。以后,我们只能算是周的一个附属诸侯了。”
殷诵手指撑着下巴,微微眯眼:“不过没有关系,日升日落,潮起潮落是很寻常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便会从西方落下。但是只要忍耐得住黑夜的严寒,第二天早晨太阳还能从东方升起。
殷诵读过史书。他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地跑到那座被烧毁了大半的太庙。他在那里找到一个大大的房间,那里有很多书籍。他只在极幼年的时候被祖母拉着手,零星学了几个字,好在这个时代的文字很形象,连猜带蒙,勉强能囫囵吞枣地学习着上面的知识。后来申公豹找到他,亲自教导他文字。殷诵学得很快,五岁的时候就能翻阅那间大房子里的书籍。
那些书籍是大商的史书。
殷诵读这些史书,知道殷氏的先祖,本是与大禹在治水大业上有着同样的功劳,屈于身后部族的力量不足,只能俯首,仰人鼻息。前朝四百年,商人隐忍了四百年。而后他的祖先成汤于鸣条克夏,一举定下乾坤。
殷诵同样从数不清细碎的记载中,窥见成汤立国时,一个来自西陲的小诸侯靠着隐忍,开始一步步复刻商汤的道路。
他的先祖成功了,西岐姬氏也成功了。
那么,为什么他就不能成功呢?
殷诵对沉睡中的母亲轻轻地说道:“忍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为了成功,这是必须的。”他顿了顿,道,“我觉得西周的武王活不久了。”虽然武王正值壮年,殷诵也承认自己见到的帝王十分的强壮,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分英明神武的大英雄。
什么是大英雄?大英雄就是殷诵呆在商王宫里,也能或多或少听到赞美姬发的好话。
他的祖父殷寿真是一个废物啊!
不过,殷诵能感觉到,这个强壮的男人,寿命无多了。
真可怜,听说这个年轻的君主连个子嗣都没有。
殷诵简直要笑死。他几乎能看见,武王死后,西周王室要乱成什么样子。姬昌那个老匹夫生了几十个儿子,怎么可能没有一颗老鼠屎?
只要有一颗老鼠屎,那就是一次机会。
殷诵伸手摸了摸母亲受伤的眼睛,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太好了。最多半年,你就能恢复了。你就能醒过来了。”申公豹胆子还是很大的,拼掉半数道行,帮他这个“天下共主”瞒天过海,救下了大商的太子。
殷诵知道,申公豹那修炼了一千年就学会了一个断头不死的法术,这等天资,半数道行根本不能办成这件事。
殷诵清楚,是申公豹背后的人出了手。
不管是谁,他都承这份情。
但是现在的他还不了这份人情。
殷诵抓住母亲的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等你醒了,抱抱我好吗?自从祖母过世后,就没有亲人抱过我了。”
年幼的商王很想爬到床上去,依偎在母亲身边闭上眼睛睡一觉。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怕自己贪恋那份温度,舍不得再睁开眼睛。
他趴在床边,缓缓闭上眼睛:等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不会等太久的。
姜子牙从封神台上下来,脸色微沉。封神台内封印的商太子殷郊的魂魄竟然是假的,被人调包了!
姜子牙下意识地向武王看去,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事,是不是武王干的?但是想到当初殷郊岐山受犁,大王跪在地上痛哭祈求天上众仙垂怜……姜子牙摇了摇头,哭得那么惨,不像假的。
武王看向神色明显异常的姜子牙:“尚父,怎奈?”
姜子牙想了想,殷郊魂魄不在封神台内,说不准根本没死,或者被人用法子起死回生了。这对大周的统治多少是个该注意的事情。
姜子牙将封神台上的异状禀报给了年轻的王。
武王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微微皱眉道:“那殷太子的神位怎么办呢?”
姜子牙替前朝太子可惜:“原本应着封神一节可以直接封神的。如今,他只能像杨戬他们一般,慢慢儿修炼,肉身成圣后上天封神了。”可是杨戬是玉帝外甥、哪吒本是昆仑灵珠子转世,本就和殷郊这个纯凡人大不一样。殷郊想要靠修炼上位,可不容易啊。
武王连忙安抚:“尚父不必忧心。孤会派遣专人寻殷郊下落的。不会让人伤了他,误了太岁修炼肉身、归位上天的。”
姜子牙点头:如今只能这样了。
武王回宫后,立即召来亲信吕公望,吩咐他道:“我将你封在朝歌城边,你盯着殷诵这小子。我怀疑,殷郊被他藏起来了。”他见到的殷诵太像殷郊了,但是他打听过这位王孙的境况,一个被当做奴仆来使役的王孙,怎么能有那样热忱滚烫的眼神呢?
吕公望连忙应声:“如果找到殷郊,要把他带出来吗?”
武王想了想,摇头:“到时候你再回禀吧。”
——半年后——
殷诵井井有条地处理完殷民呈报的各项事务。就脑子来说,这一点活不算什么。但是他的身体还很稚嫩,刀笔这个玩意刻写起来是真的很费力气。他的脑子一整天运行下来,九成力气都花在了怎么用最少的字数写明自己的决断,真正花在思考如何处理这些事务的脑力,最多只有一成。
殷诵撑住书案,站起身,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他准备去厨房看看今天有哪些好吃的,可以带着去探望母亲,同母亲一起用膳。他的母亲昨天刚刚醒来,正应该是他这个儿子好好陪在身边,承欢膝下的时候。
忽然,一个内侍匆匆走进殿内,跪在地上向他禀报,周人忽然遣兵包围了冷宫偏殿,而且武王进去了。
殷诵懵了一下,“刷”一下抽出书案下藏着的宝剑,而后又收回去。他冷静下来,对身边的截教修士下令道:“去,让我们的人围了他们,但是不要暴露。”他将一块玉佩拿了出来:“摔玉为号。”
希望武王不要不识抬举。只要不动他的母亲,那么什么都好说,他可以忍耐到武王死,再出手搅风搅雨。否则,他不介意拼个你死我活。姬发老儿不让他一家子好过,他就让姓姬的一大家子跟着火葬场!
殷诵急匆匆地向那处偏殿跑去,根本顾不得装了半年的所谓“王室礼仪”。
但是,殷诵被大周的臣子吕公望拦截在了殿门外,不让他进去。
殷诵羞愤难当,发怒质问:“你们周人什么意思?岂有客入主人家而不通知主人的?当真无礼!”呸呸呸,你们周王室还有脸制定什么礼仪,要不要脸?
吕公望面无表情,对少年的怒意无动于衷,脑中只有尽忠职守四个大字。
殿门忽然打开,威严的武王从内走出。
殿门刚刚有响动,殷诵立即改变猖狂、愤怒的姿态,换上谦卑的神色。见到君王后,更是立即伏在地上,恭敬地行礼。
吕公望眼睛下撇,望着伏在地上的少年,不禁为对方变脸的本事叹为观止:这么年少的“变脸大师”还是很罕见的。
武王姬发望向地上的少年,脑中响起刚刚在殿中,刚刚苏醒不过一天的人对自己说的话。
殷郊这一次恢复得不错,过去丢失的记忆一并捡了回来,不仅记起了自己有个儿子,还记起了这个儿子的父亲是谁。
姬发没有想到,在那个尚且懵懂容易冲动的夏天之后,殷郊消失了一整年,是给自己生了一个孩子。
姬发让殷诵起身,然后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你的母亲说,你是我的儿子。”
殷诵不禁用力捏紧了手掌中的玉佩。在殷商王宫,流传着一些末代商王与新朝开国君主的旧时“趣事”。其中一件就是纣王曾在大殿之上,公然称赞尚是质子的武王,是他最欣赏的儿子。纣王甚至许诺,只要西岐二公子姬发杀了西伯侯,姬发就会成为大商的王太子。
这个老登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弑母?或者只是单纯地威胁我,让我老实点?
殷诵手中的玉佩越捏越紧,潮湿的汗水几乎将玉佩表面润泡浸透。
武王轻声愉悦地笑道:“我要带你母亲回镐京。你……”
“啪”一声清脆响,那块玉佩被殷诵……哦不,是姬诵用力地摔到了地上。
武王的脸瞬间黑了,他要是看不透这块玉佩摔到地上的用意,他就白干这么多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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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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