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春日临近尾声，桃花却还开得绚烂。
姬发懵然不知自己莫名地到了个什么所在，天地昏昏然一片，红与黑沉云一般大团大团缭绕在他的身侧。
“我来只为一事。”慈眉低目的仙人稳坐云端，声如梵音。
“罪人殷寿，命盘已尽，为何还滞留人间。”
姬发攥紧拳头，肩膀僵硬，“他已死过一次，此后也不会再做错事，仙人，姬发以自身性命担保，必不教他再行差踏错。”
“若有差池，”他抱拳行礼，话音朗朗，“我愿与他同死。”
“请…恕父亲一回吧。”
元始天尊叹息，“殷寿招致天谴，天地不容。此乃天命，你要保他，就是与天争命。”
仰视他的青年下颚绷得紧，清俊的面上透着决绝的倔强。
他讨伐殷商，推翻旧朝，已经是与天争过一回命了，不怕还要再来一回。
“我担当地起天下苍生，怎就担当不起他一人？”
“你还不明白吗？”元始天尊娓娓道，“要么让他死，要么放弃你的王图霸业。”
姬发怔然，他清楚地听见仙人不带任何情绪的语句，“他注定是你的踏脚石，他的暴虐将是你的功绩，史书将会对他口诛笔伐——同时对你的歌功颂德。”
“你要踩着他上青云，要吞噬他的骨血，去做一个彪炳千古的明君。”
姬发摇头，他喉结不安地滑动，眼白爬上血丝。
【不。】
“日升月落，荣枯有序，这是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命数。”
元始天尊的眼里有洞悉一切悲悯：“别骗自己了。新朝太子。”
“你从来就想当个大英雄，你难以抉择，只是因为想，两个都要。”
“——要是换殷寿来选，一眨眼，他就会选择，让你去死。”
“他一直在骗你。”
“他不光会这样选，他还不爱你。”
“你却选不下去吗？”
姬发面色灰败，他挺拔的身体支撑不住地晃了晃，好一会，才轻轻地说，“你当我不知道吗？”
殷寿是什么人，他最清楚。
他们维系着镜花水月的虚假关系，他却妄想着地久天长。
只要殷寿，父亲，他能装一辈子…
姬发便能一厢情愿地这么过下去。
然而，野心和真心，他只能保全一个。
舍弃一个。
返回昆仑之前，元始天尊转交给了姬发一样东西。
温润莹绿，小小的一枚玉环，恰从殷寿的腰间取下。
姬发握在手里，问；“他…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天尊摇头，“并无。”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将他的东西物归原主。似乎是无言地向他宣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
姬发紧紧握着他的信物，手背青筋毕现。
他不解地想，玉环圆润，怎么也会将手心硌得生疼。
殷寿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四面围墙的小小殿宇，姬发心知肚明他不会一直被禁锢于此。
却没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姬昌身体愈加衰弱，与即位一同提上日程的，是姬发迎娶王后的婚事。
“我不想成亲。”姬发眉头皱地紧，他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精神却显地比原先更抖擞了些。
“我儿，别说这些小孩子气的话。”姬昌说，“要当王的人了。”
“你首先是全天下的王，然后是西岐少主。最后才是你自己。”姬昌看着小儿子，终还是不忍地一叹，“若是你哥哥还在世…便不必你来担起一切了。”
提起伯邑考时，老人眼角皱纹似乎又重逾千钧向下陷去。
姬发心里蓦地一痛，再说不出话。
他垂在腰间的手，痉挛似地擦过了佩着的玉环。
筹备充足的登基大典上，英挺勇武的青年人王袍加身，接受万民朝拜。
低垂的一串串旒挡在他的眼前，姬发想到他这一生，经历过两次登基。
上一次殷寿站在这个位置，他匍匐在低下叩拜。
这一次姬发孤身站在此处，殷寿却不见了。
【你分明是此生的宿敌，是倒台的英雄，是血色的桃花，是过去的王朝。
可。
我是新君。】
六．
镐京处处桃花，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在人的眼里无甚差别。
这株那株，看来看去都像是姬发寝殿的那株。
姬发不知有多久没回去过了，他吃住都在处理政务的正殿，臣下们交口称赞他勤政贤明。
没人知道他有多想不管不顾地吩咐下去，“把这些桃花都挖了，拔了，砍了，烧了，”就是别再让他再看见。
他想拔剑劈砍，却空无地找不到目标。
他想挥袖扫落案几上永远也清不完的山一样的奏章。
他想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一样咆哮，怒吼，尖叫，流泪，发狂。
可是他不可以，他不能够。
他不是殷寿。
他是武王，他是个明君。
他不能凭一己好恶，去大动干戈地劳动臣民，徒增消耗。
冠冕加身，衮服庄严，全天下最珍稀的材质做成的华服，束住了姬发的手脚，教他不可轻举妄动。
可大周武王又没有立场抱怨诉苦哪怕一丁点。
否则就太过厚颜无耻，不知好歹了。
——因为这确确实实，原原本本就是他想要的。
只是他想要的缺了一块。
【两心一意，生死不弃。】
姬发食言了。
他说过的话，每每在繁忙的间隙里浮现，姬发都感觉都像挨了一记耳光。
辛辣尖酸。
【你没做到。】
【你是个废物。】
他的誓言没有守住。
他的玉环终究没有送出去。
他念着的，关于谁才是殷寿最心爱的儿子的问题，到底还没有得到应答。
他以为来日方长，其实没有来日了。
姬发所求的人，终其一生无法再得偿所愿。
新岁的时候，姬发发过一场大病，他浑身滚烫，眉宇紧皱，嘶哑着、不想要失去地似的，一声声喊着：“父亲…”
他神志不清地，矫健的身躯死鱼一样猛地挺起来，哇地呕了好大一口血，上半身很快又衰败地砸落到榻上，面上的冷汗将下巴黏稠的鲜血稀释成淡红，旋即被医师绞了帕子擦拭干净。
他还在喊，声音像是比喉咙眼更深的地方发出来的，又沉又闷，“父亲——”
王后吓坏了，连夜去请了姬昌，“父王你快来看看吧，大王…大王他像是发了癔症。”
“闹着要见您。”
姬昌赶到后，苍老的脸上神色复杂，很久才摇了摇头，长叹一句：“他叫的不是我。”
王后不解地问，“若他叫的不是您，那又是谁呢？”
姬昌只是叹，“孩子啊……”
他没放下。
他放不下。
即使那人已经不在了。
有什么东西时时刻刻都在他身体里流淌，只是在今夜溃堤。
极致的爱和极端的恨同时纠葛在一个人身上，姬昌心下叹惋，叫他的傻儿子如何放下？
王后与姬发相识时，他已经是雄踞天下的武王了，她没见过他稚嫩的少年时，全身心依赖那个男人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曾经，另有一个父亲。
活在新朝的人，哪里还会知道那些前尘往事呢？
姬昌掖了掖他的被角，含糊的嗓音艰涩地嘱咐王后说：“照顾好他。”
六．
姬发的孩子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小孩扒着饭桌，奶声奶气地叫父亲。
他都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视线游离着，还思衬着下一筷子该夹什么菜。
一室的人哄笑着叫他快快应声，姬发才突兀地察觉到，那声父亲是对自己喊的。
日子都过糊涂了，姬发意外，原来他也到了被人叫做父亲的年岁了吗？
某天早晨醒来，姬发从鬓间拨出了一根白发。
他久违地照一照镜子，发觉他的眼底也生了细纹。
而胡须，不必刻意留，已经像野草似的，茂盛又服帖地挂在下巴。
时间过得好快，来不及细想。
如今姬发年纪不小了。
不必再忧心，会被人嫌弃少不经事了。
忆及往事，姬发蓦地笑了起来。
铜镜里朦胧的一张脸，嘴角先是愉悦地上翘，须臾又归为沉寂。
他跟他的故事早就走到了结尾。
结局不尽如当初的青年人的意，他却只有全盘接受。
只有姬发的时间还在往前走。
故事末尾缺席的另一个人，已经成了姬发身上永生的一部分。
八．
春耕祭祀之后，紧接着就是丰年庆典。
武王手握美酒，微笑看着筵席上曼妙的歌舞表演。
风调雨顺，盛世太平，普天同庆，宫墙外爆竹噼啪，宫殿内管弦悠扬，遍布镐京的桃花正值花期，繁花灼灼，好一派热闹景象。
窈窕女子长袖漫漫，飘然起舞，偏偏若仙，武王喝了一声好，他大笑着跃下王座，“取我的剑来！”
他豪迈高声道，拎了侍卫呈上的佩剑，快步挤到了厅内的舞伎群里，辗转身姿，跳起了战舞。
舞步仿佛在何时学过的熟稔，可武王已经记不起来了。
不重要了。
不重要。
众臣工先是惊愕，然后是满堂喝彩，“大王勇武！英姿不减当年！”
武王的孩子里，年纪小些的女孩活泼好动，笑嘻嘻地举杯，脆生生地说些吉祥话：“父亲福泽绵长，大周江山万年！”
太子年纪最长，已长成了身姿挺括的青年人，他端然周到地站起身，顺着妹妹的话，俯了一礼，含笑高声道：“祝父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恭祝大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贺词郎朗，经由众人之口混合成浩大的声浪，山呼海啸。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武王旋转着刺出一剑，朗笑着赞了声，“好！”可是这样的话过于官方，声势再高，也比不过耳畔低声的甜言蜜语。
但那样裹着糖衣的话，武王仿佛再没有听见过了。
人影幢幢，烛火粲然。
武王晃晃悠悠抬起眼四下看去，触目可及都是欣盛繁荣的欢喜。
臣下在笑，歌伎在笑。
文臣在笑，武将在笑。
他的王后在笑，他的孩子在笑。
所有人都在笑。
武王自己也在笑。
历史的洪流滚滚而过，所有人都在周武的太平年里笑得开怀。
就好像盛极一时的殷商没存在过似的。
没人记得。
武王已有些醉了，他醉眼醺然，厅外桃花开得盛，花瓣随风飘到了他的脸颊，他拈下来，却没有丢开，只是扣在手里。
他坐回到王座之上，支着头小憩起来。
武王未曾意料到他会在这人声鼎沸的筵席上做梦。
雾霭深深，天地一片混沌，姬发眯着眼，拂开层层雾障，天与地的尽头，背身立着一个人。
长巨姣美，天下之杰。
“父亲。”他喉头哽咽，狼狈地，像个小孩子一样，泪流了满面。
他心知这是梦。
姬发少年时常常梦见他。
殷寿不在后，姬发日日想，夜夜想，却没梦过他哪怕一次。
姬发揪着他的袍角，着魔一样贴上殷寿唇角。
他活该被唾骂的，鳄鱼的眼泪，在梦里，总可以流个痛快了。
而殷寿淡淡看着他，俊美的脸上无悲无喜，一句话也不说。
“你不原谅我吗？”姬发紧紧梏着他劲瘦腰肢，他低下头，发现他的手臂已经覆上了代表衰老的纹路，而殷寿的身体仍如他少年时窥见的那般，鼎盛且健美。
“父亲？”姬发的精神像是风一吹就即刻断裂的稻草，都是假的……
都是不复存在的……
姬发嘶哑地哭嚎，“你不原谅我…父亲…”
他不在了。
【大王。】
缥缈声音传来，那声音不在此间，是有人要唤他醒来。
等等…
先不要醒…
姬发紊乱地喘息着，眼角的泪珠断了线地涌动。
姬发知这是梦。
再晚些…
再晚些醒吧…
【大王。】
木偶一般的精致美丽的男人眼皮翕张，他轻轻竖起手指，推了姬发一下。
姬发就像是被抛弃的猫儿，或者狗儿，倒在了地上。
“父亲！”他泪眼婆娑，伸手要拉他。
“父亲，你先别走！”
【大王，怎好坐着睡？】
【乏了便回宫歇息吧。】
唤他声音的愈近，愈清晰，他面前颀长的人影就愈发模糊。
终于也全都消散不见了。
武王缓慢睁开眼，耳边四面八方扑来丝竹声声，欢笑熙然，眼前正值时节的桃花妖娆，亭亭如盖。
他自己放手的人，就算是假的，又如何能留得住呢？
八．
筵席散去时已是后半夜，王后吩咐宫人将醉倒的武王搬到了寝殿，一人扶正他的身子，另一人上前为他解下外衣。
他面色酡红，口里还翕张地呢哝些听不清的话，迷迷瞪瞪的笑，眼角却湿哒哒的——应该是被上涌的酒意熏的，伺候的宫人如此想着。
很有些年头的莹绿玉环从层叠的衣袍里滑落，轻轻落在厚毯上，王后上前一步，弯腰拾起，妥帖地放在一旁案几上。
这个玉环，王后知道是当年武王年少入质朝歌时，故去的文王给他的。
环，还。
这么个小小物件，武王从不离身。
只是…
王后蓦地有些疑惑，既然环是返还家乡的意思，武王都到了家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随身戴着，没解下过。
王后取了宫人捧着的温度适宜的布巾，给武王擦拭头脸。
擦到手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指间一抹浅淡桃色。
去掰他的手指，掰不动。
娇艳的花瓣已然皱了，渗出的汁液顺着武王的掌纹，那样子，像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撕裂渗血，无法愈合的沉痂。
武王嘴里的呢喃大了些，似乎心神还在热闹的宴会上，想要重复那句祝词，“年年…”
“年年……”
九．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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