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在倒悬的石尖端缓缓聚起，最终凝结成一颗水珠，“嗒”地一声滴落，声音清脆，于洞中回响。
玉璃盘坐于洞府之中，她双目闭合，周身流转着莹白色的光华。离地二尺的半空中，无数细若游丝、闪烁着微光的能量自神印中逸出，源源不断地没入玉璃体中。
她睁开眼，静静地调息。每次同神印调和之时，洞府中的温度都会下降很多。神印归位已满三年，这本该是水到渠成的调和，可她始终无法达到那个完美的境地。神印之中有某个奇怪的能量，总是在她将要触及临界点时，骤然将她刺出去。
就在她沉思之际，一旁的琉璃镜忽然发出声音，“先把调和放一放，朝歌出事了。”
玉璃看向它，此刻镜面剧烈地荡漾起来，镜中映照的不再是她的倒影，光影扭曲变幻——
她看到了雕梁画栋的宫殿一角。
扭曲的人脸在虚空中张着嘴呼嚎，巨大九尾虚影上燃烧着火焰，狂乱地舞动着。
这非是真实画面的再现，而是琉璃镜抽象化的某种预示。
“九尾姐姐……”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一直担忧着，九尾狐开了杀戒之后，就会无法控制兽性中嗜血的部分。而坏预感正被镜面中所展示的画面证实。
玉璃深吸一口气，素手一挥，悬浮的神印光团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的眉心。“不等了。”她站起身来，眸中的忧虑被冷静的决然取代。
她必须去朝歌了。
***
无论千里之外是否颗粒无收，进入朝歌城门后，市井的繁华依旧，仿佛会一直这么延续下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商贩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骡马的嘶鸣，和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响一起，形成独特的乐章。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首先街道边刚出炉的烧饼香，紧接着有人挑着鸡鸭走过，沿途留下兽类的粪便气味；随后是扩散开的隐约汗水咸臭，一辆运载着香料的马车缓缓经过，留下诸多香料交杂的芬芳……很快这些气息就都混合在一起了。
玉璃隐去了银发，将其化作如墨般的乌黑。她带着垂纱帷帽，着一袭素色道袍，因着袖口宽大，行走间步履生风，不染半分尘埃。她在这条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但却没有人盯着她瞧。这是早市，此时上街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听说了吗？宫里头……唉，又抬出去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
“嘘！作死啊你！不要命了？小心被人听了去……”
千年妖精的五感自是极敏锐，一旁的粥摊上的窃窃私语也没逃过她的耳朵。玉璃的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她没有立刻前往王宫，而是沿着繁华的主街缓缓前行。目光在两侧的摊位上一一扫过……
她在一个卖玩物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个矮小的婆婆，摊上摆着泥塑娃娃、竹编蜻蜓、各种木雕、石雕的动物，还有些纸质绘画面具。
“女道长，看看？都是些玩意儿。”老婆婆热情地招呼道。
玉璃的目光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是一只小巧的石雕狐狸。她将它拿起，触手有些粗糙，耳朵上还缺了一小块角，怪不得放在角落。
不过这狐狸的眼睛用极细的墨线描成，透露出一股灵动劲儿来。她想起了九尾姐姐。
在未成修出人形之前，她做不到神元离体，只能待在娲皇宫一隅。但九尾姐姐每次来听讲时都会带来些新鲜故事，说给她听。那时的玉璃无比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之后化形了，姐姐最爱做的事就是变成本体，和自己玩儿追猎游戏——姐姐会轻轻咬住自己的脑袋，她的毛皮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是那样的柔软。
“这个，多少？”玉璃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石狐的脊背。
“哎呀，道长，这这这……是个残品呀，收您两个铜贝吧，”老婆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在衣服上挠了挠，“其他这些都是要卖五个贝的。”
玉璃付了钱，将小小的石狐收入袖中。这凡俗的小物件，带着市井的温度，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愁云。
***
行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了，而继续向前，更是一个也没有了，只有她孤身往下走。
正前方，王宫矗立在视野尽头，宛如一头沉默而压抑的巨兽。宫门前，两列身着甲胄的守卫手握戈戟，严肃地如同雕像。
“王宫禁地，闲人免入！”两名卫兵出列，将玉璃拦下。
而她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枚简牍。“贫道凌度子，奉苏娘娘之命入宫。”
守卫头领接过卫兵递来的简牍，仔细察看过后，面上便露出了笑容，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原来是宸妃娘娘的贵客！小的有眼无珠，道长快请！”
***
穿过一道道朱色的宫门，走过重重宫阙回廊，她终于来到了苏贵妃的九重芍药殿。
引路的年轻宫女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玉璃眯起眸子，她注意到那人刻意拉高的宫装领口下，有一青紫色的痕迹若隐若现。
“娘娘在里头等候。”宫女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
玉璃朝她一颔首，“多谢。”
小宫女却又将身体前倾了些，半拦住了她，“道长……”
玉璃停住脚步，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不，没，没事，道长请入内。”
……
虽是偏殿，陈设亦是极尽奢华。楠木制具反射着绸缎般的光泽，兽首香炉上烟雾渐渐消失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甜香。九尾狐——如今的妲己，纣王独宠的妃子，如今正在这层叠的红纱帷幔与串珠帘之后。
玉璃的视线宛如不经意般扫过铺着华丽地毯的角落。
在那里，有一小块颜色较深的暗红色，显然是被刻意处理过，却未能被彻底清除。若是常人不细看，倒也发现不了。
“妹妹怎么就孤身来了，也不告诉本宫一声，本宫都同王上说了，要派个仪仗队去接你呢。”一个慵懒中带着亲昵的声音自帘后传来，与九尾狐曾经的声线并不同，却又有几分相似。
珠帘被宫女小心地掀起，那人被搀扶着款款走出。
九尾与苏妲己融为一体，如今的宸妃自是比前头二者更为绝色。她梳着张扬的望仙髻，头顶珠翠华丽繁杂，却都只是为她的面庞做了陪衬。妲己眼尾飞红，容色若桃花艳丽，她的玲珑躯体被织凤金锦宫装所包裹，胸前露出一片白皙来。
玉璃的瞳眸在一瞬间微微收缩。
在凡人眼中完美无瑕的妲己，在她的探察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娘娘愈发美丽了。”玉璃面色不改，但仍难以强迫自己勾起笑容。
妲己步履轻盈，带着一阵香风走到玉璃面前，自然地伸出纤纤玉手，如从前一般拉住玉璃略为冰凉的手腕，撒娇般晃了晃。
“妹妹，我好想你。”妲己不再自称本宫，她的美目在玉璃的面上流转片刻，随后牵着她往榻前走去。玉璃顺从地与妲己坐在一起，安静地听她说话。
“妹妹可知？前些日子，有个唤云中子的妖道，他献予王上一把极阴毒的魔剑，那魔剑呀……我一见便觉心口绞痛，浑身不适，病了好大一场呢。”
“妹妹如今进宫了，你学的乃是正统道法，比那妖道——呸呸，怎么能与他相比，我的好妹妹自然是一等一地厉害！也叫王上见见，日后也不至于再为某些不入流的道士蒙骗了。”
她将玉璃的手放在胸前，愈贴愈近，唇瓣几乎要贴上玉璃的耳廓，“姐姐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看着是风光无限，可身边连个能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妹妹何不借此机会，献上一曲仙乐，再留下陪姐姐一段时日，可好？”
玉璃怎么会不了解妲己的意图？从前她们总是黏在一处，像这般分开了好几年，是从没有过的。只可惜如今自己要思量的事情实在太多，并不能与她好好玩乐。
她此次入宫，是要留下探听消息的——姐姐，也该劝诫劝诫了。
“宸妃娘娘有命，贫道自当尽力。”
啧，有这些个碍事儿的东西在，妹妹变得如此板正无趣！妲己只一眼，掌事宫女便领着队伍从殿中退了出去。
待到玉璃确认过，此处唯余她们姐妹二人时，她这才慢慢环住了妲己的腰身，将头靠在她肩膀上。无论九尾狐变成什么样，她永远会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我也好想你。”玉璃轻声道。
妲己这才满意地抚摸她头顶的青丝，手指又顺着一侧滑下，揪了揪她的耳朵，“小坏妮子，方才竟然同我生疏起来。她们都被我驯好了，你还不放心姐姐？”
“哼，看着倒还算乖觉，”玉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王宫之中荣华迷人眼，姐姐是不是都快把我同二姐姐忘了~”
妲己娇笑出声，“还敢打趣我，这些年我送到你洞中的珍宝，都还与我吧！”
“姐姐——”
“姐姐修为见长，莫非是背着妹妹偷练了什么秘诀？”玉璃假作好奇地问道，瞳眸亮晶晶地看着妲己。
九尾狐曾经答应过她，不会做得太过分。
妲己的睫羽垂下一瞬，眼底划过丝不自然的流光，复开口道，“莫约是这宫中的王气滋养，修为这才精进得快吧。”
玉璃心中隐隐地失望，只是不愿此时戳穿她。毕竟时日还长，现在可以享受一会儿重聚的喜悦……也缓解一下自己的压力吧。
……
“对了姐姐，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个小玩意儿，特别可爱。”
玉璃从道袍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正是她在街上买的小狐狸。而小小狐狸此时触手生温，反射出着柔和而宁静的光泽。
“这是……”妲己的目光被吸引，伸手欲要触碰。
“它原是石头做的，我将一缕精元放入其中，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玉璃将小狐狸轻轻放在妲己的掌心，“能稍稍抚慰心神，或许可以帮助姐姐调息吧。”
妲己心中泛起一股暖流。果然，只有她们姐妹之间才能有这般纯粹的、真心的关切。她抬眸看向玉璃，那双总是盛满风情的美眸里，此刻隐约有泪光闪动。
“妹妹，这怎么好？精元对我们来说何等重要……”妲己的声音微哑，她收拢手指，将那只温润的小狐狸紧紧攥在手心，那缕精元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皮肤，真的让她这段时日莫名烦躁的心绪消散了些许。
“不要紧，小小一缕而已，”玉璃嗔怪道，“还说我同你生疏了，姐姐不收，难道是把我当外人了？”
妲己立刻从了她。
她解下腰间一个看似普通的香囊，将玉狐狸放了进去。
“姐姐？”
“妹妹别担心，姐姐这香囊是个法器，绝对能护好它的。”妲己粲然一笑。
法器？先前自己竟没注意。仔细看去，其上确实有法纹暗暗流动着。
“好，我自然是信姐姐的。”
“傻妹妹，”妲己抬手，指尖将玉璃额前翘出来的碎发勾至耳后，“姐姐答应你，这玉狐，定会一直贴身携带，片刻不离。”
“只是妹妹，你当真不想做王上的妃子？”
“才不要呢！我从前就在娘娘宫中拘着，要是如今又在王宫待着、还被这么多人盯着，多不自在，”玉璃撇撇嘴，“姐姐就放过我吧。”
妲己调笑道，“只是妹妹这般清丽，王上若是见了你，一定心生喜爱，难不成……你要把脸上变出疮来？”
“姐姐，你真是变坏了！你随便同王上扯个由头，就说我命格克夫，非合者不能相与，又或是我修无情道，异性不得近身，反正这事儿就交给姐姐嘛~”
玉璃直接开始撒小泼，反正她知道妲己一定会处理好的。
“好好好，姐姐会帮你的，别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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