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麟衔着天化尸身，踉跄奔至一棵枯树旁，轻轻放下。
昔日一身雪白遭邪毒浸染，泛着靛青幽光，唯有颈后鬃毛依旧皎洁，恍若月华捻丝。它低垂着头，以鼻尖拱拱天化的肩膀，没有半分回应；再舔舐他的脸颊手心，亦唤不回一丝暖意。
玉麒麟颓然卧倒，将头枕上天化胸膛，喉间溢出低低呜咽。尽管主人死去，无知无觉，它仍紧贴着那具冰冷躯壳，为他遮挡漫天风雪。
天化似乎有所感应，嘴唇轻微翕动，似无声呼唤，又似悠长叹息。左臂一寸寸抬起，滞涩而又坚定的环住麒麟颈项，指间无意识摩挲那柔软的鬃毛。
麒麟蓦然睁眼，金瞳放大，倒映出一张顽皮笑脸。
“喂，大个子！一起玩吧！”
彼时天化初入道门，个头不高，心性跳脱，常追着它满山疯跑。它不胜其烦，摇头甩尾，腾云而去，留下孩童挥臂呼喊。
终有一日，孩童长成英武少年，一把抓住它颈后白鬃，欢呼跃上。云浪在四蹄间翻涌，峰峦如潮水般退却。一人一兽纵情驰骋，畅快之极。
西岐城下，少年与它共战四魔，如一道撕裂战场的雪色流光，耀人双目。
十绝阵外，它被赵公明的定海珠所伤，几乎丧命。少年日夜守候在旁，敷药渡气，低语抚慰，直至它虚弱睁眼，舔去他颊边泪痕。
金鸡岭上，蜈蜂化作蠕动黑雾，见缝便钻，它被叮得剧痛难当，扬蹄嘶鸣，竟将少年摔落尘埃。急回首望去，少年已被高继能一剑穿胸，鲜血四溅！
它金眸充血，朝高继能脸上狠狠一爪，撕下大片血淋淋的皮肉。蜈蜂再次淹没它时，少年的尸身已被商兵夺走……
风雪愈发狂了，如怒浪席卷，覆上四肢，埋过胸口，终将那树下相偎的身影吞没，只余一片洁白。
忽然，一声唳啸撕裂夜空，一道金光急转直坠，收翅探爪，稳稳勾住嶙峋枝干，震落细碎雪粉。紧接着，又一道黑电冲向树下雪丘，一顿乱刨。正是杨戬的逆天鹰、啸天犬。
杨戬才从终南山借镜归来，得知玉麒麟傍晚走脱，迟迟未归，不觉心中焦急，掣开哮天犬、逆天鹰，一路搜寻至此。
见到眼前景象，纵是杨戬道心坚定，亦不由心神剧震。那具他亲手缝合的躯干，早已爬满黑纹，而那伏在其旁的玉麒麟，更是通体乌青，气息紊乱。
“天化！”杨戬右手捏诀，以二指去探天化颈项，另一只手则按住麒麟脊背，欲渡真气施救。
天化猛地睁眼，左臂快似闪电，用力格开杨戬的手。他撑着玉麒麟慢慢站起，双足僵硬摇摇晃晃，幸得麒麟以头相抵，这才没有摔倒。
这幅残破模样，哪里还有正印先锋半点影子？
杨戬喉头滚动，声音暗哑：“天化，随我回去。纵是蛊毒缠身，玉虚秘法或可……”
天化陡然后撤一步，碾碎脚下荒草。他直勾勾望向杨戬，眼眸深处似有火焰灼烧。
杨戬的手顿在半空。
麒麟之魂与邪毒之气彼此纠缠撕扯，似已达成某种微妙平衡，倘若强行拔蛊，不但会摧毁这具躯壳，更会害天化与麒麟魂飞魄散。
带回大营，昔日骄傲的少年将军，如何受得这般屈辱，如何面对战友亲人？
不可救……不可留……
杨戬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助。
天化艰难将头转向另一方向，下颌紧绷，磨牙声清晰可闻。
杨戬的目光从他紧攥的拳，移向他灼烧的瞳，最后落在金鸡岭上，高继能的所在。
仇未雪！患未除！何以归？
杨戬立时读懂其中含义。他缓缓收回手，握拳负在身后，冲天化郑重点头。
天化紧绷的身躯略松动了些，眸中怒意渐渐敛去。他深深望了杨戬一眼，又拍拍依偎在侧的玉麒麟，转身离去。
北风呜咽，卷起数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杨戬的衣摆。他伫立良久，直至那一僵一黑两道身影，融入苍茫夜色。
周军后寨。
神机营的将士们三五成群，盘坐在地，紧锣密鼓赶制一批无镞羽箭。那箭以桦木为杆，前端嵌入铜片增重，尾部刻有三道风渠，并饰以三稍旋扭雕翎，结构甚是精巧。
待羽箭成型送至靶场，一青年将官猿臂舒张，三石硬弓如满月乍开。他轻捻箭羽，手臂随风势稍稍一倾，那无镞之箭便疾驰而去。
片刻后，对面小校挥旗喊话：“三百步，中靶心！”
场上顿时彩声如雷。
那青年将官转身面向三十甲士，朗声道：“金鸡岭乃天堑险关，易守难攻，此番潜行绕后，危险重重，更须负得两日干粮，昼伏夜出。其间断崖湍流、蛇蝎毒虫，皆可要了尔等性命。故，有畏惧深谷毒虫者、力不能继者，即刻退出，不以为耻！”
场中一片死寂，唯有旌旗翻卷，风声飒飒。三十条汉子踏前一步，声震云霄：“愿效死力！”
青年将官面露欣慰，颔首道：“很好！尔等皆开得硬功，射得雕翎，然此无镞箭书轻若鸿毛，逆风则坠，侧风则斜，非神臂不能驾驭。今明两日，尔等需练熟此箭，闭目可感风息，扬手可判毫厘。明晚子时，仍在此地集合！”
待众人四散练习，青年将官展开舆图，指着金鸡岭北侧小路，对身旁的龙须虎道：“龙将军，我们只需在此……这般这般……”
龙须虎一边挠头一边憨笑：“俺奉命协助将军，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将军说怎么打，俺就怎么打！”
“陆风将军！龙师兄！”
听得背后呼叫，青年将官与龙须虎立时起身相迎。原来是金吒、木吒、杨戬。
五人又将作战细节核对一番。金吒忧心道：“此番奇袭若能成功，势必乱了商军阵脚，引发猜忌。只是你们离敌营太近，孔宣营防森严，更迭有序，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唉，若非哪吒、雷震子诸兄弟皆被孔宣摄去，你们也不必冒这个险。”
陆风笑道：“李兄此言，是瞧不起陆某，还是信不过陆某？”见金吒愕然，又拍拍他的肩膀道：“陆某虽不似诸位有道术法宝防身，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当年若非哪吒举荐，贤王、丞相提拔，某还在山里砍柴呢。如今黄小将军战死，诸多兄弟被擒，我们这些普通将士，也该尽一份力才对。”
原来当年西岐城中，渭水河畔，陆风错把哪吒当成女孩，赠兰草以表倾慕，被哪吒拽去校场，一番骑射较量，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只是提及天化，众人难免唏嘘。
金吒开口打破沉默，道：“还好杨大哥借来照妖镜，明日探得孔宣真身，便有法可破了。”
木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倒要瞧瞧，是孔宣那厮的五色光快，还是我的吴钩剑快！”
杨戬正色道：“五色神光无物不刷，无宝不落，诡异难测。明日阵前，两位道兄只需牵制孔宣，诱其施展神通即可可见势不妙即刻撤回，万不能逞一时之勇，遭了毒手。”
木吒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戏谑笑意：“知道了知道了！杨道兄这话，今日都嘱咐三遍了！我们兄弟又不似哪吒那般莽撞。”眼珠一转，促狭之色更浓，“不过嘛，万一时运不济，真被孔宣那厮刷入五色光中，捆成粽子……”
金吒眉头一皱，低声喝道：“二弟！”
木吒浑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看着杨戬，“多半会与哪吒那小子关在一处。杨道兄——”故意拖长调子，“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哪吒？”
空气仿佛一凝，杨戬竟被这不着调的话噎住了。自上次夜探敌营，与哪吒联手戏耍孔宣后，孔宣便加固牢房法阵，即便识海相通，他们也难以感应彼此了。
只是这份牵挂，他又怎会轻易表露？斟酌半天，正待开口，木吒早已被金吒拖走，只余声音远远传来：“大哥你急什么？前阵子杨大哥的鹰不是老往哪吒帐里钻么？哪吒见了那鹰，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你又不是没瞧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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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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