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从人类的口耳相传里探听到了一些关于雪山的传闻,在日出之前还搭上了顺路的商队的车,慢慢悠悠地向雪山出发。
他们并肩坐在简陋的车厢里,摇摇晃晃,肩膀和发丝都随着清风撞在一起。
亡灵有些担忧,怕人类看出他们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撩起宽大的袍子,不动神色地、飞快地盖住龙无意识轻轻拍打着车厢底板的尾巴尖。那尾巴尖在两层柔软的布料下,发出“砰、砰”的缓和细响,混杂在行进时候的杂音里,几乎要听不清。但亡灵就是听见了,清清楚楚,就像是龙在心里唱着一首歌,居然也萦绕在亡灵的耳边。
亡灵几乎就要以为是心跳声的回音,但他没有心脏,他能倾听的心脏关在龙的胸膛里。
龙低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等到商队停靠在人类聚落,他们也暂时休憩,闲逛在街巷里,却又偶遇了随着流民迁徙的杂货婆婆。
婆婆仍然灰扑扑地坐着,看见他们,大概也不记得,沙哑地低声说:“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换到。”
龙摇摇头,放下刚买来的一小袋苹果,随便拿了一枚锈迹斑驳、不知道什么王朝的古钱币。
婆婆颇为踌躇,最后她赠予他们两个新编的斗笠,说这也可以遮一遮阳光,一直蒙面人类会起疑心的。
亡灵几乎吓了一跳,他垂着头不说话,龙却不是很在意。
亡灵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还是忍不住轻声询问:“她看出来了吗?”
龙想了想:“大约是的,时间给人以阅历,所以她可以看出来不寻常的地方。”
亡灵忧心忡忡:“那我们还会继续被发现吗?也许我们应该离开了。”
龙笑了笑:“在这个世界,人几乎无处不在,但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打扰,我们应该离开了。”
亡灵和龙告别了商队,带着知情人手绘的地图,又走上了旅途。
他们大约确实不在乎旅程的长短,走走停停,目的地是雪山,但其实也看了很多别的风景。亡灵的行囊里藏了越来越多的礼物,他再也拿不下,于是只带着他的剑、他的灯、他的肩章,其它的渐渐换作了食物,换作了药品,给沿途向他们伸出手的,像亡灵一样瘦骨嶙峋的人民。
龙带着他走过空城,也走过废墟,更多的是死气沉沉的聚落。在这些地方,人类变成了枯骨,或者变成还未完全腐烂的饿殍。
瘟疫在幸存者们的城镇里肆虐,因为太多人死去,活着的人没有力气和时间去埋葬他们。
而战争还在继续。
亡灵说:“还好我已经死去了,不然我一定会害怕的。”
龙和他互相倚靠着,休息完这个晚上,明天,就可以抵达雪山脚下了。
但是战火比梦境还要更快蔓延,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战争还是追到了这里,像是说着一些无可逃避的预言,即便是局外人,即便是亡灵和龙,也要面对刀剑和炮火。
龙和亡灵被困在这围城里,也已经要比他们之前的旅程还要久。
他们被迫参与了战争,又也许有些自愿的成分。
危机则不完全是城外的枪口,还有城里粮绝时晦暗不明的眼睛。
于是亡灵发现自己徒劳的担心,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是不是人,斗笠遗失后,也没有人对他的蒙面报以任何疑问。
思考本身就成了累赘,而此时的哲学仅仅是:
野草可以吃吗,泥土可以吃吗,老鼠可以吃吗,人……可以吃吗。
亡灵和龙看着人们哭喊,看着人祈祷,也看着人慷慨赴死。
他问龙,世界真的有神明吗?
“无论有没有,都不重要,神明不能替人类找到理由,但信仰算作一种理由。”龙这样说。
“什么理由?”亡灵追问。
龙说:“任何理由,活着的理由,犯错的理由,原谅的理由……前行的理由。”
她接着说下去:“理由是自己找到的,谁给都不行。”
城破的那一天,龙和亡灵曾经帮忙搭建的庇护所也终于坍塌,曾和他们一起唱歌的人倒在他们面前,变成冰冷的残破的血肉。杀戮涌入这个小小的城池,倒戈向敌人的人举起屠刀,锋刃对准了曾并肩的伙伴。
龙望着几乎要烧毁天穹的大火,只是转过头问亡灵:
“你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亡灵说他不知道。
他说:
“您知道逃跑是什么感觉吗?”
龙也不知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究竟要在哪里落脚,没有谁知道。
于是亡灵抓住龙的一只手,从此刻开始,他们逃跑。
回头时,人们还在厮杀,或者哭喊,龙和亡灵都没有停下了。谁会死亡呢,谁会胜利呢,好像他们也漠不关心。
人类的问题,龙和亡灵是想不出答案的。
但是逃跑是很容易达成的事情,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他们抬起头,他们的眼睛望向雪山。
不过亡灵想错了,雪山不完全是纯净的白,雪山上也有裸露的黑色的石头,还有灰色的成片的森林,雪山也不总是下大雪。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只是往前,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才开始下雪。龙哈着气,然后又挥手拍散了。
他们再次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城镇,也看不见那些象征着人类文明的建筑,几乎也看不见森林里的鹿或者其他生物。但是再往上走一点,这里还居住着人。
龙原来也会怕冷,她在山脚下就快要进入冬眠,但她又坚持着要往上走。
亡灵当然陪伴她。他们补给了保暖的衣物,补给了灯里的燃料,他们继续上山去。
他突然觉得雪没有那么好看了,只是白色,只是无意义的白色,只是大片大片涂抹开来的白色,这里也太安静,太高远,太偏僻,这里是只能远望而不能抵达的目的地。
而且随着他们的弥足深陷,他竟然恍惚中想起了成为亡灵之前的记忆。
零零碎碎,在他低头时唯一能看见的厚雪里。
但他们最终没有登上山顶,他们在一座山峰上停下了。
亡灵仰头望着最高的山峰,此时暴风雪已经停了,群星闪烁。
龙总是在望着星空,在他们跋涉的途中,在所有无云遮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就倒映着流转的星河。
龙很怕冷,她在路途中几乎要冻僵了,但还是不知为何固执地要往上走着,于是亡灵背起她,和她絮絮地聊着天。
亡灵问:“你说……为什么会有战争?”
他茫然极了,声音轻得像融化的浮雪。
龙想了想,说:“因为人的时间太短暂,而文明的时间太长。”
亡灵想不明白:“他们为了什么而战呢?大约他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
龙敲敲他的脑袋:“他们为了活着而战,仅此而已。而我们与之无关,我们是战争的过客。我们的力量太过微小,没有办法终止战争。”
亡灵喃喃,他死去后,才突然生出了那样多的疑问,在生前大约从没有想过的疑问:“我没有办法不与之共情,但我也没有办法终止灾难。”
龙说:“在这个世界也存在没有参与战争的国度,难道那里的人民也要为战争愧疚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些疑问,如果我也是人类,我大约永远不会问这些问题。当活下去已经是难以挣脱的困境,所有有关自我和心灵的疑问,所有‘为什么’和‘为了什么’的疑问就不再重要。就像是……就像是为了如鲠在喉的苦难,这些疑问也必须要咽下去。”
“是什么困住了我们?”亡灵问。
“是数以万计的时间。”龙回答他。
她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对于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活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怎么让所爱活下去,怎么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而对于灵魂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抵御时间。”
“时间是呼啸的狂风,我们再也记不得最初为什么出发。”
亡灵顿了一下,他的记忆又开始缓缓流动。
亡灵说:“可这不是时间的错,也许在时间的开始,那座城池也曾开满鲜花,而在时间的尽头,也许还会有人为它撒下种子,等待着盛开的季节。”
龙笑了笑:“也许吧。”
他们继续走着,雪落在他们的衣襟上、发辫上。龙开始轻轻地发着抖,她的呼吸落在亡灵侧脸,她的心跳声从他胸腔的骨骼传来,仿佛就鼓动在亡灵的耳畔。
龙轻声问:“你说人为什么会向往雪山呢?”
她自己回答了自己:“人类并不是向往雪山,人类是觉得雪山纯净。或者说,他们认为无人之地纯净,于是抵达无人之境居于无人之境的生命,也被视作拥有纯净的灵魂,就好像在人潮熙攘中,灵魂就不再是灵魂了。”
“但不是这样的。”
“人们只是太忙了,忙于生活,忙于存在,忙于无数个命题,人们忙的没有时间审视自己的灵魂。”
“于是人们开始假想,给雪山赋予纯净的灵魂,给无人之境赋予纯净的灵魂,给去往雪山住在雪山的人赋予纯洁的灵魂。”
“这种想象是不对的,但没有人有办法。”
“没有人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人的问题。”
“屠杀不能解决问题,暴政也不可以。”
“而我们没办法替他们担心,他们需要自己想明白。”
“他们会想明白的,就像是春天会到来,那时候雪山也还是雪山,只是雪化了。”
“而作为旁观者,我们不得不保持距离。”
“因为人类要的不是答案,人类要的是理由。”
——她自顾自地说着。
亡灵没有回答。
或者说他没有反驳。
他将自己的斗篷和衣袍也脱下来,裹住她冰冷如霜雪的躯壳,再次背起她,裸露着所有枯朽后的骨骼,倾听着她的呼吸和心跳,在雪里缓慢而艰难地跋涉。
亡灵的记忆像是史诗作者的嘶哑歌曲,零碎的,铺天盖地向他扑来,在他的眼睛里,随着暴风雪逐渐激烈,最终无声。
因为他从来这样沉默。
龙在他背上睡熟了,她还提着灯,灯火在暴风雪的夜里明灭。
但现在雪停了,龙也停了下来。
龙说:“太冷了。”
亡灵于是回答:“雪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你太冷了。”
雪山没什么好看的,这里再无聊不过。
这些问题也没什么好问的,除了亡灵和龙,再也不会有人关心。
“可是你看,这里有很多星星。”龙笑起来,“它们那样明亮。”
“嗯,我知道,但我们该走了,不然你该要睡着了。”
龙一直望着星星,舍不得眨眼睛:“如果是曾经的我,大概已经不管不顾地陷入长眠。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与我有关。可是我遇到你了,我竟然不舍得让你一个人面对时间。”
亡灵看着她,他的目光那样温和:“没关系,我不畏惧时间。”
他没有告诉龙,他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作为人的记忆,此刻寄生在亡灵的脑海里。
他想起了他成为亡灵的原因,即使记忆仍然有部分缺失,他也已经知道了几乎全部的答案。
他是……龙停滞的时间。
龙拉着亡灵席地而坐。
她看着星星:“亡灵先生,我知道应该称呼你什么了。”
“什么?”
“星冶……关星冶,我曾经的名字。你很适合它。我想称呼你为,关星冶。”
亡灵看着她的眼睛:“好。”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巧合的是,那个名字里也有关于星星的字词,于是他也忘记了那个过去的名字,他现在是亡灵,亡灵的名字是龙赋予的。
龙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一开始就会思考那些问题的。”
是的,亡灵想,他也是。
龙继续说着:“我是因为看见了你的灵魂,所有的思考才有了它的理由。”
是的,亡灵想,他知道原因。
她站起来,望着星空,她再一次问:
“你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亡灵就这样仰望着她。
她笑起来,向亡灵伸出手:
“来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途。”
亡灵默不作声。
风雪明明已经停了,可那种湮灭一切的巨响仿佛还在他的灵魂里喷薄着,一下,一下,将他割裂成细碎的冰晶,在他欲言的刹那,他轰然崩塌。
亡灵很知道最开始自己为什么被允许跟上。
龙不是心软了,龙是太孤独了。
但他也知道,是时候要告别了。
这是旅行中必经的一环。
这也是旅行中必经的一环。
他握住了龙伸出的手。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亡灵牵住龙的手,他站立在死白的雪地和漆黑的夜幕之间,询问她,“你要怎么离开这里呢?”
龙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误入这里的灵魂,因为停止的时间被世界的秩序困住,要想离开这里,就要先拿回自己的时间。
可时间要如何抓住呢?
她也默不作声。
但亡灵笑了一下:
“我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的那个答案。”
“所以我要和你约定,等你想要离开这里,请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和我告别。”
“那才是我们最后的旅途。”
于是他们将飞起。
龙的脊背上长出漆黑的骨刺,和她全身细腻的白鳞一点都不像。那些骨刺更像是她的龙角,有着坚硬如结晶和顽石的质地。那些骨刺旁慢慢地浮现出和她的龙角根部一样的丛生的棱角硬鳞,也覆在骨刺的根部,和那些白色的叠加在一起。
她的骨翼展开,遮天蔽日,在振翅时掀起风暴。
亡灵望着她,忘记要走向她。
她比雪还要更冷,还要更白,还要更容易从掌心消失。
如果初遇时她就展翅高飞,那亡灵就永远不会留下她。
但龙允许了他的陪伴。
龙带着亡灵腾空而起,他们越飞越高,在极其高远的地方,这里没有灾祸,没有废墟,没有任何苦难。但这里也没有终点,没有答案,没有理由。
龙说的对,飞起来只会看到更大的围困。
他们在天上飞了长久的时间,直到他们都筋疲力尽。
亡灵环抱着龙的肩膀:“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
“我找到了……我的理由。”
龙不知道,但龙并不在意。
他们降落在最初相遇的地点,他们凝望彼此。
然后,他们告别。
新年第二天,依旧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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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不能期待所有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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