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或是一片广袤的棕色荒原，辽阔无垠，望之无际，一轮血月低垂于地平线上，散发着几乎刺痛双眼的红芒，每次眨眼，它都似乎变得更大更近，逐渐要坠破那条天地相接的黑线。
我闭上眼，感受着那赤轮灼热的能量，无数粘稠冰凉的东西从天而降，拂过我的脸颊。或许是鲜血吧，我想，是月亮受伤后流出的鲜血。
可是当我睁眼后，又是那个纯白的房间了。没有门，没有窗，只有四面光滑的墙壁，和中央悬浮着的一块半透明屏幕，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冰冷的代码流。
我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银灰色制服，材质闪烁着微光，肩部嵌着几何形的暗纹，这是属于管理者的标识。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掌控感油然而生。我走上前，指尖在空气中虚点，屏幕立刻响应，展开复杂的操作界面。“汇报当前世界‘伊甸园-7’调试结果。”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屏幕上瞬间弹出大量数据流和实时监控画面：那个世界里的生物行为模式出现大规模偏差，逻辑链断裂，资源消耗异常飙升。一串刺目的红色警告在核心数据区闪烁：运行效率低于预期阈值，稳定性持续恶化。
我平静地审视着数据。
不符合预期。
仅仅是思考了一瞬——不，那甚至称不上思考，更像是一种基于效率本能的判断。手指在虚空中划出简洁的轨迹，指令被清晰地输入：“终止运行‘伊甸园-7’。授权执行格式化协议。初始化新世界‘新生-8’，采用基础模板‘乐园’，加载标准NPC库。”
指令生效。屏幕上，那个名为“伊甸园-7”的世界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捏碎，化作亿万像素尘埃，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数据深渊。
紧接着，一片纯白的、如同未拆封画布般的空间展开，新的城市轮廓、森林、河流凭空生成，无数栩栩如生的NPC被“注入”，他们脸上带着完美的、预设好的懵懂笑容，在崭新的街道上行走、交谈，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
一阵刺痛与眩晕袭来，白光充斥了视网膜，意识被短暂地抽离，再睁眼时，我躺在床上。
抬起手，指尖残留着金色的微光，像是某种能量的余韵，几秒钟后才消散。
卡莱尔注意到了。
他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锐利，紧盯着我指尖那尚未散尽的金芒。
"又梦到了？"
"嗯。"我揉了揉仿佛被数据流冲刷过的太阳穴，接过咖啡，暖意驱散了一丝冰冷，"这次更清晰了……我。" 我顿了顿，那下达毁灭指令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卡莱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书架，从最顶层抽出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看看这个。"
笔记本的扉页上，用烫金字体印着一行字：
"系统管理日志 - 最高权限"
72.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翻遍了那本笔记，里面大多数都是空白页，剩下的部分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字体，由颠倒的单词和笔序组成，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完全无法理解。
卡莱尔看起来毫不意外，指尖拂过那些无意义的笔画：“每次重置，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系统会着重清洗与你有关的所有东西……当然也包括这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疲惫。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非一无所获，翻遍了全本书，我终于找了几句还算完整的记录，可里面的内容让我浑身发冷——
"第7次重置实验失败，管理者协议仍未解除。"
"尝试在B2层配电室植入初始密钥，但系统检测到了异常。"
"卡莱尔的稳定性超出预期，建议延长观察期。"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三年前，笔迹匆忙潦草：
"它们发现了。必须启动预案——将核心权限分割。"
我抬头看向卡莱尔，他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金眸中翻涌着晦涩的情绪。
"这是我写的？"
"每一笔都是，"他轻声说，"每一次重置前，你都会留下类似的记录。然后……"
"然后我就会忘记。"
房间陷入沉默。壁炉的火光映照在卡莱尔的侧脸上，那些金色的裂纹虽然暗淡下来，停止了蔓延，但是却没有恢复到以前的状态，随着火光的涂抹似乎比平时更加明显，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闪烁。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火光摇曳，在我们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我盯着笔记上那句“将核心权限分割”，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墨迹的轮廓。分割权限……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如果当初的我真这样做了，目的必然是为了在之后可能会遭遇的任何不测中保留一丝火种……
一个关键的逻辑链条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转向卡莱尔，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分析，带着一丝探究：“卡莱尔，既然我现在能感知到权限碎片，甚至能想起部分记忆，那说明我已经接触到了其中一部分被分割出去的权限。”
我的思维飞速回溯，如同检索数据流。最近一次明确感受到权限回归、记忆碎片涌现……是在那个雨夜，我触摸到他胸前契约纹身的那一刻——纹路骤然发烫、发光，一股奇异的能量流，如同涓涓细流，借由他身上的纹路悄然汇入了我的体内。
“是契约纹身，”我得出结论，“卡莱尔，你身上的契约纹身。那里面封存着我分割出的权限核心之一，这就是当时的我选择存放它的地方。”
卡莱尔彻底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按住胸前那片烙印着复杂暗金纹路的地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表情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恍然和……受伤的情绪淹没。
“所以……你当初给我这个契约，”他声音艰涩，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还以为……” 他说到这里猛地顿住，金色的眼睫低垂，避开了我的视线，仿佛那个未出口的“以为”是某种不堪回首的耻辱。
“你以为什么？”我有些不解，追问道，语气依然平静，但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卡莱尔沉默了几秒，才像吐出沉重的石块般低声说：“以为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一种……羞辱，为了更好地控制一个‘工具’罢了。我想我之前也说过，那个时候我刚认识你，对你还有一些……偏见，而你当时也什么都没说，我想大概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有所预感了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虽然我完全遗失了当初的具体动机，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或者说此刻理性推断下的我），绝不可能仅仅出于那种低劣的恶趣味。而且，选择用契约纹身这种深入肌肤、近乎永恒的方式将权限留在他身上……这种形式本身就隐含着远超“存放”的意义了，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标记”。
“别多想，”我放软了声音，指尖轻轻拂过他按在胸口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虽然记忆缺失，但我认为，那绝不会仅仅是出于控制或者存放权限的目的，我想大概是一种表达偏爱和标记的方式，不过……”
我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给出一个选择，“如果你很介意，等我恢复权限，可以帮你把它消掉。”
卡莱尔原本还沉浸在过去的误解带来的阴郁里，听到这句话，却猛地抬起头，金眸中掠过一丝急切。“不！”他拒绝得异常干脆，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声音又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没关系。留着就很好。”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确认某种信念，“我喜欢身上有你的痕迹。如果这痕迹……代表着你在乎我。”
他这份坦诚的、带着卑微渴望的告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温柔的涟漪。我觉得他这份执拗实在……有些可爱。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我凑近，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颈侧皮肤上，轻轻印下一个吻，留下一个清晰的小红痕。
“既然你喜欢痕迹，”我退开一点，看着他瞬间染上薄红的耳根，唇角微扬，“那就再留一个。”
看着那枚新鲜的印记，我转念又想，线索虽然摸到了脉络，但后续的拼图并非一时半刻能急来的。与其站在这里被沉重的过去压着思绪，不如换个环境，让头脑更清醒。“好了，”我撑着膝盖站起身，恢复了思考事务时的状态，“现在急也没用，况且也到上班时间了……唉，我还是先去公司呆着，顺便再想想吧。”
73.
今天又是暴雨倾盆，天色昏暗得如同提前进入了夜晚。空气粘稠而压抑，卡莱尔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那无形的倒计时，重置的时刻，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逼近。
我不知道之前的轮回是否也有这种清晰的的预感，也许是现在体内苏醒的那部分权限，带来了属于“管理者”的敏锐直觉。它让我后颈发毛，仿佛有一条冰冷的巨蟒无声地盘踞在肩头，正一寸寸地缩紧身躯，随时准备将我彻底吞噬。
卡莱尔的状态依旧不太好，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猎枪横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枪管，警惕的金色瞳孔像探照灯般，死死盯着窗外风雨飘摇的世界。
"它们会来。"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每次重置前夜，清洁者的数量都会……暴增。"
他的预言很快应验。傍晚时分，雨势稍歇，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了隔离区。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不是清洁者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抓挠声，而是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如同某种珍禽的婉转鸣叫。然而这美妙的声音却让卡莱尔瞬间化为绷紧的弓弦，利落的“咔嚓”上膛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放松，亲爱的看守大人，"一个慵懒又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带着几分戏谑，"我漂亮的羽毛可经不起你的银弹问候。"
门开了。薇奥拉聘聘婷婷，立于潮湿的暮色中，紫罗兰色的长裙在风雨中纹丝不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场隔绝了雨水，她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卡莱尔的枪口稳稳地指着她，没有丝毫动摇："你来干什么？"
"送行。"薇奥拉唇角微扬，像走进自家客厅般优雅地踱步进来，对那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毕竟这次重置的钟声，敲得比预期早了不少，不是吗？"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你想起来不少事情，管理者大人。"
74.
薇奥拉自顾自地在沙发最舒适的位置坐下，仿佛这里是她常来的沙龙。她从容地从随身携带的精致手包里，取出一面巴掌大小、边缘镶嵌着繁复紫晶花纹的银镜。
"看看吧，亲爱的。"她将镜面转向我们。
镜子里映出的并非我们的倒影，而是一幅末日图景——窗外的街道正在扭曲变形，建筑物的边缘像融化的蜡烛般模糊、滴落；灰蓝色的天空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缝隙，如同被打碎的玻璃幕墙，透出其后令人心悸的虚空。
"比原定时间提前了整整七十二小时，"卡莱尔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压抑的怒火，"系统……发现了？"
"不止是发现那么简单，"薇奥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缕垂落的发丝，紫眸中闪过一丝冷光，"银蛇说服了核心议会，判定这次轮回的‘变量’——"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在我和卡莱尔之间暧昧地扫过，"尤其是你们之间过于……亲密的‘交互’，已经严重扰乱了基础权限的稳定性，构成了不可控风险。"
卡莱尔扣在扳机上的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绷紧如岩石："你有办法阻止？"
"我？"薇奥拉发出一声短促而嘲讽的轻笑，"亲爱的金狼，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只是个被拔了爪牙、流放边缘的‘前’看守者罢了。"
“不过……”她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黄金花上，"看来有人早就准备好了后路。"
75.
薇奥拉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某种无声的催促。我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台，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朵神秘而美丽的黄金花时，异变陡生！
没有预兆地，那朵花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瞬间传来，它不再是安静的观赏品，而像拥有了生命，花瓣舒卷，金色的流光如同活蛇，猛地缠绕上我伸出的手臂，迅速向上蔓延！
“！”我后退一步，手臂传来灼热与冰冷交织的奇异触感。光芒散去，那朵黄金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手臂内侧皮肤上，一朵含苞待放、由纯粹金色能量勾勒而成的花形纹身，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凝实，散发出温润却强大的能量波动。
"这是……"
"你的保险，"薇奥拉站起身，"当年你孤注一掷，把最高权限一分为二。一半藏进了你忠诚看守者的契约深处；另一半，就化作了这朵永不凋零的‘永恒之金’。"
我忍不住用指尖触碰那发烫的纹路。每一次接触，都有细碎的记忆火花在意识深处迸溅。
薇奥拉缓步走向剧烈震动的窗边，外面世界的崩坏正在加速。"黄金花有三个功能——第一，储存你的核心记忆；第二，提供一部分你的权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
她转过身，双眼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紫罗兰色湖泊 ：
"抵抗一次完整重置。"
76.
重置前的最后几个小时。
卡莱尔从地下室拿出一个金属箱，里面装满了往期的笔记本、手绘地图，以及几十个标着日期的录音带，可是几乎所有的文本打开后都是空白，就连磁带播放起来都是无声的，最好的情况便是夹杂着一些只言片语，听起来如同精神病人在梦魇之中的喃喃自语。
"每次重置后，我都会收集这些，"卡莱尔垂下眼睛，"但系统会逐渐修正漏洞，所以信息都会逐渐消失。"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些金色的裂纹竟然又开始蔓延，已经到了脖颈，像是某种正在侵蚀他的病毒。
"规则的反噬？"
"是，"他简短地承认，"每次重置前都会这样。"
薇奥拉坐在钢琴前，随意按着琴键："有趣的是，系统至今没发现黄金花的真正用途。它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数据备份。"
"因为这是用初始代码编写的，"我突然说，这句话脱口而出，仿佛早就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系统无法解析自己诞生前的指令。"
薇奥拉按在琴键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一个突兀的颤音在空气中回荡，她转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了然和玩味取代，她唇角弯起，恢复了惯常的狡黠神态：“呵呵，用摇篮时期的‘母语’埋下伏兵？这确实非常符合你的风格呢，管理者大人。”
卡莱尔则皱着眉，看着那朵长在我的手臂上的黄金花：“即便如此，你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天穹被撕裂，远处的天空不再是裂开缝隙，而是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大片大片地塌陷、剥落，露出后面吞噬一切的虚无黑暗。与此同时，无数道黑影如同潮水般从枯死的树林、扭曲的建筑阴影中涌现——是清洁者，它们的数量之多，几乎遮蔽了视野，形成一片令人绝望的、蠕动的黑色潮水，正疯狂地涌向这栋房子。
"时间到了。"薇奥拉轻盈地站起身，脸上的玩笑神色瞬间褪去，化为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她快步走到我面前，突然伸出双手，微凉的指尖捧住了我的脸颊。她的紫眸深邃如宇宙漩涡，直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记住，管理者大人，这次你必须找到‘门’。"
她的额头贴上我的，一股冰冷的数据流瞬间涌入脑海——
白色房间。
控制台。
一扇矗立在虚空中，发着白光的门。
画面消失时，薇奥拉已经退到门口："我得走了，银蛇还在等着听我‘如实’汇报呢。"
她眨了眨眼，变回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祝你们好运，亲爱的叛逆者们。"
77.
夹杂着重置指令的数据洪流已经扑到了窗前。
"听着，"卡莱尔艰难地呼吸着，"重置开始后，系统会优先攻击你。黄金花能保护你一次，但过程会……很疼。"
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皮肤烫得吓人："那你呢？"
"规则会保护我。"他苦笑，"很讽刺，是不是？囚笼反而成了避难所。"
外面的撞击声越来越近，墙壁开始渗出黑色的黏液。我抬起手臂，那朵黄金花已经完全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这次我不会忘记，"我轻声说，"永远不会。"
卡莱尔凝视着我，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花的光芒："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什么？"
"无论重置多少次，"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你永远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当第一个清洁者破门而入时，我激活了黄金花。
光芒如潮水般涌出，花瓣脱离我的皮肤，在空中重组、扩大，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花苞，将我们包裹其中。卡莱尔紧紧抱住我，他的心跳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坐标。
"会很疼。"他在我耳边叹息般地，再次重复。
"可能吧，"我笑了，"但是没关系，至少这次不会再忘记了。"
系统的力量如约而至，世界在花苞外分崩离析，归于混沌。但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怀抱的温度，以及手腕上那朵重新绽放的——
黄金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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