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余韵尚在书院参天的古柏枝叶间缭绕,晨读的嗡嗡声便已在敞开的轩窗内汇聚成一片温热的声浪。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整齐的光栅,细微的粉尘在其中静静飞舞。
沈青梧着一身素净的竹青色细布襦裙,正端坐于讲堂最前方的案几后,垂眸看着摊开的《礼记》。
裴砚的位置靠窗,却远离这读书的“苦海”。
他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垂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更衬得那副昳丽的眉眼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不耐与骄矜。手里那卷书册早不知翻到了哪一页,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桌面。
晨读于他,无异于一场酷刑。
“好了,”沈青梧清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诵读,“《曲礼》有云:‘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 此乃立身行事之根基,亦为君子风仪之始。今日辩经,便以此句为引,各抒己见,不拘一格。”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在裴砚明显神游天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裴砚似有所觉,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山长陈老夫子捋着花白的长须,端坐于讲堂一侧,微微颔首,显然很满意沈青梧的选题。
辩经伊始,气氛略显沉闷胶着。
几位学子相继起身,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的无非是“敬”乃对天地君亲师之根本,“安定辞”指言语需稳重端方云云,虽引据充分,逻辑清晰,却也如温吞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裴砚听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只觉得这满堂的“之乎者也”沉闷得令人窒息,远不如窗外掠过的飞鸟有趣。
“学生林清源,有疑请教沈先生,并请诸位同窗指正。”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蓦然响起,打破了堂内的沉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身形挺拔,面容清隽,眼神澄澈明亮,带着一种沉静内敛的书卷清气,正是书院公认的寒门才子林清源。
沈青梧微微颔首:“清源请讲。”
林清源从容一揖,姿态不卑不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先生所引‘俨若思’,各家注疏多解作‘矜庄貌,若有所思’。然学生以为,此解犹未尽意。‘俨’者,肃也,庄也,此乃外显之容止;‘若思’二字,方是内蕴之精神。所谓‘思’,非止于静默冥想,更在于对万物、对自身、对言行之省察。唯有常怀此‘思’,外显之‘俨’方不流于刻板拘泥,内蕴之‘敬’才不致沦为虚文。譬如……”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窗棂,落在一只振翅欲飞的雀鸟身上,“见鸟雀啄食,若只知‘俨’容止,恐失其生机;若能‘思’其求存之不易,则‘敬’万物之心油然而生,此方是‘俨若思’之真义。‘安定辞’亦当由此‘思’而出,非为求稳而稳,乃是心中澄明,言之有物,故能安、能定。”
一番话既有对经典文本的深挖细嚼,又融入了对日常生活的敏锐观察,立意新颖,逻辑自洽。满堂学子听得入神,连几个原本昏昏欲睡的都睁大了眼睛。
裴砚也不由得坐正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
侃侃而谈的身影,心中那点因无聊而生的焦躁,瞬间被一种更强烈、更陌生的情绪取代——是惊异,是隐隐的折服。
“妙哉!”陈老夫子忍不住击掌赞叹,花白的胡须都跟着轻颤,“清源此解,深得其中三昧!由表及里,由形入神,更兼体物察情,融会贯通。善!大善!可为今日辩经定一高标!”
沈青梧的唇角也难得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赞许的光芒。
她看着林清源,颔首道:“清源所言,深中肯綮,鞭辟入里。‘俨若思’之‘思’,确为枢纽,如灵枢运转。离了此‘思’,‘敬’便易成枯槁僵死之态,‘辞’亦难有从容不迫之根柢。此解通透,可为今日辩经定调。”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堂下,带着征询,“诸位可还有不同见解或补充?”
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和定论,堂下学子纷纷点头称是,看向林清源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裴砚只觉得那赞许的目光像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尖上,又麻又痒,随即涌起一股灼烧般的烦躁与酸涩,瞬间淹没了之前那点微弱的折服。
“哼,”一个带着明显不服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窗边。
裴砚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下颌微扬,带着世家公子惯有的那种倨傲,“说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听着倒是唬人!可剥开这层锦绣皮囊,内里不过是些咬文嚼字、故作高深的空话!”
讲堂内瞬间安静下来,陈老夫子眉头微蹙。
沈青梧脸上的浅笑敛去,眸光转向裴砚,“哦?裴砚你有何高见?”
裴砚被她清泠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但少年人那股不服输的劲儿顶着,加之心中那股莫名翻腾的酸涩作祟,话便冲口而出,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尖锐:
“‘敬’?‘俨若思’?说得比唱的好听!敢问林兄,你对着街边乞食的野狗,对着田里刨食的老农,是不是也要端着这副‘俨若思’的架子,心里转着八百个弯儿去‘思’他们如何不易?累不累啊?”
“要我说,敬不敬的,全看对方值不值!对着值得的人,自然恭敬有礼;对着那些腌臜泼皮、下贱胚子,讲什么‘俨若思’?没得污了身份!就该拿出雷霆手段,让他们知道厉害!这才叫痛快,才叫真性情!整天端着,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不过是懦夫所为!”
这番话夹枪带棒,不仅完全曲解了林清源的本意,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戾气和傲慢。
林清源眉头微皱,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裴砚,眼神坦荡。
周围的学子们则神色各异,有的面露不忿,紧握拳头;有的则因裴砚的身份和气势而流露出畏惧;更有甚者,眼中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裴砚!”沈青梧的声音陡然转冷,“辩经论道,当以理服人。你方才所言,是论理,还是逞一时意气之快?是探讨学问,还是宣泄私愤?‘下贱胚子’、‘腌臜泼皮’,此等污言秽语,也是镇国公府教你的礼数?也是你读圣贤书得来的道理?”
她的目光锐利,直刺裴砚,“林清源所论,是修身养性之根本,是推己及人之仁心。你断章取义,妄加贬斥,更口出恶言,混淆是非,辱及无辜!学堂之上,圣贤之地,岂容你如此狂悖放肆!”
她霍然起身,素色的衣袖拂过案几,那清瘦的身影此刻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
“出去!”沈青梧纤长的手指指向讲堂门口,声音斩钉截铁,“即刻站到廊下,对着院中那方‘敬’字碑,好好想想,何为敬天敬地敬人!何为口德!何为慎独!不到放课钟响,不准进来!”
满堂寂静。
裴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梗着脖子,还想强辩,但对上沈青梧那双冰冷如霜、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狠狠地瞪了林清源一眼,对方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这更让他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几乎吐血。最终,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一身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气,脚步重重地踏着青砖,冲出了讲堂。
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讲堂内重新响起的、压低的议论声。
裴砚靠在冰凉的廊柱上,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烦躁地扯了一下领口,只觉得这书院里的空气都让他窒息。
讲堂内,沈青梧清泠的嗓音透过门窗隐隐传来,继续着被打断的讲解,间或夹杂着林清源温润平和、条理清晰的应答。
裴砚越听越烦,干脆抬脚,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花木和古朴的院墙,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那么……道貌岸然,让他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抄手游廊转角,旁边是一丛茂密的湘妃竹,竹影婆娑,沙沙作响。裴砚正想找个地方坐下,竹丛后却传来两个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窥探和兴奋。
“……诶,听说了吗?就咱们那位沈先生……”
“哪个沈先生?哦,你说那位最年轻的?沈青梧?”
“就是她!啧啧,学问是没得说,山长都器重,可这人嘛……”声音拖长了,带着明显的暗示。
“怎么?有说道?”另一个声音立刻来了兴趣,压得更低。
“我也是听外面人传的……说这位沈先生,看着清高,私下里……嘿嘿,可未必那么正经。”
“啊?不能吧?看着不像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流,能在书院立足,还压得住那些世家公子哥儿,没点……特别的手段?听说她跟城里一些风月场所的人都有来往呢!”
“真的假的?我的天……”
“嘘——!小声点!我也是听说!不过无风不起浪啊!你想啊,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天板着个脸教训人,谁知道私下里什么样儿?指不定多……浪荡呢!”
“浪荡”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裴砚的耳膜,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
荒谬!无耻!下流!
裴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放屁!”
裴砚猛地从廊柱后冲了出来,指着竹丛后那两个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的学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编排沈先生?!污言秽语!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两个学子不过是丙班两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平日里连跟裴砚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此刻被他这雷霆之怒吓得腿都软了,其中一个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抖如筛糠。
“裴……裴公子……我……我们……”另一个胆子稍大的,结结巴巴想解释。
“闭嘴!”裴砚居高临下地瞪着两人,“再让我听见半个字污蔑先生,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滚!立刻给我滚!”
那两个学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连掉在地上的书册都顾不得捡,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裴砚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半晌,他猛地抬手,狠狠揪住旁边垂下的、柔嫩的柳条,用力一扯,一大把翠绿的嫩叶连同细枝被他蛮横地扯下,在掌心狠狠地揉搓、碾烂,碧绿黏腻的汁液染了他一手,如同他此刻混乱污糟的心绪。
风波似乎并未在书院掀起太大的涟漪,至少,表面如此。
关于裴砚在回廊怒斥学子、维护沈青梧清誉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在书院各个角落流传开,版本各异。
有人佩服裴小公子的“仗义执言”,也有人私下讥笑他“被美色迷了心窍”,更有甚者,将回廊那番“浪荡”的污蔑与裴砚的激烈反应联系起来,演绎出更多不堪的联想。
山长陈老夫子的书斋内,气氛凝重。
老山长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色沉肃,花白的长眉紧紧拧着。
沈青梧垂手侍立在下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与她毫无干系。
“青梧,”陈老夫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忧虑,“裴砚那孩子……行事冲动,这次闹得沸沸扬扬,虽说是为了维护你,可这方式……”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终究是授人以柄,落人口实啊!”
沈青梧微微欠身,声音清泠平静:“学生明白。裴砚年少气盛,行事欠妥,扰乱了书院清静。此事因学生而起,请山长责罚。”
“责罚?”陈老夫子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责罚你什么?责罚你学问太好引人嫉妒?还是责罚你身为女子却在这书院立足?荒谬!”
他语气微顿,带着深意,“只是……青梧啊,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本就容易招惹是非。如今又摊上裴砚这么个……背景深厚又性子桀骜的学生。今日之事,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涌动。那些关于你……咳,关于你私下如何的流言蜚语,虽是无稽之谈,但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
沈青梧抬起眼,坦然地迎视着山长的目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生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心,更无愧于书院教诲。他人欲加之辞,何患无词?学生只愿专心教书,传道授业,旁的事,无力亦无心去理会。”
陈老夫子凝视她片刻,“罢了,你心性坚韧,老夫是知道的。只是身处是非之中,还需更加谨言慎行,避嫌自重。稍后我会召集各堂训导,重申学规,严厉整饬学风,禁止学子私下妄议师长!至于裴砚……”他揉了揉眉心,“我会找他祖父老裴国公谈谈。你……自己也要心中有数。”
“是,学生谨遵山长教诲。”沈青梧再次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从山长书斋出来,夕阳已染红了天边。书院里喧嚣渐歇,只余下归鸟的鸣叫和远处斋舍隐约传来的诵书声。
沈青梧脚步未停,径直走向自己位于书院深处僻静角落的书斋。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斋不大,陈设极其简单。
一桌,一椅,一榻,几架堆满书籍的楠木书架,便是全部。唯一的装饰,是临窗小案上一个素白无纹的瓷瓶,里面斜斜插着几支昨日从后山折回的梨花,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显出几分颓败的美丽。
沈青梧反手关上门,将门外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她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白日里在讲堂上的清冷锐利,在山长面前的不卑不亢,此刻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厌倦。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案头那方温润的端砚,触手微凉。
暮色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她素净的身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片刻的静默后,她缓缓坐下,然后俯身,拉开了书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从暗格里,她取出一叠裁剪整齐、厚实洁白的素笺,又从一个上了小锁的紫檀木匣里,拿出一支用得半旧的紫毫笔。
在昏黄的暮色里,她微微侧着头,几缕发丝滑落颊边,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慵懒又带着点叛逆的、近乎挑衅的笑意。
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流畅地游走,写下了一个新话本的标题:
《冷月窥墙记》
笔锋犀利,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狷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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