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村庄的海滩上搁浅了一条龙。
听说。
但是弓兵决定去看一看。
他将那匹小马拴在林中喂饱,又堆砌好了足以度过寒冬的柴火,直到第一片雪花随着夜色降临,他才停下劳作。
他带着他的弓,举着火把上了山。
翻过山才到了能看到海的地方。
于是他跋涉着踩到了湿漉漉的沙砾,海水冰凉凉地扑向他。
可他的听说太晚了,龙大约早就飞走了。
他望着海面,他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他呆愣着在风里站立,衣物猎猎作响,像是被风裹挟着的一卷旧旗帜。他高举的火把快要燃烧殆尽,蔫蔫地伸长了自己摇晃的光,妄想灼伤沸沸扬扬落下的暴雪。
没有月光,雪和火成为最亮的颜色。
如果他有坚固的船,他就会远走高飞,但他没有,所以他要回到他的小房子里。
他转身,狂风呼啸,火光熄灭。万物全都簌簌作响,而他心如擂鼓。
焦黑的木杖掉落在薄薄的积雪中。
这一瞬间。
他站在退潮的海边。
一条巨龙自暴雪中俯身,寂静地与他对视。
纯白色的龙,有着冰冷的、非人的一双眼眸,她如此庞大,以至于他们近近对视时弓兵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灰黑的巩膜,绿松石色的虹膜里的诡异纹路,还有狭长如竖线的瞳孔里他的倒影,正随着他的颤抖战栗。
他几乎忘了呼吸,他眨了下眼,暴风雪就淹没了他,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他孤身一人。他在苍白的雪痕与昏黑的夜色间仓皇四顾,呐喊变成了缥缈散去的雾,直到龙降落在他的面前,疑惑地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没躲开。
龙凑近他:“你想要跳海自尽吗?”
弓兵迟钝地摇头。
龙笑了笑:“那你就是来找我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从弓兵的面前消失,在暴风雪里,站得再近的两个人也会瞬间被吞没视线中的另一个,除非抓住她,跟紧她。
可他不能,他已经被大雪吃掉了,冻僵了。
龙从暴风雪中消失,他无法留住她,还遗失了他的灯火。
他嗫嚅着,可眼前空白一片:“……幻觉?”
龙凝望他,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忽然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弓,被暴雪迅速埋成一个小丘。
她睁着眼睛不解:“你喜欢看暴风雪吗,为什么我们要停留在这里?”
她知道有些人类会有雪盲症,难道这个脆弱的生命是因为看不见所以蹲下来吗?
弓兵猛地抬起头。
他急切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双手下意识地比划了几下,只得到龙更加疑惑的目光。他哑然,而后忽然在随身的包裹里翻找起来,快步走向龙,为她递上一捧带着清香味的甜浆果。
这很不容易得来,在有着凛冽冬天的边境村庄,他花光了身上携带的所有钱财,才和路过的商人换了这一捧晶莹的果实。
商人把他的几枚铜币翻过来覆过去数了又数,拿出一枝浆果,递过来的时候又舍不得,抢回去折断了一多半。
弓兵又塞了许多的猎物皮毛,才把这一串香香的浆果包裹进他所拥有的最柔软的布匹里。
然后他骑着马回来,风声在他的耳边作响。
从他听说龙降临的那一瞬间起。
他决定赌一赌。
他想,他赌对了。
龙接过浆果,嗅闻了一下,有一点酸涩,但是因为寒冷,反而显得有些冰凉凉的甜味从汁水中溢出来。
她很喜欢吃甜味的水果,所以她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她注视着眼前的人类,她问:“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弓兵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他说:“我的箭用完了,我想要做一些箭。”
“我可以给你我的鳞片,它们坚固又锋利。”龙看了看浆果,她这样说。
而且亮晶晶。
弓兵却摇头:“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猎人,并不需要那么名贵的材料。”
龙说:“好吧,但我很喜欢这串浆果,它叫什么?”
龙穿着旧时代的袍子,样式很古朴陈旧,应该是她的藏品,保存得很好。
“也不能完全说它破吧,哪怕它来自几百年前,但谁能保证自己不成为时间的遗留物呢?”她说。
她似乎不习惯装作一个人类,龙角和尾巴藏不住。好在弓兵给她预备了斗篷,可以把她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就像是包裹她爱吃的甜浆果。
她则唱起歌,声音让风雪中跌跌撞撞的人类能找到她。
他们走向栖居地。
弓兵将龙藏在他的小房子里。
他们约定等风雪停止,一起去商人那里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换取同样的果实。
“不用一模一样。”她强调。
龙不算挑食,相反,她也很喜欢弓兵储存在屋子里那些晒干的作物,很适合在冬日的壁炉旁,躺在摇椅上品尝。
摇椅也是弓兵换来的,带着猎来的野山羊,向村庄的南边走上一夜,就能在黎明前找到木匠的屋子。
龙则等待他,然后他把板车和换回的货物卸下,一回头,看见龙又在牵着小马玩眨眼游戏。
她对此乐此不疲。
昨日龙就已经已经学会了驾马,哒哒地围着院子转圈圈,指挥着小马偷吃弓兵棚顶上的茅草。
弓兵将带回来的包裹分成两份,是食物,一份给她,一份给小马。
看着露出尖牙的龙,他感到无奈,牵走了小马:“好了,不吃掉它的话就不要吓唬它了。”
然后他照旧坐在院子里,遮雪的草棚下,削着他的木箭。在风雪来临的这些日子里,这仿佛是他唯一的消遣,他的弓挂在墙壁上,他的箭堆在脚边。
而龙则占领了两个包裹,她吃一会儿,不爱吃的喂给小马,另外好奇地占领弓兵刚削好的一支箭。
咔,指甲只是轻轻划过,它就断去,裂口碎成齑粉。
龙心虚地把断箭塞进废料堆。
“这些是半成品。”弓兵装没看见,他张弓搭箭,但似乎箭杆太纤细,或是工艺不娴熟,箭在风中偏离了许多,箭头没入极远方雪上,似乎因为雪下有石层,咔,箭杆震断了。
好吧,看来这些残次品也会和之前制作的箭矢一样,丢入龙喜欢的壁炉里,被火苗吃掉。
龙看了看他囊袋里所剩无几的箭,箭羽上划着简洁的一个符号,像是一个圆团,模糊的,褪色的。
“是蔷薇星云。”弓兵回答她,“蔷薇,它的嫩芽是甜味的。”
“但它的花有点苦。”她说,“还有它的刺,毛绒绒的刺。”
弓兵想,只有对于龙,那些尖刺才会被形容成“毛绒绒”。
龙就快速地喂饱小马,缩回她的领地,尾巴捞起毯子盖好自己,兴致勃勃看炉火跳啊跳。
似乎有谁来找了弓兵,但她并不关心。
直到他走进来,开门时风雪灌进屋子里,龙才侧目。
她尾巴的鳞片被火光烤成一种明亮的橙黄色,想必摸起来也是暖暖烫烫的。
龙不动声色地等他忙碌完,走近她,忽然龙侧目,她从她厚厚的小毯子里抱出两个包裹,递给弓兵。
龙有储备食物的本能。
弓兵没打开:“我已经吃饱了,这是给你的。”
她点头:“都是我喜欢吃的,这些。”
“珍馐……”她想了想,“予你。”
她的通用语说得很生疏,虽然弓兵已经再次教过她,但她还是习惯说一些古时候的词汇,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域外发音,文白夹杂,莫名其妙。
弓兵于是打开,和她一起分着吃掉了。
被克扣的小马,明天再补偿吧。
可是弓兵看着她,暖黄的火光中,龙哼唱着很古老的旧时歌谣,人类未知的语言,又或者那只是某种拟声词,被以某种音调吟唱,无关语言更无关文明。
他没有说话。
他想,还有三天,从今夜开始算。
无论雪有没有停止,那是最后的期限,他要想一想他该如何安抚小龙。
可是第二天,清晨,龙却不见踪影。
弓兵牵着马,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屋子。他原本要去查看他的陷阱,然后再去远一点的林间转转,割一捆草,幸运的话带回点采集物。等回来,分一分食物,养护他的弓,削他的箭。
好吧,他现在也这样做。
直到晚上,依然喂了马,劈了柴,整理好屋子,呆坐到星辰渐起。
他没有点燃柴火,他举起火把。
他出门去,黑夜中一道身影在火光之外伫立,弓兵一愣。
他上前一步,光蔓延过去,不是龙,是他的伙伴。
伙伴昨日也来找了他,但看他心不在焉,觉得不妥,思虑再三决定再来一趟,顺便给他带来了箭。
他拦住弓兵的去路,因为刚刚侦查了四周,他有些气喘吁吁。
“王城已经有所察觉。”他压低声音,严肃起来。
他拉了拉他用于伪装成农夫的衣服,虽然也的确是他加入队伍之前自己的衣服,但是尺寸略微小了些,没有那么合身。
他强调:“我们必须尽快动身了。”
弓兵点头。
“执令官那边已经开始向王城前进了,留下我们护送您。”他顿了顿,“……统领。”
弓兵垂下眼睛。
月亮暗淡,但此时正在他的身后高悬,他的身周于是有了一层雾一样的光。但他的眉眼藏于火光之外,黑沉沉的影子覆盖他。
伙伴停下了他的话,张望了一下,再次确定附近没有耳目,语速开始加快:“我不敢保证没有被人注意到我的行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跟着我找到您,我们必须尽快——”
弓兵发觉火把的光开始暗了,他干脆熄灭:“我独自前往王城,走另一条路,更近的路。”
伙伴企图阻止他,但被打断了。
“我会把‘它’带过去,为我们造势。”弓兵径自说下去,“你们的队伍依着原定路线走,按照计划与其余各路汇合。”
“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等待。”
四下俱寂。
伙伴望着他:“愿恒星之火保佑你我。”
弓兵笑了起来:“无尽星光永恒照耀。”
伙伴摸着夜色,如来时一样,悄悄离去。
弓兵则回到屋子,重新制作了火把,带着他的弓,向海边走去。
他等到了很晚很晚,没有龙。
他带着他熄灭的火把,沉默地走向他的居所。
夜色暗淡,他看见他的门扉紧闭,没有任何火光。
静悄悄的夜,龙似乎从未来过,他忽然这样想。
像是他痴想出的一个梦。
“为什么我的炉子没有暖和?”
弓兵还没来得及回头,龙已经降落在他面前。他连忙摁住她掀开斗篷的动作,心脏险些跳出喉咙,直到确认没人看见,他才放下心来,卸力般呆愣了一会儿,忘记了要说的话,只是睫毛颤抖。
龙却以为他在和自己玩眨眼游戏,开心地也眨起眼,同时将一个包裹塞给弓兵。
说是包裹可能不太对,龙带走了弓兵给她包浆果的布匹,现在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什么,弓兵几乎拿不住。包裹坠在雪上,闷闷的压扁声,里面的东西却哗啦作响。
龙不依不饶问他:“为什么今天没有我的炉子没有暖和?”
弓兵说对不起,他回来晚了。
龙是善解人意的龙,她决定原谅他:“给你,我的鳞片。”
弓兵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打开,还好龙记得不能被人看见这件事,帮他把包裹提进屋子里。
亮晶晶的,坚硬的,如同宝石一样剔透的龙鳞。
纯白色,如同结了冰的雪。
一整袋。
哦,还混进来一颗绿色的宝石,应该是她把鳞片和宝石一股脑全塞在洞穴里的缘故,收拾时候混进来了。龙眼尖看见了,飞快地把它捡走,放进自己的衣兜里。
龙说:“这些是我换下来的鳞片,给你。”
这些恐怕都是她精挑细选后最喜欢的那些鳞片,龙向来只收藏最漂亮的物件。
她说话的时候,尾巴尖因为开心,在屋子里拍来拍去,甚至几次拍到了弓兵的腿,还碰歪了她的躺椅,椅子晃啊晃,发出吱嘎的响声。
“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材料的特殊,龙可以掌控她的所有造物,也就是说,等到我准备离开,就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弓兵想,这不对。
龙不应该在人类的世界出现。
她满不在乎,不在乎人类到底怎么想她,有没有阴谋,有没有算计,她就这样随便把自己的鳞片送给一个人类做武器,不在乎会不会被用来刺伤她自己。
他拿起那些鳞片,锋利的边缘一下子就割开了他的指尖,他一句话也没有提醒龙,他甚至笑起来,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照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龙闻到血腥味,瞳孔扩大了一点。
她的尖牙又露了出来,她看向弓兵,于是他们对视。
弓兵望着龙,说出的却是:
“你想要试试人类的生活吗?”
他的声音哑了:“我可以带你去……去王城,那里是人类世界最繁华的地方。”
龙想也没想:“好啊。”
弓兵又不说话了,他变得笨嘴拙舌。
龙没太在意,她躺进她的领地,等待她豢养的人类给她点燃炉火。
她在椅子上摇啊摇,弓兵搬来伙伴给他带来的箭,一根一根拆卸箭头,镶嵌进龙鳞。
直到天边微白,他才终于将所有的鳞片嵌入,还多余了一枝箭,可惜箭头已经拆卸了,他也不在意,随手丢进炉火,可下一秒,他又将它拿出来,扑灭了火星。
他在箭杆上单独划了一道印记,没有收进箭囊,而是别在他的刀鞘旁边。
他走到院子里,张弓搭箭。
他的第一支箭,射穿了山林中的树,钉入后面冻实的土地上。
弓兵走过去,拔出那支箭,鳞片毫发无损。
那样锋利、坚硬、晶莹。
他将箭囊和行李全都捆上马背,踏着黎明前灰白的世界出了门,而后他为龙也牵回了一匹小马。
他回来的速度很快,因为他看到了行色匆忙的人群,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查着什么人,肩章上绣着漆黑的诡异海怪,海怪的头顶高悬孤零零的一轮太阳。
——王城军。
边境的村庄全是穷苦的人,他们被军队围着聚集在空地上,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只希望不要破坏地窖里储备的食物。
按照速度,很快就会抵达弓兵暂时落脚的村庄。
弓兵连忙绕开他们。
他住在村庄的最边缘的地方,临近山林,几乎不和人交流,希望不会连累同村的人。
他和龙快速地离开村庄,临走前将屋子里所有的痕迹尽量消除。
他想,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猎人。
而猎人现在要远行了。
这很合理。
他们骑着马,上了山。
在山顶时,弓兵忽然回头,他看见王城军有序地涌入村庄,村民被召出来跪着行礼,聚集在广场上等候消息。
他还看见王城军打开了他的院子门,也许他们会细细搜查,但里面当然空无一人。
也许他们会发现那棵树上的箭矢的痕迹,他想,但他们不会找到他。
他没有再回头,他向前去。
他要到王城,他要走完他该走的路。
很快新的风雪就要来临,会遮掩他们前行时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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