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十月下旬,天气晴和,秋高气爽,太阳把梧桐焙得更熟。乍浦吴淞、沿河两岸,行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1]。
周莲泱起床晨练的时候,石库门里弄外,与泰春班相熟的几辆胶皮车已停在外面了。车夫除了跑车外,又兼帮闲跑腿之用,从五里桥熟食市场买来早餐,交给提前等在门口的严雪辕。
因清、荤两角晨起时间不同,泰春班的厨娘一般不做早,多是备些点心,或差人跑腿。能劳动严雪辕的,必是玉关柳或严树明。
高瘦的女子提着早食,周莲泱鼻子尖,闻到一股桂花白糖莲心粥的香气。红洇洇的是赤豆粥,粥皮上撒黄澄澄的糖桂花,喝进胃里,又浓又稠,极熨帖。
他嗅着糖粥的味道,胃“咕噜”一声,也饿了,便想着去后厨拿几个糕饼吃,不妨被严雪辕一挡,拦在身前。
“小莲,姆妈今日同人荡马路[2],正好你旬休,要你去当陪客。”
周莲泱愣了一愣,他本来是想和乔璃一道出门去旁近的公园河滩顽,不想横道出来一件事。严雪辕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松缓向来无甚表情的脸,试图露一个笑,可惜不太成功:“姆妈说,还要给你妹瞧女学的。”
这可不是件小事,他马上应了,严雪辕就邀他一道吃早点。
严树明早起出去办事,主屋里只有玉关柳一人,已别金戴玉、着一身织锦的衣裙,打扮完毕了。
她转过脸来招呼周莲泱坐下吃粥,笑盈盈分外可亲:“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是为你妹子上学一事。我三请四托,终于找到几处合适女学。你是她表哥,独一个亲眷了,怎么也要让你知道才行。”
周莲泱坐她对面,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即使这件事说了很多遍,他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她,玉关柳——有这么好心么?
一旁的严雪辕不语,分母亲一碗粥,也分他一碗粥并四个生煎馒头。几碟小菜是共食的,剩下一份咸菜肉丝面、豆浆油条并四个馒头,全归严雪辕一人。
周莲泱又一恍惚:着她顿顿这么吃,每月的口粮费,可能和表妹的药也差不多了……
玉关柳的饭桌上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她慢慢喝粥,说些新闻闲谈,等周莲泱吃好,便道:“你也莫紧张,帮忙牵线的是熟朋女眷,陪我看几处学校,再去趟百货大楼买礼物送她,半日便回。”
周莲泱心底一松。他真是怕,若出去一趟,自己成道谢的礼物,那这顿早食是怎么都吃不下的。
用完早点,桌案自有严雪辕收拾。胶皮车等在外面,晃晃悠悠,从乍浦路晃到爱汀堡街。
若是不听玉关柳教戏,周莲泱在她旁边,倒真有点坐立难安。
其实她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准日给钱,一月三休养嗓子,更不似寻常伎院老鸨那般往死里压榨荤角。但她也绝不是慈善家。想起三日前从柴凌翠身上看到的惨状,他心里一阵发寒。
“怎么了?你瞧我的模样,倒像瞧一头怪物。”
玉关柳对镜补唇脂,补了一抹秋季新拟的“柿子红”,再用珠粉擦擦眼角,嫣然一笑,当真看不出已年过三十。
经历得多了,周莲泱倒也不易被套话,虚假地挑挑嘴角,面色诚挚:“柳姨这话可吓杀我——只是这车坐得我晕乎乎不舒服,下车便好了。”
女人放下手里的胭脂盘,口气宛如轻叹:“是小翠儿同你们说什么了罢。”
周莲泱一愣,然后只觉心口一炸——她怎么,怎么能猜到?
“她呀,总记着我拆散她和朱楼。”
玉关柳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拆散她们?”
青年微怔:“……为什么?”
“你知道朱楼是谁?一个绸缎庄的跑腿伙计,攒一月钱,才能见一次小翠儿的女票客罢了。若说他好,那为何来女票?兜里无钱,管不住身下二两肉,装什么情深难得。”
周莲泱半晌无话,末了道:“那也总是翠姊想要的。自朱楼与翠姊相交,他就再未瞧过别人。”
“是呀,他倒真未瞧过别人。可你翠姊,你翠姊既然选择做荤角,就是因为有刻骨的恨。这恨呢,一旦夹进浓情蜜意柔肠百转,还谈什么复仇?我只是敲醒她,真正断绝关系的,是你翠姊。”
“不然我一班头,又能做什么。客人花钱点人,还真能叫两人不见了?”
周莲泱一愕:“复仇?复仇又是……与那人有关?”
“事关小翠儿的隐秘,我倒不便多说了。你要给小乔买药,她自然也有必做之事。我‘拆散’她,只是不想见她将售卖皮肉才赚得的物事,通通为儿女情长抛却罢了。”
玉关柳轻手轻脚拿出支香烟,不点燃,只是攥在指尖,离近了去嗅闻。
西洋的香烟,与她这样披着西湖水色蒙头纱的古典女子本不相称,可她拈着烟,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弥漫开来。
周莲泱愈来愈想不明白谁对谁错了:玉关柳的神态、动作,同她的话语一样,都搅得人惴惴不安。
玉关柳瞧他一眼,眸光中有如烟雨迷蒙,总挺得笔直的背倦倦地松怠下来,神情也是倦怠的。
“小莲儿呀,其实你信我,还是不信,对我都无多大干系。小翠儿背后说我,实在正常不过。旁人总想,这卖/春女和卖/春女身份相同,总是一道儿的吧,但多相争,构陷戕害,不一而足。贞妇呢,更瞧不起我们,恨不得把我们唾进泥里、全浸猪笼,衬自己额外纯洁干净,真同观音菩萨一般了。
她们却不知道,贞妇要变成卖/春女,不过是男人动动脑子和手的事。男人就决不会看不起女票客,可他们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么?我们女人,千百年来总是互相扯后腿,不如男人那般团结。她们都在背后说我心狠呢,殊不知,我实在是真心帮她们。”
她说的话再有道理不过。
周莲泱身子轻轻一颤,攥成拳的手忽紧忽松,突然抬起低垂的眼,一字一顿道:“旁人……我不管,旁人我不管。表妹决不会负我。我信她,无论怎样我都信她。”
他说得那样坚定,玉关柳却浅浅含笑:“唉呀,我也信,信你,信她。你们这一对儿,与我见过的都是不同。翠儿肯定说,怕我拆散你们,是也不是?”
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周莲泱反倒不好意思,又听她轻道:“我不拆散,因为根本没必要呀。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小莲儿,你很快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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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皮车行一阵,停在一处茶楼,差人传信,过一会,茶楼里便走出一个身姿微丰的年轻女子。
玉关柳口中“相熟朋友的亲眷”便是孟厚信之孙孟彩霞。周莲泱未见过她,但从乔璃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知道她是一个极有能为,又读过大学的知识人。受玉关柳请托,亲自带二人参观女学。
女子挽着一对如意髻,身上穿一套淡青烟雨的衣裙,身无赘饰,只腕上一握水头极润的玉镯,一望便见通身落落大方的聪敏气质。
孟彩霞身边也跟了一位妈妈作陪客,见玉关柳,立刻招呼道礼,又问周莲泱的身份。
玉关柳只是含糊道:“是要入学的乔璃的哥哥,在我那儿做活。”
周莲泱正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接话,却见孟彩霞转来的眼睛里有一抹深愕,接着那后面的妈妈一拽她往后退,眼里迸出几分受辱之情。
“金妈不可。”孟彩霞一阻她要脱口而出的话,缓缓神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既然如此,也劳烦周小兄弟同我们走一道了。”
周莲泱一时不懂,还想道礼,等反应过来,脸“腾”一下红透,心脏也咚咚咚在胸腔里鼓噪起来——在窑子里呆久了,周围之人不是同行便是女票客,他一时都忘记,自己又是戏子又是男伎,是下九流中最下九流的贱种……
他已听不清玉关柳和孟彩霞又说什么,恍恍惚惚跟着回到胶皮车里。
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靠着扶手,脑袋好像不会想事了,只转着过往从前读书留洋的日子。
已淡薄了,已褪色了,就像放久了的老照片。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莲二爷,他是雀儿,是勾栏贱货,旁人连看他一眼,都打心眼里觉得烦恶。
胶皮车在顺着风头走,风送来一阵兰麝清香,三辆胶皮车,坐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跑过她们并肩的两辆。随风而过的,除了脂粉香气,还有一阵笑,一阵嬉闹。
路过的是上西女校,远远望去,校舍廊柱青砖相映,绿树如盖,花坛静谧,一派肃穆之景。
连周莲泱也知道,这是全租界顶好顶华贵的教会学堂,一年光学费就要百多大洋。若不是名门望族、非富即贵的学生,恐怕都进不去,所以玉关柳甚至未叫车停,不将上西女学考虑在内。
隔着胶皮车,一个女学生笑着掷了个包裹沙果的帕子给另一辆车,打在装教材的皮包上,“咚”一声响。
他的心也“咚”一声,沉沉地落进深渊。
“……不远就是圣玛丽亚女中,算是孟家能荐的最好的。只是也最贵,一月需支四五元。”
玉关柳说了一气,未得回话,侧头,双眼中放出些虚伪的了然与同情来:“小莲儿,这回,你知道了罢。”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现在还想不明白?
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难道要表妹同班的女学友,知晓她有个勾栏院里的爱哥哥么?
一行清泪从颊边落下。周莲泱依着扶手,身体几乎要滑落下去,仿佛领略不住这秋的凄寒。
凄寒,凄寒,风又早早领会冬意,冷冷地侵过来了。
——自此一遭,周莲泱便决意与乔璃分隔。
正好她忙,温水煮青蛙地,一点一点搬离阁楼。二楼本来就还有两件供荤角接客的屋室,装潢反倒比阁楼精美许多。
只是冷,又空又冷,空冷得他止不住掉眼泪。
哪怕钟铭来劝,柴凌翠隔门叫骂,哪怕被乔璃扯着袖子质问,周莲泱也不曾动摇决心。
莲二爷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名声——一个好名声,对人活下去,是多么重要啊。他之前都在做什么?他已如此了,难道还要拖表妹一起吗?
白日正常做活,晚上尤为残酷,噩梦卷土重来,总是让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才罢休——慢慢会习以为常的。
直到——
直到又是一日旬休,他饮多了酒,深夜才从外归来,被钟铭一把抓住手腕。
微光中,白面小生的脸竟狰狞如罗刹。
“乔璃已高热三夜辗转不退,不醒也不理人,昏迷中只叫你的名字。”
“周莲泱,你……真敢狠心不管么!”
下章看小乔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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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化用《金粉世家》作者:张恨水
[注2]荡马路:逛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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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捌 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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