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最起码的敬意
「你认为自己凭着MS的性能和驾驶能力，再加上对手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
能落败，所以才说会出那种话来。但是首先，战场上决定胜败生死的，并不只有
MS的性能和机师的能力。士气、经验、战术、时机……有很多因素都会影响最终
胜负，而所有人的命都只有一条……」顿了顿，他的语气重新变得严厉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杀死吗？」
我窘困地垂下了头，望着自己手腕上逐渐倒数的数字，捏紧了拳头。
不愧是【Lee】，我心底的想法，全都被他看穿了。
我违背自己的诺言坐上MS作战，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能力瞒天过海，不被
【刹那】发觉。同样的，我会对【Lee】说出刚才那句话来，是因为我对自己驾驶
能力的自信，以及笃信他不会对我下杀手，也下不去手。
但【Lee】是对的。他如果方才要杀我，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仅是刚才，更
早的时候，那个【变革者】爬出驾驶舱与我对话的时候，如果不是【刹那】及时
赶到，我也已经……为了让我活下来，另外一个人已经再也回不了家。这，也是
要算在我头上的罪。
似乎明白我已经有了悔意，【Lee】语气也温和了一点。
「既然你选择了战斗这条路，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不希望你抱着天
真的想法上战场，不希望你没有价值地送掉这条命，也不希望你有一天为此而不
得不面对同伴的牺牲……」犹豫了一下，他才把话接了下去，「所以这些话，我
还是想要说给你听。你就把这当做我不成熟的任性，忍一忍听完吧。」
鼻子一酸，我对铁人【蓼子】抬起头来。眼前只是冰冷的面具，但我仿佛能
够看到面具之后，【Lee】那温和的面容。
「……对不起，你现在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我也早已不是你的监护人，还自
顾自地对你说教，你一定很不耐烦吧？」
急急地摇了摇头，方才那一刻的恐惧，已经悄然无存。我为自己那一瞬间对
【Lee】的不信任而羞愧难当，头再也抬不起来。
铁人【蓼子】就这样将我捏在手里，朝小行星的方向飞了过去。氧气指数在
逐渐降低，但我一点儿也不慌。从这里返回小行星不会超过五分钟的航程，只要
【Lee】对我没有杀意，我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而他，当然是不会有害我的念头。
我沉默地支着头，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这令人怀念的嗓音上一次这样持续地响在耳边，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
个时候，【Lee】还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在那个几乎可算是与世隔绝的【国联】基
地里，过着如真正的家人般的生活。虽然到最后无可避免地要面对残酷的分别，
但那段日子……我很怀念。
「【米娜】，我知道你对【国联】的军队很有成见，但其实……士兵们离开
家人入伍，努力锤炼作战技巧，服从命令上战场，都是为了能够保护对自己而言
重要的东西。虽然——未必有多伟大的理由，但这战场上的每一名战斗人员，都
和你一样，有着各自不同的、要去战斗的理由。」
「然而，战争是杀戮的行为，只要开了火，死人是难免的事。不管有没有伟
大的战斗理由，不管是多强的人，都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而每一个人死了，背
后都必定会有为其伤心流泪的家人、朋友或者恋人，也可能改变很多人往后的人
生。战争本身可能是毫无意义甚至愚蠢的行为，但那奔赴战场的人，那些因为战
斗而死去的人，都是这世间唯一的、无可取代的存在。所以，对每一个在战场上
消逝的生命，无论那是同伴、敌人，还是无辜被卷入的平民，最起码的敬意是必
不可少的。同样地，也不能以轻率的态度战斗，害自己或他人白白丧命。」
【Lee】的话，令我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人革联】空间站的那一场战斗。
那一战里，我失去了【安德】少尉，于是下定决心要讨伐不公的世界，加入
了【天人】。同一时间失去了亲人的【莱赛尔】，则从一名顶尖的战士，流落成
了出卖灵魂的军火贩子。他的兄弟【苏伊】，更是为了替亲人报仇，不惜一再改
变容颜出卖灵魂……那一战，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和命运。
说到底，当初我只是为了抚平内心的伤痕，才会愤然选择向世界发难。然而，
【露易丝】因为【天人】的活动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和挚爱，【比利·片桐】教授失
去了自己的恩师，还有无数我不认识的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国家乃至一
切。不知不觉间，我也做了跟当初令我心生仇恨的那些人，一样的坏事。
这就是战争的邪恶之处……这个罪恶的漩涡，令越来越多的人不幸，一旦被
卷入就难以抽身。
「我其实明白的，【Lee】……」眼角湿润了起来，我低声道，「战场上的敌
人，并非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并非不尊重死者，也不是轻视死亡本身，我只
是有一点心急，可能也确实自大了一点，但我……我只是想早一点斩断战争的根
源，终结所有的纷争。这样，就没有人需要再无谓地死去，也没有人再需要为此
伤心和憎恨他人……」
我不是不明白自己的罪，甚至，我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一项项地细数
过自己的罪行。我也曾迷惘过、挣扎过，甚至后悔过自己加入【天人】的决定。
然而【洛克昂】以他的话语和他的死，教晓了我这一个选择的真正意义。
【刹那】与我是一样的，虽然我距离他身处的那个血池地狱，仍有一步之遥。
清醒地举起战斗的屠刀，清醒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那都是为了终有一天，
可以彻底斩断战争的罪恶轮回。如果半途而废，就会让之前的一切牺牲失去意义。
所以，无论身上的十字架有多重，都不能停下脚步。
【Lee】叹了一口气。
「斩断战争的根源——你以前曾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时我只觉得你太天真
了，连【天人】都已经被证实是一场徒劳，再继续做那样的梦是毫无意义的，不
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现在我明白了。对你而言，【天人】并不是电视
上的报道，而是你已经贯彻到行动的信念。不知道要背负多少的罪，还要面对全
世界的责难……然而你却勇敢地做了，而且至今仍不放弃。就这一点来说，我真
的相当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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