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无尽地、长久地沉默。这份死寂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已然近半个系统时。托帕在心中深吸一口气,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注视着另一个人的侧脸,组织语言道:呃,所以说……你好?
出自波月古海的鳞渊春,丹枫哥今岁才给的第一茬新芽,尝尝?这话答非所问。白玉杯中注入剔透水液,雾气氤氲模糊她昳丽眉眼,尽然神情冰凉,仍看得出在场两人一个模子所刻似的五官。
啊?托帕愣了一瞬,接过递来的杯子,触手却是种温润凉意。她迟疑片刻:请问这里是仙舟吗?
显而易见。对面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反应了片刻,品出这无言之下的潜台词来。待这位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捧着,才不紧不慢开口:我名含章,或者——用你更熟悉的那个称呼吧,叶琳娜。
托帕下意识瞪大了眼,失声断言:不可能!迄今为止,在学术界所囊括的范围内,都未能确认平行宇宙的存在!她没有搭档砂金那般无法解释的好运气,也不觉得这样能轰动一世的奇遇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含章只是眉目带了笑意,透冰似的眼染上些许温度,嗓音轻柔地道出一个眼前人也许从未听说的谶言:实际上,可能性永不嫌多。
因为你是我的同位体。含章洗茶点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捡了一枝花插进瓶中,话音听来还是慢悠悠的:将这趟经历写成书面报告,去找黑塔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些公司意料之外的惊喜哦?
公司。托帕深呼吸,试图令自己冷静下来,她正是在舰队返航时遇见了虫群,在所有人都仓皇迎战时,意外来到这里的。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听到鞘翅目特有的振翅嗡鸣声,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觉?便有另一件事:她怎会梦见自己是仙舟人!
不是梦,至少,不完全是梦。含章将一碟点心摆在托帕面前,一只有极光般翅翼的蝴蝶落在她的发簪上。我确实是另一个你,一个生命轨迹完全不同的,可以称作不同存在的你。就像是,若蝴蝶扇动一下翅膀,遥远的海洋会掀起一场飓风。
这一切的起始,是一位前来的学者。她出身于一个高度工业化的星球,环境污染极其严重,父母是植物学家,在世人眼中一无是处。他们教会叶琳娜仰望浩瀚星空,哪怕已被厚厚尘埃遮蔽,来自天外的旅者也仍坚信:不要忘了应有的去处。
哀歌不该是这颗星球的终局。他们的思想从未有过偏差,却死在当权者精心谋划的意外中,若愚民们开始向往干净的环境、美好的生活,他们如何扫平积弊多年的沉疴?于是叶琳娜被送进了孤儿院,半年之后,一位年轻的学者来访,轻柔地敲响她的房门。就这样,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说自己叫陆离,偶然到访此地,觉得教育果然还是得从孩子抓起。叶琳娜眨了眨眼,心道,怪不得她会来孤儿院,毕竟哪个父母不想让自己孩子进厂打螺丝,这才是顶顶光荣的事。就着已经磨损大半的塑料棋盘,她们煞有介事地下起了五子棋。银发学者将一枚棋子放在正中央,倏然开口,叶琳娜猝不及防:你的父母……是植物学家?
什么?叶琳娜扭过头,看见昏暗台灯下摆着的泛黄手稿,虽然不知晓含义,但爸爸妈妈确实这样说过,于是点了点头。陆离瞧着她,瑰丽眼瞳被挡在镜片后,看不清神色。三十年前,有一对植物学谱系和环境建设的学者夫妇,在这片星域失去了联系,据说本来是探测到这有超乎异常的污染含量,于是前来想要救助和改善受灾的星球。
但是。这颗星球的网络系统对符宵来说,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于是陆离知晓一件事:这里的人有同风雪一般的彪悍不屈,也是世上最能忍辱负重的顺民。最后一代王朝统治者死于断头台,新上任的领袖风格代代相承,手腕铁血、令人胆战心惊,连风里都是刀锋细微的疼和浓郁的铁锈气。
叶琳娜的父母是正确的牺牲品。她听见谢还照的声音:陆空宵,你明明在来之前,就已知晓这一切了。浮水空花从不遮掩任何事实,她只是一面镜子,于是此刻也活生生、血淋淋地撕开真相。
她不是来救人的,陆离来此目的仅有一个,带走眼前这位■■■■。这颗星球曾经煊赫无极的贵族姓氏,而今被人避如蛇蝎,却端正写在孤儿院的名册上。她注视着小女孩,只喊了声:叶琳娜。
我一生不认此罪名。含章微笑,望着托帕错愕的眼,继续说下去。自称陆离的学者以雷霆手段解决了所有问题,就像那晚,温光下她轻描淡写落下一子,将所有钉死在长夜。这来自白玉京的令使,竟比酒馆的愚者更会鼓弄口舌、挑拨人心。
以一位刺客的性命和四十八位革新派的官员死亡为代价,统治者死在一个将至的黎明前。陆离坐在早已成为景点的皇宫门口,叶琳娜才留意到她的手杖是大提琴弓,此人奏出一首乐声悠扬的曲子,是仙舟流传多年的悼歌。给谁扶灵送葬呢。
白玉京令使性格古怪,素来特立独行。虽说被他们养大的孩子不觉有什么,但仔细一想,又确能品出三分。谁都有张美丽的好皮相,这不似人形是精神意义上的,哪怕多干一件人事,也不会被诟病至此。可惜诸位没这个兴趣,顺其自然吧。
我跟你走。叶琳娜最后如此说。毕竟除了眼前这位,她别无选择。此人行事张扬的很,身边却总带着一个她,再加上她的姓氏……陆离早就打定主意要带她走了。不管什么理由,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得到一个好结果,而今她终于有了一个奔向星海的机会。父母没能实现的夙愿,就由她完成。
在将要离开的前一天,陆离摘下了叶琳娜的呼吸面罩,将一枚联觉信标刺入她后颈。千百绮丽世界向她展现,万亿银河广阔浩瀚无垠,原来在被工厂浓烟遮蔽的天空之外,真的还有一片新的天地。年仅五岁的女孩几乎哭出声来,冰玉似透亮的眼倒映璀璨星辰,竟要比那一滴泪还更晶莹。
陆离来时只借了仙舟一艘星槎,它带着玉京令使和小姑娘越过无人区死地、自环星带之间穿梭而过,见识最壮美动人的奇景。经此一程,在叶琳娜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问起白珩时,这位狐人飞行士吓得面如菜色,甚至把吃灰多年的《星际驾驶安全手册》翻了出来。但问及她为何这样想时,此狐得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
白玉京啊,那没事。就算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妨白珩真情实感道一句:他们那就没正常人。尽然不知晓重点到底是正常,亦或是人,但态度可见一斑。含章话说到这,顺手给托帕凉了的茶换掉,足见其礼数周全。太细心,太缜密,景元点评:这属于杀了人还得买个盆栽挖出来种上的。
看见托帕满脸复杂难言,含章倒语调轻快:不能浪费嘛,况且植被和绿洲对他来说,我觉得还是挺重要的。噢……虽然在他成为丰饶赐福的容器之后,就没有类似的困扰了。另一位直觉联想到什么,下意识发问:谁?于是她得到一个在原世界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听信,只觉得在说笑的答案。
东陵。是砂金石的别称,也是含章口中那位好友的真名。当事人舒展眉眼,微笑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仙舟「罗浮」,神策府的庭院里。
百花鲜妍,彩蝶纷飞。她站在曲水清溪旁,望见一双较之极光,还要更绚烂的眼。另有一位跟在他身后,乌檀长发披身如云,金瞳澄明锋利宛如水洗刀剑,神情含了一点笑意。叶琳娜察觉景元犹豫片刻,低声唤道:无相司命。彼时她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只单纯想:眼前这人真好看啊。
后来的半个月内,叶琳娜挨个将云上五骁各位认了个遍,也知道自己见到的人叫叶鹤舟,和她年龄相仿的那位是东陵。卡卡瓦夏教她对掌,说起茨冈尼亚的极光,罗浮也有一样漂亮的天空。她没见过什么植物,对生命的了解只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以及父母留下的旧手稿。仅此而已。
她得到了正常的生活和应有的教育,还有一个新名字:含章。叶老师握住她的手,执笔写下它的含义。含章素质,冰絜渊清。她说,这是陆离为你选的。可见就算玉京令使不是东西,但活了这么久,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看人还是很准的。
往后十五年,我虔诚地追随帝弓,却从始至终未踏入「巡猎」的命途。含章平淡陈述,丝毫不顾托帕如何惊涛骇浪,既然她想要情报,就得做好这样的准备。理由也很简单,只是因为……恐惧。
托帕不明所以。含章便聊起来虚无派系的自证学社,只有创造出更多能被世人铭记的,才能证明他们存在过。命途这玩意本就唯心,我没有复仇的意志,因为本就无仇恨的理由,自不会踏入这条不会往返的河流。至于恐惧什么,要猜猜吗?
这是她更早一些时候就得出的答案。彼时的含章尚且年幼,在仙舟看什么都新鲜,又因陌生而感到无措。东陵比她稍长一岁,但两人也差不了多少,日日玩在一起,多少从叶琳娜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她的父母并不姓■■■■,这是她母星一派已断绝血脉的贵族姓氏,守旧、傲慢、高高在上,奴役孤苦的人民。一对植物学家夫妇来到这里,却因为想要拯救此地的环境,被冠以旧时代的遗党之罪,就在他们的女儿面前死去了。
叶琳娜对东陵说:我一生不认此罪名。她唇齿之间衔着的字句咬得很重,有风吹过,扬起她花似的裙摆和发丝,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后来不知有多少人背后骂过含章君虚伪负义,冷血薄情的事做就做了,还要扯张人皮裹着。此人也从不辩解,未曾提起,她年少时被怎样的阴霾所笼罩过。不可否认,诸位玉京令使对她的行为处世影响深远,但镌刻于心的,同样还有坚持了十余年的某种反叛。既不认罪,她就不会做那样的人。
哪怕是冰冷的、不容情的最优解,也要给人留出三分余地的。仙舟星海巡猎多年,云骑军与丰饶民厮杀,素来恨极孽物。之于含章而言,死亡毫无意义,但一场体面的死亡,是人拥有的权利。
她刀法是花云应教的。玉京令使大多分辨不出年龄,来者青衣蝉袖,檀发莲簪,温婉如娴静花照水。若非事前了解过,谁能想到这位为理想能凌迟自己三千刀?云中郡主可还是个凡人。出乎意料地,来自沧浪的攻势中未有晴昼阁主藏在骨子里的竭斯底里,它反而更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一场永远不会化掉的雪。它就这样吹过含章的灵魂,几乎要将她冻毙哪处荒野,带来父母死亡的噩耗和议政厅中的鲜血。花云应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眉眼冰凉、语调从容:如果你不想做被恐惧追逐的人,那只有一条路……成为曾经的梦魇。
陆离这样告诉她:在最优解的宏图中,有很多人是可以不死,但活着也无关紧要的。「概念」的命途会被无口舌之人的悲声撼动,他们匆促地登台谢幕,偶尔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含章只反问了一个问题:而我也是曾经的一员。这样说来,陆老师,在你眼中,我也是可以被轻易牺牲的吗?
不是。陆离很快否认。于是含章自以得意,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她温柔道:别妄自菲薄,你的价值远比自己所估量的多得多。自我价值。叶琳娜望向那双瑰丽至死的眼,透露出某种无机质的凉薄。在她的审视中,真理是可以被度量的,知识是有现实意义的价值的。后来的托帕想想,觉得这也不能怪老师,毕竟要在万般不可能中约束出能够被精密计算的可能,本就是很艰难的事。
对未知保持永远的敬畏,前提是这未知并非不可知,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如何计算出最优解?将全部事物放入模型中,绘制出最符合选择的轨迹,可人并非一成不变的数据,只要那道孤波尚且存在,就依然有概率和误差。含章并不需要一个标准答案,她也凡俗之一,玉京令使所走的路都会相互影响,又如何悉数看过棋盘?
最优解永远只是相对而言。这是含章在十三岁时才明白的一件事,一个疮痍遍地的战场,无数死去的枯骨亡魂。这些年来,东陵在明,是云骑无往不利的刀锋,她在暗,是排兵布阵的棋手。玉京令使带他们见过太多死亡,阿鼻地狱一样的场面也不能撼动年少的叶琳娜,因为这些在她眼里不过一行记录。直到她为了计划深入敌营,鲜活的人才进入视野,会哭会笑、有喜有悲。她无言以对。是啊,还能说什么呢,向所有死人道歉?
她听到长命锁细微碰撞的声音,扭过头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东陵腰间那枚平安扣沾了血。含章幡然醒悟。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疯子。他将自身扔进无法挽回的绝地,于是知晓此人价值的棋手必然要火中取粟,一场**裸的阳谋。要她亲眼见过众生在苦难中戚戚哀嚎,要她知晓每一行记录背后都是真切的血泪。陆空宵可以无视背后的象征,踩着四十九人性命奔赴星海的叶琳娜不能。
她不能。含章念及此,闭了闭眼,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文档数据有问题。若非如此,她不会让东陵深入腹地,于是身陷险境,正因这是她的失误,所以她更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好友。有记录更改权限的人不多,她用手指摩挲全息投影页角的金月桂叶,吐出一个名字:维里塔斯·拉帝奥。
格兰蒂娅。这新加入俱乐部的第84位天才是此人没有血缘关系和东陵的亲姐姐,若神策将军和云上五骁都作壁上观……含章抬起头。万代星辰不会说话,她并非太卜司的卜者,但此夜清光如水。
明月照我。含章几乎能想象到:一双含笑的剔透锋利眼睛,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金。她不会死,也的确没能死去,却有什么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死亡。死亡。死亡。反物质军团毁灭了丰饶民的星球,将涉事的仙舟云骑卷入其中,哪怕是云上五骁亲手培养出的锋刃……含章仍不敢细想。东陵站在不远处朝她微笑,埃维金瞩目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他说,叶琳娜,他说,你已知晓吗?
我知道。含章心想。我一直都知道。陆离的最优解,是所有人的答案,一个平衡点。花云应闲谈时还说这人不去当均衡令使,反倒被博识尊追着看,真是奇也怪哉。四十九人的死亡,换来一颗星球的新生和她自己,是对绝大多数人的有利。
所以陆离会这样做。而她不明白,其他看得清楚的人,竟也没提醒她。不对。十三岁的少女苦笑起来,还有什么比眼前这景象,更能诉诸真相?
习惯是很难改掉的,但她总不能将人当成一行记录,就连出身匹诺康尼的知更鸟都明白:一笔史书,万万民哭。仙舟绝非因着漠视死亡才走到今时今日的,长生种的逝去比任何种族都要痛苦。
无意义的活,有价值的死。当它们被放在天平两端,又孰轻孰重?可谁敢妄言为生命定性,阮·梅也不过精密剖析过血肉骨骼的脉络。当一声天地初开的啼鸣响起,沈岁舟的银发是火光中唯余的冷色。她替谢濯雪带来一个答案:所谓价值和意义,也都只是思维的附加品,端看你如何选择。
幻觉一般,含章看到由无数零件和精密机械拼装成的巨鲸越过沧海溟波,金铁的飞鸟群穿过密林迁徙,溪上夜雨打落一地桃花随水,最终归于众生千手百口的指责。真理只存在于世人的共同利益中,既然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含章眼中烧出冷色的火。她想:那就自私一点,再自私些。
为了那些我所珍视的,不止万事万物,就连存在的自身,也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含章按住托帕冰凉的手背,一字一句:总有些什么,高于其他。
最优解因人而定,不止利益,不止真理。对那时的叶琳娜而言,她只是想要东陵活着,于是执棋人义无反顾,甘愿身涉险境。这是她能看见的。
孤独的、冷漠的,不曾动容的长生种,高高在上的诸天神灵。玉京令使引含章走向一个起点,无际坦途或幽微小径,皆是她的选择。因恐惧而成为恐惧本身,这是她往上爬的绳,猎杀并非最终的目标。仙舟不伤无辜者,公司也不收割灵魂。
但帝弓的箭矢连魂魄都湮灭,寰宇最大垄断经济体为人定罪。翡翠称她是天生的商人,东陵则是优秀的赌徒(尽管这位曾在太卜司任职并试图起卦来测算股票走势),维里塔斯对这两位简直没眼看。含章好似毫不在意,却在哪夜醉后含混不清自语:我的最优解,是否会令你们感到介怀?
她为数不多在意的,想要守住的,引她行差踏错走上歧路。含章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比起另一条世界线上的「托帕」来说,她的行为能让所有相识者都以为先菌子后小人了。哦,正主此刻坐在她面前呢。她报以微笑,然后吐出更多语句:可古之变革,未有不流血之事。仙舟翾翔八千载,启航、求药、三劫,乃巡猎至今,轻描淡写一句瑰丽言辞之下,正是无数骸骨堆成的山。
托帕哽了一下。她素来信奉合作共赢,也许是年龄尚浅的缘故,哪怕已经到了公司P45总监的位置(或说是翡翠的保护太好),也没怎么真正见过血。但她能从含章的话中听出凉薄锋利,那是带着铁锈气天风的杀人刀,开了刃,要饮血的。
疯子。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将这个词送给另一个自己。见她欲言又止,含章贴心的换了个话题:她聊起砂金。这位表示如果对别人下不了手,牺牲自己也是可以的,但做不到利益最大化实属浪费。敲骨吸髓,压榨至死,公司的资本家嘴脸在托帕同位体身上展现的堪称淋漓尽致。
可你曾经还会感到愧疚。托帕过分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于是含章咯咯作笑。格兰蒂娅。天才不愧是天才,她只用了一句话:那就找理由杀了我。
体面的、正确的死亡,可对错由谁划定?格兰蒂娅巧妙的提起她年少时的恐惧,于是含章意识到某种隐秘的象征:我的坚定越过了惶然,有人在我的理想后推了一把,若她死在我的刀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当然。我们都知道,她没能杀了对方,却学会了在棋盘上落子后正视鲜血淋漓。
利用是真的,祝愿也是真的。真是个接你班的好苗子啊,应既白这么懒洋洋同翡翠道。当事总监虚虚抚过这局中的棋子,指尖点在最重要的那枚咽喉上,笑音里带着一声叹息:传说中的慈玉典押并非无所不能,当意义高于存在,就是这样。
我并非你想象中一心追求利益的资本家。含章这样说着,带着一点笑意的眼望着托帕。而后者在心中想:正因如此,才显得……更为可怕啊。一个不稳定的疯子,一位阴晴不定的合作者,事情要如何发展,端看她眼中所谓最优解到底是什么。
托帕判断不假,含章确是这样的人。但能和她走到一起去的,又能是什么正常的?此人慢条斯理用滚茶洗了器具,给托帕换上一杯色彩绚烂的无酒精饮品,苏乐达在细长高脚杯中翻腾炸开细密气泡。因为我有着比你更漫长的生命。同为叶琳娜,她听见另一个自己说。基于人性,将天平两端的砝码推演至完美。你却比我更适合遇见她。
这本就是个悖论。试图以不流血的方式变革的托帕,才是那个更符合陆离理念的人,可若要成为她的学生,那场风雪和烟尘里的相遇,就注定使人被塑形成含章这般模样。如此说来,从这般角度思量,只道命运起承转合都跌宕。未尝不是。
涅槃新生。后来她在战场上随手将长发割断,摘下那枚发卡。拉弓张箭,便犹如帝弓亲临。一支巡猎的光矢。无人知晓公司的使节为何会出现在被丰饶民侵略的这颗星球,更不明白她怎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出身匹诺康尼的歌者提起裙摆,与她遥遥相望,反手斩断一株疯长的植物。含章听到知更鸟湮没在风中的问话:所以,能理解吗?
你得到答案了吗?仙舟星海巡航多年,史书一笔带过无数岁月,字里行间都是满溢的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含章挥刀,锋刃流淌天地初开时瑰丽无极的烈火。发丝依然飞舞,尾稍蔓延开苍白流焰,寰宇有天星坠落,她眉眼如水澄明。巡猎的拯救与毁灭无异,尽然她并非行于命途之人。
最优解。最优解。最优解。她身后是十万里苍茫火海,丰饶孽物在其中付之一炬,含章手中素白长刀点地。不过我的一厢情愿。她不为拯救前来此地,也没有复仇的怒火,只是想这样做,于是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一只蝴蝶飞出烈火,轻轻落在肩头,那是螺丝咕姆捕捉卡卡瓦极光的光谱之后制成的电子机械生命,送给格兰蒂娅的礼物。
一个埃维金人要含章杀死自己的那夜,这只蝴蝶飞过罗浮的街巷,落在她发簪的朱果上。此人似有所感,仓促回首,黑暗中唯余一片空无。没有回音。一个她当时没能想明白的问题一同落下。
最优解到底是什么?她被陆空宵的观念困住太多年,以为长生种做得都对,竟也无人出面来指正这点。就像多年前,她意识到鲜活的生命并非一行记录,只有真相近在眼前,才能够被人发现。
她不要利益,不要灵魂,不要权衡之术,也不要天下太平。最开始带走含章的玉京令使实在不太似人形,以至于她过早地知悉:答案重过一切。
对含章来说,对一个仙舟人来说,对一个公司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来说,对一个芸芸此世中的普通人来说。终点。终点是什么?它是一场死亡。
她因着对死亡的恐惧,踏入存护的命途,怀抱无私的想法,为痛苦之人带来毁灭。这幻想宛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当她意识到人是鲜活的、血淋淋的之后,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只得在寂静中捂着嘴干呕不止。应既白和陆离一样,都是混账。天轨化灵的玉京令使笑吟吟,紫金异瞳有种摄人心魂的妖丽:正因如此,你只能是执棋者。
众生各司其位,走向应有的虚假结局,在谜底解开之前死去,问题就会替人永生。引用某位学者的观点:不被解答的疑问,永远是完美的。仍有人上下而求索。格兰蒂娅抬指轻敲烟枪,含章回过神来,一刀挥散云烟。俱乐部的天才反倒朝她微笑:瞧,你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不是吗?
她预判了我的预判。托帕久久未动那杯饮料,含章就自己端来喝了口,这会倒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了。她轻快眨眼,目光中有很浅淡的笑意,继续说下去:应玄琅讲得不错,我只能是执棋者。
就姑且一用星期日的理论吧:人们是为自身价值而活的,我不摆弄棋子,不捉弄命运。她道。利益最大化,就能拥有最高的价值,得到一场完美的、静谧的死亡。当然了,这也许不是祈求之人想要的——但又说来,我和你并非一类人,托帕。
说了这么多,依着这个论点,我也只是在实现我的「自身价值」而已。含章指尖停落蝴蝶。只要将机关算尽,就能使利益最大化,理所当然得到一场安稳的死亡。这片宇宙中,有太多问题悬而未决,替那些向我求解的人作出抉择,又如何?
托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这话是诡辩!
错啦。含章依然保持着微笑。你也是怀抱好奇之心,向我求解的人,不对吗?她将喝剩的半杯饮料挪到眼前,轻轻敲了下杯沿,与她那夜喝醉的酒一模一样,却不含任何酒精。因果链与幻术和感官以及光阴在此刻模糊,被揉成一团,匆促回眸的人望见一只蝴蝶。它越过山海,翩然而至。
感谢你的慷慨。含章接住从托帕身上滑落的一枚芯片,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复制和存档,封存数据流的晶体在光下熠熠生辉。她欣赏片刻,抬头看向按着太阳穴剧烈耳鸣的另一个自己,吐字冰冷犹如刀锋:用我的故事,你眼中弥足珍贵的情报,来换一份属于平行世界的高等保密资料,这是利益的最大化。但事已至此,交易该结束了。
别担心呀,亲爱的另一个我。虫群振翅的嗡鸣声中,托帕听见她说。我不会在结束之后砸碎棋子的,引导、排布,完美的死只能由人亲自得到。
所以。请好好活着吧。实现你怀抱的愿望,你的追求理想……你的自我价值。话到最后,变成了独白。谁能第三次打碎我的认知呢。我很期待呀。
——至少不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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