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泛起碎银般的波光,湿润花草的芬芳掠过歌剧院广场。
广场西侧大大小小的商店提前打烊,橱窗玻璃上映出举着火把游行的学生队伍,帽檐上别的红绸带,像跃动的星星之火。
有不少年轻人将油印的《巴黎日报》分发给驻足的路人,报纸头条的大字标题异常显眼——“最后一位波拿巴将要流亡。”
而报纸上的正文则宣布了今日清晨在市政厅举行的立宪公投的结果——保皇党以一票之差落败于共和派。
拿破仑四世将被废黜,废黜令在一周之后生效,同时生效的还有《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宪法》,确立法兰西将走向民主共和的道路,从此不再有任何君主。
傍晚,巴黎歌剧院的铸铁拱门亮起煤气灯,黄铜灯罩在石墙上投下蛛网状光影。
穿绸缎裙摆的妇人提起裙角小跑,戴圆顶礼帽的绅士们聚在台阶下抽烟斗,烟草味混着鸢尾花的香味,被风吹向正在张贴新剧照的海报墙。
芷汀·安,这个名字第三次出现在首演人员的宣传海报中,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睛上蒙了一块黑色的布。
《命运织就绝响》今日首演。
……
“第三幕准备!准备布置道具,人员准备登台候场!”
舞台监督持续督促着:“主演准备,群众演员准备。”
安芷汀正左顾右盼着,“到我了吗?这么快?可是和我对唱的男高音,他还没来……”
她此刻已经有点着急了,她排练的时候就没见到这位男演员,登台前也没有看见,这个男高音究竟是谁?
抱着这样的疑问,她的道具盲杖突然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温热的男性手掌。
安芷汀踉跄半步,左脚高跟鞋踩到不知谁丢在地上的谱夹,牛皮封面在她脚下打着滑。
扶住她的人呼吸带着花香,袖口的布料划过她的手腕,冰凉的袖扣擦过她的皮肤。
在一片漆黑之中,她被这个人从B区候场通道领到了舞台上,而后这个人走到她的另一侧。紧接着,又有几个人陆续走了上来,他们都是第一小节的群众演员。
安芷汀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随着舞台灯光亮起,第三个故事《荆棘与星光》正式开始演绎。
……
第一小节。
昏暗的地下酒馆,烛光摇曳,爱德华戴着银面具站在木箱搭成的舞台上。
“酒杯碰撞着,烟雾弥漫着,面具藏起了我的脸,歌声成为了我的语言。”
“这双手接过铜板,也接过嘲笑。但今夜,请听我用心为您演绎的音调。”
醉汉突然冲上舞台,扯掉爱德华的面具。
“啊,丑陋的怪物,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之子,这嗓子可配不上你的脸!”
爱德华下意识捂住了脸,他颤抖地独唱着:“火把烧灼我的皮肤,恶言相向比刀刃更刺骨。我早该习惯这一切,为何我仍渴望被注视?”
靠近舞台阴影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动了。安芷汀饰演盲女露西娅,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此刻,她扶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
看着爱德华那道模糊的身影,听到他那熟悉的歌声,她已然明白了一切。
安芷汀轻轻唱道:“我眼里没有黑夜和白天,我无法看清这世间,但你的歌声像河水流进我的心田。再唱一次吧,不为任何金钱,只为你自己,爱德华。”
只为你自己,埃里克。
……
安芷汀的眼前似乎明亮了一些,眼泪氤氲着,刺痛从后脑炸开,她差一点咬破下唇,模糊的光斑在视野中央颤动,像浸在显影液里的银版底片。
埃里克的脸庞在她眼里有了实质性的脸廓。
他没有化妆吧,啊……他根本不需要化妆。从他的面具掉下的那刻起,台下就已经响起了抽气声,有人觉得这一副“妆容”太恐怖了,有的妇人被突如其来的惊悚面容吓哭了,还有的人甚至避开脸不敢去看。
埃里克……
安芷汀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让我看的更清楚一些好吗?
……
第二小节。
三个月后,地下贫民窟的临时居住地,露西娅每日来访。
“我的双手碰过腐烂的菜叶,也碰过你裙摆的绸边。”爱德华颤抖着:“露西娅,你为何总在破晓前来,带着晨露和面包的香甜?这黑暗还未褪尽,你已拨开我的阴霾,像一道明亮的光,照进我腐朽的心灵。”
“面包会冷,就像这世间易逝的暖。但你的歌声,却像炉火,在我心底永不黯淡。”露西娅抚摸着他的脸,“我的世界,本就不需要光线。我需要的,是你心中那份炽热的烈焰,那才是照亮我永夜唯一的灯盏!”
爱德华握住她的手,“我能否摘下我的面具亲吻你,像亲吻圣母院的石雕?我能否用我卑微的嘴唇触碰你,哪怕只有一秒?”
露西娅拂过他的眉骨,“石雕的裂痕是光阴的纹章,你的呼吸比日光温热,比月光温柔。冰冷的石头怎及你心跳的声响?你才是我世界里最真实的太阳!”
两人拥抱着合唱:“你不在乎我残缺的面容,我不问你眼中的世界有多么孤寂,琴键上的黑色与白色,也能奏出美丽的春天。”
……
似乎又清楚了一点,她看见他的眼睛和嘴唇了,还能看见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些突出增生的疤痕。
她走近了一些,借着歌声,与他对视。
剧本里本没有亲吻,她却情不自禁的踮脚吻了上去,泪痕划过下颌,埃里克用手轻轻为她擦拭着。
台下又有激烈的讨论声了——“为什么有人愿意亲吻一个怪物?”,“这样的妆造怎么能亲吻的下去?”,“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有这么恐怖的一张脸吗?”,“谁会爱上有着这张脸的人啊?”
安芷汀愿意亲吻这样一个“怪物”。
她爱上了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
……
第三小节。
贵族宅邸,露西娅的父亲摔碎茶杯。
“想跟那个卖唱的走?明天全巴黎都会嘲笑杜邦家的丑闻!你的名字!家族百年的荣光!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人指点!”
“啊,我亲爱的父亲,您可曾低下头,看看脚下这金光闪闪的牢笼,压着多少穷人的哭喊。”露西娅扯下珍珠项链,痛心地唱道:“而我?不过是一个您用金丝线精心捆扎的祭品!一个用来装点门楣交换利益的美丽花瓶!”
爱德华在门外痛苦的独唱:“露西娅,我的爱比刀锋危险,会割断你丝绸般的前程。若你放下回头,我仍祝福你,若你坚持向前,我将奉上我的余生。"
露西娅推开门,与爱德华对唱:“抓住我的手,爱德华,别再犹豫!别再被恐惧主宰!今夜我将与你私奔。没有马车,只有星光,没有嫁妆,只有你的体温。”
两人合唱:“抛下吧,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笼!踏入吧,那未知的狂暴的风雨之中!我握紧的是你掌心传递的唯一温暖!你攥紧我后半生的命运与期盼。”
“让巴黎去嘲笑,让流言如刀。金砖铺就的深渊,我们不屑一顾!星光指引的险途,才是我们的归处!你攥紧的是我后半生的命运!我握住的是撕破黑夜的黎明!”
身后传来马蹄声与犬吠,埃里克带着安芷汀奔跑,她的眼泪早已决堤,歌声都受了一些影响,头痛再次袭来……眼前的一切接近正常,唯有黑暗下,还会稍有模糊。
埃里克注视着她,她也满眼泪水地回望着他。
安芷汀看着他颤抖的瞳孔,用唇语对他说出了那句她说了无数遍的话——“埃里克,我爱您。”
埃里克既笑了,也哭了。
……
第四小节。
废弃小教堂,没有人充当证婚人,他们自己就是彼此的证婚人。
爱德华掀开兜帽,“我无法给你玫瑰与丝绸,但却能给你世界上最温暖的歌声。你愿与一个栖身在黑暗中的歌者共度晨昏吗?”
露西娅褪下蕾丝手套,“我的眼睛从未见过春天,却在你歌声里遇见整个花园。你愿意与一个用心灵丈量世界的盲女共享呼吸吗?”
“我愿意。”他说。
“我也愿意。”她说。
两人继续对唱:“就以融化的蜡作为我们的证婚人吧,以夜莺的啼鸣代替婚礼的进行曲吧,我们相握的掌心在发烫,我们的心灵和躯体将合二为一。”
“这温度融化了我的面具,我的怯懦!”
“这脉动指引着我的方向,永不失落!”
“以蜡为誓,以歌为凭!借夜莺之声,天地为证!我们相握的掌心是永不熄灭的灯!我们紧贴的胸膛跳动着同一个灵魂!”
风掀起残破的圣坛布,窗外飘进早春的花瓣,落在露西娅未系紧的发辫上。
埃里克骤然俯身亲吻着安芷汀,而安芷汀终于在泪眼朦胧中恢复光明。
她第一次看见了他爱人的面庞,她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微笑说道:“埃里克,我一如既往爱您。”
每一位观众都完整的见证了爱德华和露西娅——埃里克和安芷汀的婚礼。
谢幕时,台下爆发出轰鸣一般的掌声。
一位老绅士说道:“四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真实的幸福。”
另一位年轻的贵族小姐说道:“祝爱德华和露西娅永远幸福。”
《费加罗报》用整版刊登了露西娅谢幕时的面部特写,图片说明是“泪光中的幸福微笑”。
在《命运织就绝响》这部单元式歌剧中,每一个故事的主角演员,包括饰演路西维德母亲的卡洛塔,饰演杜伦元帅的罗贝尔,以及饰演露西娅的安芷汀——他们无一都获得了极高程度的赞扬,这也巴黎歌剧史上唯一一部剧,它同时捧红了三位年轻的歌者。
卡洛塔和罗贝尔成为了新晋当红女高音和男中音。
而对于安芷汀,《歌剧年鉴》的主编蒙福尔写下了极具赞美性的评价:
“黑暗中的邂逅撕碎了世俗的偏见,真正的爱情懂得用灵魂倾听,无需视觉的注解。”
“露西娅虔诚亲吻爱德华的动作,让这部爱情的故事得到了升华。”
“她摸索着为爱德华整理衣领和擦拭眼泪的细节,堪称当代歌剧最伟大的即兴表演之一。”
“当指尖触到对方面部的疤痕,她本能地缩手又迅速贴上的矛盾反应,配合突然加速的呼吸声,将超越躯体本身的爱意具象化为可感知的灵魂振动。”
“芷汀·安……歌剧史将铭记她的美妙声音,以及她对爱情独一无二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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