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呕的声音艰涩而剧烈,夹着一两声破嗓的闷咳,几乎没有续上呼吸的空隙。
运动鞋悄悄踩过松软的黑土,一身黑的少女光子扎着利落的马尾,循着声音走到了土坡边缘。南柯注意着,藏起自己的工装裤与宽松的皮夹克,只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暗红眼眸小心看去。
然后,南柯看着那位跪伏在地的影,红眸惊愕微睁。
昨日的舞会仍在眼前徘徊,这位高大而温柔的青年身披星夜,在明媚的天光中与伴侣肆意圆舞,一切面貌神思都被妥善安置在友谊与爱意里。
为何仅仅过了一日,他的衣上就遍布裂口,满身狼狈地干呕不止——
而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奇怪无比的家伙,在慌乱地挥舞软趴趴的双手?
“……墨。”
左手在心口拢紧,将皮夹克攥出皱褶,南柯沉沉念出这个久远却笃定的名字。
猛地听到第三个声音,槲惊戒抬起头。将干呕强行掐停在咽喉,漓压着反胃忍耐呼吸着,槲疑惑的呢喃恰好在脑中响起。
「囹川的亡魂……?」
捂住嘴的右手颤栗着放下少许,露出满掌滚着唾液的漆黑碎晶,漓抬起一双疲倦的黯蓝眼眸。
他怔怔望着,少女光子自土坡后走出,盯来的暗红眼眸愤怒且不忍,漓不解般眯了眯眼。
“……南柯?”
不自知地,漓缓缓握紧了右手,又在被满手碎晶刺痛后蓦的回神,立即将手往腹部藏了藏。
“你不该在这里——”
话还没说完,南柯突然大步向漓走来。漓却浑身一僵,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他撑起身就跟着往后倒。
“等等,南柯——”
凝视着那双脆弱的蓝眸,在难以自控的恐惧里飞快碎裂,南柯倏忽跑了起来。
并在漓再次跌倒前,少女一个单膝滑跪,紧紧将他抱住。
“放松,放松。”
死死拉住绷弓着退缩的脊背,南柯在漓的耳畔温柔快速地说着,仿若轻轻哼唱着摇篮曲。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墨,放松。”
温暖的能量自相贴的臂膀传来,混着些微冰冷的黑暗能量,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切。
“放松,墨,放松。”
手下的肩背慢慢不再挣扎,缓缓软塌下来,南柯听着一声声颤栗的急促的呼吸,她轻柔的引导难以避免地染上了悲伤。
“不要畏惧,不要自弃。”
攥死的右拳背在腰后,自细密的发抖里缓缓渗下光血,漓仰头倚在南柯的肩,他的双眼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苦痛而庆幸地合起。
“……会好起来的。”
在最开始便被完全无视,槲默默退到矮石边缘,倚石坐了下来。槲望着,漓依偎在南柯怀里,就如五年前那个孤独的孩子般,祂无声低下头。
如果这五年里,我哪怕提过一次灵魂羁缠的存在,是不是都不会变成这样?
藤蔓编织出立体的四肢,终于不再突然塌缩,槲抬起双手按上额头,祂的十指缓缓用力抠起。
……这才是你要我带到现世的虚假吗,阿利西亚?
大口呼吸着,漓忽然抿唇缩起面,转而抬起左手,摸索着托起南柯的腋窝。不算重,只能算是提示,南柯的半边身子被拉向后,又很快放下,少女便顺势松开双手,鸭子坐下来。
当南柯再抬头,正对上漓低垂的温和面庞,嘴半张着喘息,染白的睫羽挂满因合眼溢出的泪珠,他强撑着睁开双眼。
虽然元灵没有再失控,可危险的预感并没有从漓脑中消失。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嗓音清冷、却夹着分.哭.喘,漓弯腰跪坐在南柯跟前,执着地追问着。
面对这种表情,南柯忍了再忍,最终还是一撇嘴,假装不满地回道。
“你认出了我却不来找我,那就只能我来找你了。”
圆眼呆呆地眨了眨,漓一时有些迷茫。
……就这样?不早不晚,正好是今天?
察觉到漓的疑惑,南柯悄悄别开了眼。
“其实是今早囹川下了封城令,中午正式封城。”
南柯补充着,又再次撩起双眼。她暗红的眼眸纯粹,盛着赤忱的担忧与坚定的不悔。
“我当时就有预感,今天再不来见你,就永远见不到了。”
可漓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南柯的意料,他的眼一下变得死寂而神经质,他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将一个晦涩的名字重复念了两遍。
“尼刻……尼刻。”
尼刻的意图几乎是显而易见。如果她不愿意,南柯不可能跑出真言的封锁;如果没有她暗中转换空间,南柯不可能这么轻易找到自己。
南柯是尼刻送来的。
她不允许我自杀。
“……去找尼刻。”
低声下了结论,漓在南柯紧张伸出的手里撑地站起身。
现在只有尼刻的态度还算友善,也只有她那里是安全的。
我该感谢她没有直接将南柯交给有曰吗?不然我连逃避的选择都没有。
「去找尼刻?」
难辨性别的声音在漓脑中响起,槲重复着确认了一遍,立即接着说道。
「我就是从尼刻那儿来的,我来带路!」
面对槲积极的找补,漓面上没有反应,只向南柯伸出左手。漓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温柔笑容,边抬起紧攥的右手,用手背抹过自己挂泪的眼脸。
“抱歉,南柯,我们晚点再继续聊,现在——”
忽然捕捉到细微的气流声,漓猛地回身甩开右手。
漆黑的晶簇骤然在黑土上画弧炸开,紧随金石声击响在晶壁外侧。漆黑的长槊被弹开,飞旋着撞入一只刻着鎏金纹路的手里,卸力迅速转过半圈,破风收停在身侧。
裸.露在无袖衣外的肩臂肌肉紧绷,及膝的长靴缚住宽松的裤腿,稳稳踩上矮石顶部的边缘。光子身着黑底的连体衣裤,洁白的光带竖贯中央,在漆黑的天地间格外刺目。
如刺猬般张扬的白发轻晃,他低下一副光滑的银灰石面。
“……沾染黑暗的光魂。”
肃正的声音平缓传来,漓盯着袭来的光子,黯蓝的眼眸蓦的瞪大。尖锐的愤怒将眼中的麻木与戒备一齐撕扯,漓不自觉呢喃出声。
“大型武力舰上的……是你们。”
终于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来,南柯撑地爬起,自漓背后探出脑袋。
下一刻,紧张的暗红眼眸震愕微缩,南柯惊呼出声。
“长老?!”
霞谷的二长老,阿勒夫。
同时也是远古不存在的械神,「安提格拉佛」。
第一时间就藏进了矮石,槲飞快计算着哪里出了纰漏。
我一路上都有注意处理痕迹,如果尼刻确实没有直接帮有曰,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追上来?
“南、柯。”
一字一顿,阿勒夫报出了南柯的名字。在这一刻,他身周冰冷的气场神奇地软化了,阿勒夫像个真正的长老般关心起南柯。
“现在在你身边的,是天空王国的死刑犯。”
……诶?
南柯有些迷茫,她左看看自己虚扒着的漓,又抬头看看高高的遥远的长老,不太清楚该相信哪个。
恰次,阿勒夫向南柯伸出了遍淌融金的手,他不容置疑地下令。
“为了你的安全,过来。”
“不可能!”
阿勒夫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漓强硬的拒绝盖过。南柯的视野随即被阴影笼罩,她怔怔看着眼前被居中撕裂的外套,漓将自己藏在身后。
鎏金的矢量回路缓缓蔓开,自掌心至漆黑的杆身,阿勒夫举起长槊,窄利的银灰枪尖直指向漓。
“让开。”
这一次,阿勒夫的话依旧没能讲完。漆黑的晶壁突然炸开无数细枝,伴着嘈杂而无序的尖响,像是咬牙,又像是嘶泣,漓骤然自其间怒吼。
“我之前信任你们,信任你们能够庇护子玦,结果你们做了什么?!”
“往绝路上推一个就够了!!!”
咬紧的牙关间挤出喘息,剧烈而颤栗,漓的肩颈起伏地厉害,菱形的银石也随之不停在他的耳垂摇晃。
可南柯虚贴在漓的后背,她只呆呆愣住。
子玦……怎么了?
微光来回晃过眼角,找不到头绪的槲焦躁一瞥,目光顿时停在了漓的耳坠上。
那是有曰送的——
注视着,那双年轻却苦痛的蓝眸,那双不再死寂却深陷无望的蓝眸,阿勒夫沉默了片刻,忽然平静发声。
“也行。”
右侧长靴突然滑后,融金的银灰枪尖利落扬于身后,阿勒夫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倏忽压低,他猛地自矮石窜下。
光滑的石面上左眼一线漆黑幽深,阿勒夫冷声下了决断。
“那就换你来走这绝路吧。”
矮石轰然炸开,无数漆黑荆棘冲天而起,一瞬将滞空的阿勒夫罩住。亦是这刹那,漆黑的晶壁开始疯长,将漓转身的背影遮蔽。
撕裂的利响骤然爆开,璨金的融光于漫天碎落的荆棘里闪过,阿勒夫一瞬踏至晶壁跟前。暗金在枪尖拖开残影,他猛地将长槊横扫,炸开剧烈的破碎声。
漆黑的晶片大片飞散,一柄漆黑的长剑悄然自其间挥起。漓无机质的银眸刹那浮过晶壁的豁口,就在紊乱撑开的棱晶里隐没。
小山般的晶簇眨眼掼过地面,又在一刹挑起的耀金利芒里尽数开裂。跃出晶簇的开头,融金的长槊短暂凭空轮转着,阿勒夫背身握住杆尾,陡然自地面倾轧横抡起。
铿锵金石声迸过,右手的剑被斜斜击过左肩。漓退避着,要强行扭转身形劈下,阿勒夫却只侧着身,长槊于横转的尽头贴在腰腹。
夹在护臂与无袖间的臂膀肌肉一绷,长槊瞬间抡过头顶劈下。
清脆的碎裂声中,漆黑的碎晶如血迸溅。长剑被生生砸断,深可见骨的伤口竖贯下漓的左胸,而阿勒夫只轻挽长槊,利落扎向咽喉。
漓踉跄后踩的短靴倏忽腾空,半截长剑掉落在地。窄利的枪尖穿出脖颈,银眸的身躯晃动两下、便直挺挺挂在了杆上,阿勒夫收臂要抽槊。
就在这时,漆黑的伤口里有什么在疯狂蠕动,杆上的身躯突然扭曲涨开。
地面远远传来摇动,漓却脚步不停,飞奔在浅丘的背阴间。南柯被他单臂侧抱在怀里,她突然从呼啸风声里听到神经质的呢喃。
“抱歉,南柯,抱歉……”
熄灭已久的心火如擂鼓跳动,南柯绝不能说自己不害怕。但她紧紧勾着漓的脖子,还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紧绷面孔,轻轻唤了声。
“墨?”
像是突然清醒般,漓轻轻吸了口凉气。无声奔入下一片土坡的阴影,漓终于抽出空隙,向南柯瞥来温浅的、无机质的银眸。
“不用害怕,你不会受伤——”
「漓,快把耳坠扔掉!」
槲急切的呼喊忽然在脑中响起,伴着一道破空声撕裂长夜,向漓和南柯急速逼近。
「你被定位了!!」
漓猛地向右扭过身形,下一秒,暗金的长槊立刻将乌晶的环云击穿。枪尖擦着漓的肩头钉入地面,光白的血液在破损的杆身抹开,恰此,夕阳般的缙云眼眸填入晶云的裂隙,陡转向右。
于是,枪尖骤然泼撩开捧黑土,绷弓长槊发狠挑向漓的后背。
闷顿的碎裂声里,漓抱着南柯飞了出去。背脊重重摔在地面,漓弹滚出三五米,落下一路碎裂乌晶。
自低弓的步子直起身,阿勒夫持着长槊尾部、拖在地面,他突然随手抛开。漆黑的晶体在右肩蠕动,阿勒夫的整条右臂都消失不见,他仅剩的左手淌满光血,点上自己破损的银灰石面。
摸着眼脸处的豁口,刻着漆黑印记的丹凤眼烦躁微眯,阿勒夫低沉啧了声。
抬眼看去,漓又撑起了身子,抱起一个亡魂转身就跑。阿勒夫也不再着急追,瞥了眼身后的浅坡,就垂手招来长槊,转收身侧,一步步踏向前去。
「漓,我接入了光子的通信系统。影的舰队正在往这儿赶,最多五分钟就会到。」
「还有个坏消息,传送的序不知道为什么用不了……从阿勒夫出现起我就一直在尝试。」
「以及,你先前搞出来的爆炸把我也吹飞了。我正在来的路——」
漓飞奔出丘陵的刹那,槲焦急汇报的声音突兀断了。
银底的短靴踩在平坦的黑土上,步幅渐渐缩短了。漓抱着南柯,轻轻喘息着,仰起一双挣扎着坚持下去的疲惫银眸。
漓向前眺望着,宽广的平原缺乏遮挡物,远处的夜空黏稠、泛着隐约的流动,他慢慢站定了。
而在这寂静的天地间,南柯的轻声询问忽然响起。
“我们安全了吗?”
害怕埋在漓肩窝里的脑袋悄悄抬起,一双暗红眼眸紧张地左右观察着,南柯突然身子一坠。漆黑的运动鞋挨上地面,南柯立即昂首看向漓,一双大手却笼在了她的肩侧,轻轻压入宽松的皮夹克。
“南柯,选一个你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坐下,保持不动,直到我来接你。”
低垂的银眸珍重柔软,蕴藏其中的暖光如烛跳动,漓温声嘱咐道。
“害怕的话就闭上眼,好吗?”
暗红的眼里尚盛着坚韧与信任,南柯却在这种不妙的语气中愣住了,一时不敢回应。
就在这瞬间,肃杀的号角遥遥吹响,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她的心火。
苍凉的尾音悠悠徘徊在上空,整齐的踏蹄声自八方压来。大地传来震动,将心火振起强烈到发疼的怦动,南柯骤缩的红眸里视线恐慌乱飘,下意识地想去看周围。
却在注意到漓始终不变的温和面孔时,南柯缓缓定住目光。
一抿唇,南柯飞快蹲坐下。空了的双手随之低垂,漓看着南柯踩地曲起双腿,双手抱住膝盖,他无言转过身。
漆黑的棱晶自地面浮起,慢慢将少女的身影包裹。两步站到晶簇前方,光滑的棱面倒映下漓的右手,黑晶一瞬自掌心抽长成剑。
紧促的马蹄声如擂战鼓,越发沉重、越发喧嚣,直至响彻这片密闭的天地。漓合起的眼重新睁开,他敛尽温软的面庞上,一双银眸冷戾而苦痛、径直望向那诡谲涌动的夜幕。
于是,漓看见,高大的银甲将军骑在黑马上,稳步逼近。
于是,漓看见,千百漆黑的马蹄统一迈进,马背上规律起伏的身躯诡异地重合,无数黑甲的骑兵紧密排开,跟随银甲将军、缓慢将长长的阵线收拢。
永常大将,「赫丘利」。
为清算大主教之死而来吗。
目光环扫过几乎相连的巨剑与重甲间,漓突然察觉到什么,立即转身看向后。在他来的方向,森森长线推下山坡,而一点光白自正中跃出。
黑白的作战服散发着信标般的微光,一颗缙云眼眸冷漠,阿勒夫只身走在人类的军队前。
几乎要令天地震动的行军声蓦的收作静止,只留下南柯将脸埋在膝盖间,衣物在收紧的臂弯里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骑兵们停在了百米外,阿勒夫却没有。他单手提着融金的长槊,迈开的步伐越来越大。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遥遥传来,漓猛的侧回身。金属的手甲舒展又碰合,漆黑的巨剑于银甲前沉沉转起,「赫丘利」双手握剑,如骑士般正举胸前。
又倏忽将巨剑侧转,露出一顶合实了眼护的冰冷头盔。
迅捷的脚步声飞快转入奔袭,漆黑的巨剑破风挥下马侧。
千百黑马骤然拉起冲杀,而漓只静立在中央——
漆黑的棱晶高耸没过头顶,一瞬将平原铺满。
初起的浩大奔腾声立时乱了,碰撞与破裂声嘈杂冲上夜空。在这瞬间,阿勒夫却已撑槊高高跃起,黑白的作战服于风中鼓荡,他飞速向中央坠来。
剧烈的撞击声中,漆黑的晶簇大片崩碎。单膝跪落在这短暂空旷的黑土上,阿勒夫骤然看向右,左手立时将长槊引倒肩后,身躯堪堪后仰。
而黑晶的长剑已擦着阿勒夫的石面撩起,又于更加沉重的破空尖啸里反手劈下。
阿勒夫握住杆尾的左手蓦的一沉,金石击鸣猛地迸开。长槊如弓绷张、死死将漓的剑架住,阿勒夫踩住槊尖的脚倏忽挪开。
未尽的击鸣顿时混入了一种细利的裂响,镌刻融金的槊尖在高大黑影的右肩上弹晃,又被陡然横抓来的大手攥住,一刹格拉捏断。
漓又俯身一步跨前,短杆尖槊在他的手中翻转,紧紧压着抽杆退后的阿勒夫、猛地斜扎向腰侧。
坚石砸裂声在耳边飘过,更多撕裂的尖痛与闷响直接从心腔传来,阿勒夫露在破损石面外的一颗缙云眼眸微缩。
可咫尺之距,漓仰抬着死死瞪大的圆仁里,却是一双更加痛苦的银眸、一双被撕扯折磨到涌出疯狂的眼。
漫天漆黑的碎晶迟迟坠散,阿勒夫突然发狠横抽断杆。漓矮头避过,一记更重的鞭踢直直抽在阿勒夫右肩的断口。
砰声撞响炸开,阿勒夫凌空倒飞了出去。漓也是踉跄踩地,左手一把捞住脱落的右臂、往开始滋长黑晶的断面按,他边撑起自己深深低下去的腰。
漓抬起的面庞上牙关愤恨紧咬,又在爆开的晶簇垮塌声中蓦的扭向左。
漓猛地向前一扑,马蹄践踏的震响和着沉风刮过他的后背。就地一滚、旋身跪蹲起,漓望见那银甲的将军驾驭黑马,毫无减速地回弯奔来。
在越发喧嚣的金属声浪里,漓一步蹬出,提剑扫向那急速奔近的马腿。越发沉重的踏蹄声恍若要撼穿心火,可那将被砍中的马腿倏忽作烟雾膨开了。
迎着面门呼啸转来的沉风紧随而至,漓立刻将剑扬到面前。漆黑的巨剑切入细剑,才轧入剑身少许,漓就被猛地掼飞。
漓撞在了漆黑的晶墙上,大片被砸开的碎晶飞溅。刚刚腾起的烟尘上,漓忽然自晶簇的顶端高高跃出,翻转飞劈向驾马奔来的「赫丘利」。
融金般的长焰蓦的冲起,径直与漓在半空撞上。刹那爆焰的巨闪中,有一道黑影重重坠向地面,在黑土中擦开一条长长的烟尘。
原本漓所处的空中,深嵌的漆黑碎晶被挤出右臂的截面,腾出的融金火焰瞬间构筑起手臂与长槊。阿勒夫冰冷俯瞰的右眼如夕阳盛亮,他揽回手中槊尖,朝漓坠落的方向指下。
悬浮在高空,阿勒夫的满身金焰一刹涨为大圆,如一**日在黑夜中升起,猛地迸开无数巨大的耀金火球。
密集的燃烧声盖过了一切喧响。漓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火光将他缩小的银眸照亮,漓扭身爬起就向外侧奔去。
无数耀金的火球在黑土上爆开,漓自涨散开的橘红焰火边缘穿出。充斥着刺鼻焚烧味的黑烟将漓包裹,而在漓左侧的咫尺之距,马腿的阴影悄然浮现。
血肉传导来闷钝的凹陷声,漓被踹飞了出去,又径直撞入坠落的融金流焰中。更多耀金的焰球在地面炸开庞大的橘红半圆,而在中央已然腾飞的扭曲热浪里,漓骤然自其中退出。
漓漆黑的长剑迅猛挥斩着,格开接连凌厉扎来的融金槊尖,漓左侧的金黄焰浪突然被踏开。驭马的银甲将军已高举漆黑的巨剑,而漓刚侧身架起一柄残破的细剑。
“哐”,如同血肉被砸碾在一块一般,漓被巨力拖地往左踉跄两步。断剑与断手擦过左肩不平的截面,漓艰难向上看去,只看见巨剑圆旋过「赫丘利」的头顶,再次向自己劈来。
漆黑的晶簇蓦然自漓的伤口喷涌,冲上黑马的头与脖,也将漓自己压在了地上。爆炸的音浪未熄,但地面切实传来了震动,规律、剧烈,与漓体内生长着要破壳而出的什么重合。
“不”
吃过亏,通身金焰的阿勒夫立刻撤后一步,猛地将长槊掷向漓。漓缺了手的右臂曲肘、艰难支撑起身躯,他的右臂下方却骤然顶出了另一簇黑晶。
巨大锋利的锥形晶簇一瞬如花绽合,将流星般的长槊熄灭其中。而在谨慎拉开距离的阿勒夫身后,锥尖的长尾倏忽自地下刺入他的心口,又在更多的抽长中将阿勒夫拎起,徊圆猛地甩向马上的「赫丘利」。
“我不能——”
规律的金属碰撞声与马蹄声充斥天地,将沉重的落地声轻飘飘盖过了。「赫丘利」被远远撞倒在地,阿勒夫轻盈翻落在他身后不远处,又猛地向前窜出。
融金的微光在黑土上闪过,猛地漆黑的残影撞在一起。阿勒夫推前的手深深嵌入晶簇,他通身金焰骤然大涨,伴随着无数耀金灼浪自晶簇内部迸出——
漆黑晶簇却忽然在阿勒夫眼前开裂,露出中空的内里。
而在他盛亮的夕阳眼眸染上怒意时,一座巨大的漆黑碑柱出现在阿勒夫头顶。
不算响亮的砰声坠压中,刚坐起少许的银甲将军被重重压回地面。漓崎岖膨大的晶簇双手与长尾死死盖住「赫丘利」的四肢,而他的第三只手抵上了亮银的头盔,发狠向下钻。
大片赤焰终于被踏开,千百黑甲的骑兵穿越热浪,在灼热到扭曲的空气中、整齐架起无数把挂满黑晶的巨剑。绞肉机已向漓露出密集的利齿,漓的身躯却忽然晃了下。
「赫丘利」挥起的巨剑切入了漓的腰腹,稳定地向外推离着。漓那张额角与颏线生满了如鳞棱晶的面庞痛苦,只骤然发出无人听见的嘶吼。
坚固的金属凹陷、凹陷,直到怦然断折,掼入血肉。天边那黏稠的夜空忽然碎了,片片露出载满光子的深灰舰队与幽蓝巨舰的一角。
阿勒夫艰难趴伏在漆黑碑柱下,本已燃起盛烈金焰,他突然察觉到什么般猛一抬头,通身融金便立刻熄了。
黑甲的骑兵们也随之停顿一下,等再行动时,漓已消失不见。他们齐齐默了片刻,就默契地向躺在地上的「赫丘利」围拢。
一名庞大的光子忽然从天而降,在漆黑的碑柱脚下掀起巨大的烟尘。他挥盾三两下,将困住阿勒夫的碑柱拆除,同时有更多光子跟随他落下,围在阿勒夫周围,戒备与黑甲骑兵们对峙。
舰队最前方的那艘深灰扁舟上,有曰垂眸俯瞰着这一片狼藉,他的薄唇缓缓化开满意的弧度。
即便在他眼前,属于漓的定位已经丢失。
*
「忍一忍,漓!」
不知何方的黑土上,南柯撑地缩坐在一旁,满眼惊恐地看着三步外那个漆黑的晶簇体。
“嗬呃,嗬呃——”
越发嘶哑的呼吸声恍若窒息,碎裂、或者干枯的棱晶不断脱落,渐渐露出一个跪坐的人形来。无衣无五官的漆黑少年拽着人形的左耳,似乎在向外拔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
随着人形飞速清晰,南柯却在越发模糊的呼吸声中、越发混乱。
漓……
接连的血肉撕扯声骤然爆开,细微、却无比尖锐。少年拿着扯出来的枝状黑条,飞快团起搓碎,漓则侧身倒在少年脚下,满身散布着非人的漆黑尖鳞,细微颤抖着、嘶哑呼吸着。
这是……漓?
—— —— ——
漆黑的圆阵隐没,三个渺小的漆黑身影出现在巨大的漆黑舰群下。
少年扶着青年、与一个少女一起,走过广袤平坦的黑土,走向最中央的那艘巨舰。
期间,巨舰似是确认了来者的身份,也开始慢慢下降。巨大的气流自光滑的舰底掀起,在黑土上扬起大片烟尘。
舰板放下,身披戎黑大衣、头戴军帽的尼刻矗立在入口,垂眼看着漓、自漆黑少年的肩头撑起,率先走来。
简单扫过一眼,见漓身上没什么伤口,只是精神实在不算好,尼刻就挪开眼,看向那名畏缩跟在最后的光子少女。
南柯本就小心地卡在舰板边缘,害怕地想着逃跑。当她循着目光,与人类少女的眼睛对上时,更是被那双凿满裂光的乌眸吓得一激灵。
尼刻却只默默看了几秒,就偏头向身后侍立着的白纸人儿吩咐道。
“带那个女孩去休息。”
浑身缠满白纸的人儿顿了下,就抬手做出个引向里的邀请姿势。南柯一时僵在了原地,双手紧张地握成拳,又在漓的突然发声里颤了下。
“这里是安全的,南柯。”
漓没回头,但他令自己暗哑的声线竭力保持温和。
“跟着卫兵去休息吧。槲会陪着你的。”
无衣无五官的漆黑少年愣了下,当即有些焦急地想上前理论,却像是听见什么般蓦的停住。
顿了片刻,槲回头,冲南柯招了招手,就率先跟着白纸人儿向里走去。
很快,南柯的情绪似乎也没那么激动了,小跑着路过漓,跟着槲走了。
这下,舰船的入口处只剩下尼刻与漓了。
尼刻静静地注视着漓,有些沉重、有些质询,像在说:我早就告诉你会这样。而漓疲倦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终,还是尼刻先转了身。
等漓也反应过来,缓步跟上后不久,舰板便慢慢升起合上了。
*
门关上了。
这个房间没开灯,布设也很简洁。尼刻轻车熟路地越过办公桌,在偏里侧停下。
漓则没有动,只倚着门,慢慢弯了脊背。
无言许久,最终还是尼刻叹了口气,回过头先开了口。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黯淡的蓝眸轻掀,漓定定看着尼刻、那双在昏暗中发光的碎裂眼睛,突然开口。
“谢谢。”
听着这疲倦的回答,尼刻沉默了几秒,忽然嗤笑出声。然后,她完全转回身,话题一转。
“我也不知道有曰什么时候会来,时间紧迫,我就不等你调整好状态了。”
“你不想知道有曰是用什么理由调动军队的吗?”
漓麻木的神情上终于出现些微怔愣。他饱满的唇瓣半张又抿合,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吐出个微哑的字。
“想。”
尼刻了然般垂下头,就一步来到办公桌侧,抬手在桌面一拂。桌面闪过一点微光,很快,卷轴大小的洁白荧幕升起,而尼刻双手抱臂、放松侧倚在桌沿。
“你太久没回过光之子的国度了。”
洁白的荧幕忽然转入苍灰的金属色,戴着狼面具的漓顶着一名光子入镜,一剑割喉。
然后,更多更多的光子出现,更多更多的光子死在漓的剑下,直到将苍灰的走廊染成一片肮脏的白。
不断闪动的冰冷色泽映在漓缓缓睁大的眼里,将那黯蓝中的苦痛与绝望搅浑。
漓清楚,那些不是光子,是装着人魂的柩;漓记得,那次是在圣岛的暗面,是为了救百目鬼鸣藏而去的。
但漓也清楚,这段视频里,没有鸣藏,没有人言,也没有黑色的血。
漓更清楚,这就是当初在圣岛、梅迦向他展示的未来中,最初的因果。
“本来,如果有曰仍与我们同心,他不会展示这些片段。”
随手将军帽压了压,尼刻开始慢慢帮漓盘清逻辑。
“他只会用你杀人类救光子的部分,为你在天空王国造势,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梅迦认可者」。”
说到这儿,尼刻还笑了声,像是在笑当初的年少无知。
“最开始我还不愿意答应。成王的三个条件,被梅迦承认,是流淌真血的人类——你的眼睛一变,一般人认不出你是光子。这样就已经聚齐了两个条件。”
“后来,还是有曰说,他有办法将我与你的身份混淆——漓,你怎么了?”
当尼刻再看向漓时,她才发现漓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去。漓扣在桌沿的左手颤栗紧缩,他发抖的带着艰涩的声音从桌面下传来。
“我吃了影,尼刻。”
尼刻故作自如的面上一下失去了表情。
“不属于我的能量被强灌入我的身体,修复了我的伤口,却也让我无法顺利使用式。”
漓颤栗的暗哑声音越来越低。
“但在没有停歇的追杀下,为了保护南柯,我把祂们……都消化了。”
“我找不到祂们的踪迹了,尼刻。一点都找不到了。”
桌面下,漓的右手死死捂着面孔,不愿接受般缓缓摇头。
桌面上,尼刻的双眼不知不觉睁大了,一动不动中涌起压抑的愤怒。
“祂们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同族,即便我们不曾相识。”
“这里面甚至有我的前辈,他们曾教给我影的职责,直至现在我仍在恪守!”
漓的嘶吼梗塞而又歇斯底里,他剧烈地呼吸着,捂着面孔的手却收地更紧了。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啊……?”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了死寂。
只有漓带着颤的呼吸,与视频中不停歇的血溅声。
尼刻突然硬邦邦地开口。
“那,你后悔护着一个亡魂吗。”
漓颤栗的呼吸一顿,继而,他像是弯起了唇角,呼出口带着笑意的颤气。
“不,不后悔。即便她只是个亡魂。”
漓的声音蓦的平静,显现出积压的疲惫与麻木来。漓笑着,可他紧闭的眼角,却无声滑落一行泪来。
“所以我才说谢谢你。”
可尼刻不觉得这是宽恕。
大衣下的手死死握紧了,尼刻忽然错身向房间外走去。
门开又合的声音传来。漓却继续往下滑,直到他的双膝跪下,直到他的额头磕地。
“对不起,对不起……”
暗灰的走廊里,尼刻的脚步声却越发凌厉。
这不是权力斗争……
洁白的齿关咬地越发紧,尼刻瞪圆的眼里漫上漆黑的血丝。
这是一场折磨——
一场彻头彻尾的私刑!
那个……不会有人磕漓和南柯吧?
请不要这么做……我会伤心的……祂们只能说是纯朋友。而且生死有隔,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啊当然,如果磕不起来漓和有曰了,那请随意。
*
讲一些可能比较模糊的点:
先是本章,最后这个视频的角度,其实就是有曰送给漓的耳坠拍下来的。
所以,有曰从最开始,就一直能看到漓的行动。
他以近乎监视的方式观察着漓的全部担忧、痛苦、迷茫。
从最开始,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
无论方式或目的,都极端理性却冷血。
然后是上一章,关于有曰和漓之间的灵魂关系,也是造成这场私刑的起因:有曰的称呼和槲的称呼并不一样。
有曰从大主教那里得知,是.奴.隶.烙印,是所属物标记。但在槲的认知里,这是平等的灵魂羁缠。
问题出在哪儿?
显而易见,大主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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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柒·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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