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梅尔，这是她的名字。
在关于过往近乎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只有这一点无比确定。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双手，冷灰色的瞳眸平静无波。
那是一双苍白冰冷的手，瘦弱得像是皮肤直接贴在了骨头和血管上。
这双手的主人以扭曲的姿态侧头伏在地上，红发如杂草般干枯凌乱，睁着眼睛，干涩的蓝眸里依稀残留着依恋的光彩。
弗梅尔记得她更多的模样，从在母亲怀中静谧沉睡的婴儿，到黑夜教会免费学校和周日学校刻苦学习的女孩，又或者是刚刚考上文法学校，就不得不因为母亲生病而考虑生计的少女……亦或者，是第一次用刀尖划破手腕，将血液抹在镜面上，害怕又期待的双眸突然点亮光彩的模样。
此刻握着她的手依旧柔软，但再无一丝温度，斑驳狰狞的伤疤从顺着手臂滑落的袖口下展露出来，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弗梅尔抬头看向窗外，绯红的薄纱披散下来，轻盈地将万物笼罩其中。
……
克莱恩在参加一场葬礼。
他从梦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手上正撑着一把伞，梅丽莎穿着黑裙站在他身边，神情肃穆悲切，正低着头倾听牧师的悼词。
这不是他的梦境，克莱恩皱起眉头，但他也确信自己并不是进入了其他人的梦。
这种状态有点奇怪又有点熟悉，他内心嘀咕着，并没有转头四处打量，只是将目光悄悄投向了前方的墓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和墓志铭，只刻了短短两行单词。
“索菲亚·密西比尔。”
“萨曼莎·密西比尔。”
克莱恩微微怔住，眉头蹙起。
他对这两个名字并不陌生，尤其是萨曼莎这个名字，他在不久前才刚刚从妹妹拿出的信件上看到过。
但是，他所知道的信息也不过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突然搬走，连告别信都是偷偷从房门底下塞进来的，为什么今天会梦到她的葬礼？
难道萨曼莎已经死了？！
此刻站在墓园里的只有寥寥几人，克莱恩只是随意打量，触及站在右前方的人，又是一怔。
那人穿着一身黑裙，没有撑伞，凌乱的红发散在背上，从微侧的脸庞线条可以看出她或许有南大陆那边的血统，肤色微棕，泪水从蔚蓝的眸中不断滚落。
克莱恩认识这个人，这是他妹妹曾经的好友，同时……也是这个墓碑上名字对应的主人。
萨曼莎·密西比尔！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
即使是在梦中，克莱恩也只觉得背后汗毛根根竖直，他谨慎地收回了视线，只用余光注视着那边，生怕对方忽然回头对他一笑。
与此同时，他也在脑海中不断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依然记得上次那场怪异的梦境，那场奇怪的对话、那封空白的信件、以及……那个与现实中的信件对不上号的署名。
说起来，他为什么没试图占卜过相应的信息？
已经初步消化了占卜师魔药的克莱恩意识到了不对劲。
就在这时，牧师结束了悼词环节，接下来应该是最后的告别仪式，以及将棺材填埋封土。
但牧师的声音停止后，周围忽然陷入了寂静之中。
不、不是寂静，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
看着违反常理凝固在空气中的雨丝，克莱恩瞳孔骤缩，只是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是梦境到了尾声，还是藏在幕后的人终于要出现了？
他竭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和动作，在一切都静止的世界里，哪怕只是轻微的颤动也可能引起注意。
在这片凝固的场景中，有一片衣角拨开了雨丝。
克莱恩低着头，看到一角亚麻长袍从他身边划过，踩在地面上的赤足没有沾染半分污渍。
那双苍白纤瘦的脚走到萨曼莎旁边的位置，忽然转了个方向，克莱恩心里咯噔一下……那正好是面对着他的方向。
他听见冷淡中带着点疑惑的声音自他面前不远处响起：“你……不属于这个过去……”
克莱恩心底念头急转，面上却不显，他慢慢抬起头，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模样。
只是在看清的瞬间，他脚下暗暗使劲，几乎就要反手将雨伞扣到她的头上遮挡视线，再远远遁开！
但这一切动作都没有发生，他依旧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又像是陷入了上次那种鬼压床般的诡异状态里。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岁的女孩，冷灰色长发披散下来，皮肤是缺少血色的苍白，让嘴唇上那抹红显得浓墨重彩。
她穿着古希腊样式的亚麻长袍，长至脚踝，腰间用一根绣着银色纹饰的细腰带束起，多余的布料被挽在手中，用银色臂环固定。
少女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动不动，看起来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粗粗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也只是姿态没什么异常。
让克莱恩差点夺路而逃的是她那张不协调的面孔。
女孩有半张他身为周明瑞时见惯了的亚洲人面孔，轮廓柔和，五官清秀。但左边冷灰色的眼瞳上横亘着几条裂缝，给人的感觉像是眼球如同玻璃珠破碎那样四分五裂，又被重新合拢塞进了眼眶之中！
而她的另外半张脸极其……复杂，克莱恩一时间只能想起这个形容，她的另一只眸子呈现出蔚蓝的色泽，脸颊像是石灰剥落一般斑驳，露出一块一块色泽各异的肌肤，眼角还挂着残余的泪痕，而这半边脸颊周围的发丝，红色、蓝色、棕色、黑色……交错在一起，长短粗细曲直各不相同。
这让她看起来一半像抹了口红的石灰雕塑，另一半像无数人脸剪切后随意缝合起来的邪恶人偶。
而当她缓步走到萨曼莎身边时，这种感觉越发清晰。
如果将这女孩大半张脸遮住的话，剩下的一小部分几乎和萨曼莎·密西比尔相同部位的脸一模一样！
少女牵起萨曼莎的手，后者凝固的身影忽然有了变化，那头柔顺的红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杂乱，身上尚算合身的黑裙忽然变得有些空荡，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眸光彩黯淡，嘴边却扬起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萨曼莎的身体软软塌下，被少女横抱起来。
她走到墓坑旁边，将怀中抱着的红发少女轻柔地放下，以克莱恩的视角，只能隐约看见棺材是打开的状态。
这场梦境是她制造的？为了给萨曼莎举办葬礼？克莱恩想起了那场怪异梦境中看到的名字。
让他惊讶的并不是萨曼莎这个名字，而是梦中的信件比现实中多了几个单词，字迹和用的语言也显得有些不同。
那几个与古弗萨克语有些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单词他还没来得及去查找意思，或者说……有什么阻止了他去查找。
为了将萨曼莎放入棺材，少女也站在了墓坑中，她低头看着棺材，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克莱恩发现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周围的一切也恢复了运动状态。
雨丝逐渐细密，不断敲打在伞面上，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他没有急着逃跑，如果这里是由眼前这个少女构建的，那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前，他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身边的梅丽莎忽然挽住了他的手，神情依旧是悲切的，眼眶泛红，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示意他和自己一同上前：“克莱恩？”
克莱恩面色不改地点点头，上前几步，看清了墓坑中的情形。
黑色的棺材略显陈旧，棺盖被推开，露出了里面的两具尸体。
克莱恩险些保持不住冷静，但还是强迫自己细细打量。
其中一具是刚刚被放下去的萨曼莎，红发被整齐理顺，面容宁静，嘴边依旧带着笑；另一具是个身材偏瘦的妇人，黑发掺着许多灰白，脸颊干枯憔悴，眼下有浓浓的青灰，克莱恩在记忆里找出了这个人——萨曼莎的母亲。
棺材并不宽敞，所以萨曼莎的尸体只能侧身半伏，看上去就像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换个场景看的话，说不定还挺温馨。
“弗梅尔，”克莱恩听见梅丽莎的声音，“快上来吧，密西比尔太太……会在女神的神国中获得安宁。”
克莱恩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思索着。
这是那几个单词的意思，也是这个女孩真正的名字？
但是，即使是梦中，梅丽莎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是这个女孩控制的吗？
灰发少女将棺盖合拢，握住了梅丽莎伸出的手，似乎没怎么动作，就已经轻巧地站到了墓坑边缘。
在场的几人似乎完全不觉得她的打扮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还让把铲子递给她，让她往墓坑中落下了第一铲泥土。
梅丽莎甚至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安慰。
而灰发少女只是抬起头，望向克莱恩，再次说道：“你不属于这个过去……所以，你能记住她。”
“不属于这个过去，这是什么意思？”克莱恩问道，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把握住明确的证据。
“我看见了。”灰发少女说，那只瞳眸破碎的眼似乎泛起了蒙蒙微光。
克莱恩下意识地想别开头，目光却无法遏制地被吸引过去。
只是一瞬，他的眼球就剧痛无比，鲜血混着泪水从眼眶溢出，让他生生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回到现实的瞬间，他用尽了力气才没让自己发出惨叫，但残留在意识里的疼痛感依旧让他在翻滚中摔下了床。
克莱恩颤抖着用手去摸索眼眶，发现指尖碰到的水泽并不黏腻，剧痛也在缓慢消散，这才放心了些许。
他扶着床沿站起，睁开眼时湿润的眼球表面接触到空气产生的微凉依旧让人万分不适，他闭着眼睛不再耽搁，直接逆走四步来到了灰雾之上。
在具现出的羊皮纸上写下了“萨曼莎·密西比尔现在的下落”后，他将手腕上的黄水晶挂坠取下，悬吊在空中，然后默念七遍。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看见了那座墓园，位于廷根市北区郊外的拉斐尔墓园。
绯红的月光倾洒在这片大地上，夜晚的墓园寂静安宁，只有守夜人的灯光时不时晃过四周。
一座墓碑沐浴着月色，和它前后左右的同类并无分别，只是墓碑前埋葬棺材的泥土略微湿润，仿佛刚刚淋过一场小雨。
墓碑上，只有两行磨损程度近似，像是同一时间刻上去的单词。
“索菲亚·密西比尔。”
“萨曼莎·密西比尔。”
滴——更新随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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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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