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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藏怒宿怨

??且说那李莫愁为报当年的情郎陆展元另娶新妇之仇,杀入陆家庄,而柯镇恶正陪郭芙在此地游玩,得知此事,明知自己武功不敌,可还是义字当先加入战局。

??李莫愁武功高强,又是复仇心切,并没把这满院子的老老小小放在眼里。陆家庄一行人被她杀得左支右拙,只得合力把几个孩子藏在破窑洞里,一心护他们周全。

??熟料这正是李莫愁的计谋所在。原来她本意便是要杀光陆家庄的人,其中当然包括陆家的小辈程英和陆无双两个小女孩,她暗暗跟在他们后面,总算是发现了小孩子的藏身所在。

??李莫愁已经逼上门来,众人中的武三通不得不迎战,眼看就要落于下风,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原来是郭芙携着双雕赶到。

??柯镇恶大叫道:“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

??只听得一声娇叱,双雕应声飞来,俯冲而下,和李莫愁缠斗起来。李莫愁出手狠毒,不出多久就用冰魄银针将这双雕击跑。

??郭芙眼见双雕振翅往远处飞逃,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么?”郭芙个性天真,虽叫雕儿和她打斗了一番,但此时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甚么“恶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李莫愁自然是知道她是郭靖黄蓉之女,被这玉雪小人儿吸引了兴趣,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要去携她的手。柯镇恶铁棒一撑,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槛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此人正是杨过。话说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又在他十一岁时染病去世,从此以后他便流浪嘉兴,住在这个破窑洞中,偷鸡摸狗混日子。此番归来,发现窑洞外站着两女一男。一个女的作道姑装扮,手上拿着一柄拂尘,容貌极美,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一个男的是个跛足老人,形容枯槁 ,双目翻白,便是柯镇恶了。他目光移到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身上,只见那女孩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一见便知是富家小姐,她面容娇俏非常,脸色白嫩欲滴,竟比颈间珍珠还要莹润三分。

??杨过移开目光,心有警惕,嘴上还是笑道:“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斜看他一眼,看这人一身脏兮兮的,脸上满是黑灰,看不清容貌,又听他嘴上说话满不尊重,当下便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

??杨过心道,这女娃娃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只不过不太好惹,我明明夸她秀气,她怎么反倒生气了?于是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

??郭芙住在桃花岛,哪里知道这种地方也是能住人的,被这少年一指,心想:这小叫化住在这种地方,怪不得破破烂烂,很没教养!她道:“哼,这样脏地方,谁爱来了?”

??他二人初遇拌嘴之时,李莫愁已经闯入窑洞擒住了程英和陆无双,正飞身欲走,众人醒警,黄药师又不知从何而来,救走了程英,一番打斗后,最终李莫愁只得放弃程英,单掳了陆无双。

??杨过见状,道:“我瞧瞧去。”郭芙见柯镇恶都拦不住这个女人,这小叫化赶着去送死干什么,便道:“有甚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

??杨过心说,这女娃娃从见面起就没说过我一句好话,不是骂我就是咒我,他有意回骂,笑道:“你踢死我?不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谁料郭芙脑筋压根转不过弯来,并不知杨过是在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跺脚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

??这头,杨过追了过去,不幸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然而命不该绝,碰上疯了的西毒欧阳锋。这欧阳锋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却记得自己有个儿子,逼着杨过叫自己爸爸。杨过为了解毒,只得老实叫了,心中却十分不服,暗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欧阳锋这才传授他解毒之法。西毒的方法果然管用,杨过运转了一会儿周身,只觉得好受多了。这时那飞走的双雕忽而飞回,耳边传来两声长啸,一声浑厚一声清越,欧阳锋脸色一白,迅速跑了,杨过怔怔呆在原地,却见一男一女两人从林间绕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

??郭靖黄蓉夫妇本是追查陆家庄一事,此番见到杨过,觉得他的面容颇为面善,一番试探之下,发现这孩子竟是故人杨康和穆念慈之子,当下大喜,便携着他一起走了。

??却说那头,陆无双被掳走,程英也被黄药师带走,窑洞内外一片寂然。柯镇恶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大声叫着“爹爹!妈妈!”便投入黄蓉怀里。

??杨过身上余毒未解,有些昏沉,耳边听得一声娇笑,一小团嫩绿的身影便跌入一旁的黄蓉的怀抱。他心下了然:哦,原来这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爸爸妈妈武功这么好,又疼爱她,她还有个瞎眼睛但是也爱她的大公公。想着想着,他不禁自伤起来:自己自幼无父,母亲虽也爱护他,可因为父亲早亡,母亲总是闷闷不乐的,自然给不了他那种全心全意的爱,之后母亲也死了,他活在世上十三四年,竟没什么人对他好过。

??这边郭芙一家团聚其乐融融,那边杨过却孤伶伶站着发呆,脸上的表情似悲似怨。

??郭芙在黄蓉怀里赖了好久,这才发现这个小叫化也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来了,她心里觉得有些疑惑,转念一想,不过是爹爹妈妈仁慈,看他可怜就带着罢了,于是摆出大小姐的姿态,向杨过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杨过正发怔,听到郭芙突然对他说话,那张娇俏的小脸上欢聚的笑容还未完全退却,看起来就像是在对他笑一样,杨过心里好似被撞了一下,不知是酸是暖,一贯灵活的脑筋也反应不及,傻傻地跟了她过去,要给她摘花。

??谁料他一伸出手,便被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满是污泥。

??这郭芙是什么人?当世大侠郭靖黄蓉的独女,外公是东邪黄药师,从小被人捧在手掌心里长大,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别人一生难求的金银财宝、武功秘籍,从她一出生起便都捧到了她的面前,只有她挑挑拣拣的份,也因此养成了一个骄傲任性的个性。此刻见到杨过双手污糟,她顿时反悔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

??杨过听罢一愣,一颗心又是被撞一下,但这次心里却是又刺又痛,抛下手里已经摘下的几朵白色小花,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

??小孩儿玩闹,郭靖等人并没放在心上,只看破窑洞里还有武氏兄弟二人。武氏兄弟的母亲在和李莫愁的打斗中牺牲,父亲武三通又神志不清地离开,只剩下两个小孩子相依为命。郭靖看他们孤苦伶仃,便和黄蓉商量把他们带到桃花岛去。

??于是郭靖夫妇和柯镇恶便带着郭芙、杨过和大武小武共四个孩子入了桃花岛。岛上岁月清静,郭芙小孩儿心性,即使和杨过当初略有嫌隙,转眼便忘了。她有了几个同龄玩伴,高兴得不得了,几人整日以斗蟋蟀为乐。

??这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

??却说这武氏兄弟自来到桃花岛,一贯为郭芙马首是瞻,正合了郭芙的意,几人的关系一日千里,天天在一处玩儿,俨然亲密如亲兄妹一般。

??见他们三人又这般亲密无常,杨过心里冷哼一声,并不想凑过去,转身欲走。耳畔却听到郭芙娇声高呼:“给我,给我。”他没忍住看过去,见小武武修文正把一只硕大的蟋蟀递给她。

??这时大武小武也发现了杨过所在,笑着叫道:“我们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心想,什么你的我们的,看来你们根本没把我当成朋友。他不服地走过去,拿出几只蟋蟀出来对战,谁知都被这“无敌大将军”斩于马下。郭芙在一旁为大将军加油,见大将军屡战屡胜,脸色愈发得意,笑得十分欢畅。杨过战得愤愤,耳边郭芙的笑声也变得分外刺耳,他内心一阵厌烦,道:“不玩了。”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

??拨开草丛,却见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存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这小蟋蟀一看便四肢无力,不堪大用,郭芙探头看见,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

??杨过听出她话中有讥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甚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看着她得意的脸庞,只觉得再可爱俏丽的面容此刻也十分的可憎,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人欺负的。”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它与毒蛇共居,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之所能敌。和大将军斗了没有两下,大将军就被咬掉尾巴,死掉了。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笑嘻嘻看着杨过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

??杨过一抬眼,撞见郭芙一双黑润润的眼睛,其中隐隐还有一丝恳求之色,心里的那点不忿顿时消散了,反而有些得意来。他看着瓦盆中的小黑蟀,心道:你可帮我涨了面子啦,让大小姐同我这样说话。

??郭芙都这么说了,杨过自然是要把小黑蟀给她的,可他转念一想,她一要就给她么?凭什么?我给她也不是不行,但我要为这小黑蟀讨个公道!他咳一声,悠悠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

??郭芙从小到大,除了郭靖严厉,谁人对她不是予取予求,被杨过这样一质问,又想起两人初见时针锋相对的情景来,心道:这杨过说是我的世家哥哥,可从来没有心疼过我!她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将对杨过的怨愤都发泄在小黑蟀身上,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端落,登时踏死。

??杨过原本只是要讨个说法,这小黑蟀是他亲自寻到,又帮他打败了无敌大将军,就算是给了郭芙,也是要让她好好喂养着的,谁知这郭芙喜怒无常,一脚就把它踏死。他恨恨地想:是了是了,她就是这样刁蛮!刚见面时就嫌恶我,现今也同大小武欺负我,你有爹爹妈妈了不起么!我如今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然惹她不高兴了,她早也一脚把我踩死了!往事种种浮上心头,越想越是惊怒,再看一眼那小黑蟀血肉模糊的身体,顿时气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时呆住了,脸上火辣辣的,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敢……你敢打我?!”她的眼泪还没落下来,一旁的武修文就开口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敦儒伸出脚来绊他,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击去。

??双拳难敌四手,杨过被武家兄弟骑在身上,制住双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了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是以强行将内心的那些不忍抛去,大声叫道:“用力打,打他!”

??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对郭芙的怨恨竟比对打他的武家兄弟的怨恨更为深刻,他又恨又怒,闭上眼睛心想:“好,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

??他猛然睁眼,猛力挣脱束缚,双手一阵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武氏兄弟吓得弹起,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追到一处断崖,杨过见武氏兄弟来势汹汹,将一旁的大石头往下推去。武氏兄弟急忙躲闪,从山崖下滚将下去,落到一棵大树前。

??黄蓉听见声响,循声而出,见郭芙摸着脸颊发怔,便抱起她问道:“甚么事?”郭芙受了一巴掌,此刻被母亲温声询问,一腔委屈终于发散出来,张口便哭。黄蓉看到大武小武鼻青脸肿地从树下爬起来,表情严肃了些,又问了郭芙一句:“发生了甚么?”郭芙自知瞒不过去,可如果让爹爹知道她又和杨过起了争执,还是为了一只蟋蟀,她一定免不了责罚。她一边抽噎一边想,明明是杨过先说不给她的,还打了她一巴掌,大武小武是为她出头,算不得错,于是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但因为惧怕郭靖责罚,到底没敢和盘托出,隐去了自己踩死蟋蟀、在旁边叫好等事。黄蓉叹一口气,抬眼寻找杨过的身影。不一会儿郭靖赶到,问清情由,又担心杨过遭遇不测,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从天亮找到天黑,都不见杨过身影。

??这边杨过听见了郭靖呼唤,却因惧怕责罚躲了起来。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己。

??躲了一整日,杨过还是被郭靖找到,他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责骂,却等来满满一桌好饭菜。

??次日,四个孩子拜师郭靖,只是黄蓉担心杨过子承父恶,习性不好,便主动揽了做他师父的差使,不教他武功,只教他儒家道理。杨过学得极快,心中却暗暗羡慕郭芙他们可以练武,只是他心高气傲,断然是不肯主动开口的,于是只在郭芙和武氏兄弟练武时在旁边偷看。他天赋极高,仅凭偷看竟比武氏兄弟练得还要更快更好。

??而后,与西毒欧阳锋固有宿怨的柯镇恶发现了杨过和欧阳锋的渊源,迁怒于杨过,郭靖无奈只能把他送出桃花岛,送到终南山拜师学艺。不料从此杨过便是飘零江湖,却有几番奇遇,更遇上了师父小龙女,学得玉女剑法等武艺。而郭芙在桃花岛和大武小武一同长大,岁月流转间出落得亭亭玉立,武功虽不见得有多大建树,但也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去。

??过芙两人对彼此最后的印象,都是争吵打斗中的怒容。杨过在漫长的岁月中偶尔会想起郭芙,满心都是怨,心道我一定要好好练武,下次把大武小武打得满地找牙,看你还喝不喝彩!练武之心愈笃,更加勤耕不辍。而郭芙则很少想起杨过,想到也只是一瞬的皱眉:不知那个小叫化哪儿去了呢,爹爹可很担心他呢,自己担心他么?这般欺侮自己的人,我好似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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