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满心怨愤屈辱,不管不顾地奔将出去。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
杨过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越行越远,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华山,但见山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风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处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将自己性命瞧得极是轻贱,仍是昂首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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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生,万般不幸,流浪浙江时不知受了多少屈辱,在桃花岛上遭人毒打轻贱,最可恨那罪魁祸首的郭芙全然认不出自己,同那两个帮凶也是你来我往郎情妾意。情绪激动之下,他并没想到其实是自己乔装打扮掩饰行踪,怪不到郭芙头上。
自小到大,对自己好的唯有小龙女一人,杨过待她如姊如母,敬爱之极,却又遭到无端怪责,抉绝而去。他想到当时小龙女离他而去的场景,心下怆然。时隔日久,他虽然还是对小龙女怪责他的原因不甚清楚,却也明了一件事,那便是姑姑想要她做他的妻子。
当时他反应不及,不知所措,故而连声拒绝。其实想想,姑姑待他这么好,别说是要做他的妻子,就是要他的性命,杨过也是绝无二话的。
夫妻是什么样子,杨过内心懵懂,只有模糊的一个概念。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穆念慈也对他的父亲绝口不提,偶尔谈及一两句,也是愁肠千结,未见一丝甜蜜。后来在桃花岛上,郭伯伯和郭伯母虽然情谊甚笃,但在小辈面前颇有分寸,杨过又在桃花岛上没待几年,早就没什么印象了。
又想起从前对着小龙女发过誓心中只有姑姑一个人,若是做夫妻便是要心里有她,那他自然是和姑姑两心相照。做了夫妻代表要和姑姑厮守一生,尽管内心隐隐有一丝怅然,但只要姑姑开心,他这样一个不值钱的人,又有什么不可的。若是姑姑再问他,他必然满口答应,只要姑姑不再离开他。可是想必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了。
世人轻我辱我,真正爱我之人也离我而去,再也不会有人待我好了。想到伤心处,毕生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只见后面一个人影晃动,跃入了山谷。杨过大惊,向谷中张望,只见一须发皆白、身着破烂的老翁伸出三根手指钩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乞丐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厉声喝问:“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甚么?”杨过被他骂得一怔,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里干甚么了?”问不到答案,越发自我厌弃至极,哭得更是伤心。
这位武功高强的乞丐老头就是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听闻藏边五丑作恶多端,洪七公嫉恶如仇,追杀他们到了华山,不料遇到杨过。
洪七公对他甚是好奇,问道:“你哭甚么?”杨过见他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武功又高,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的干净。”洪七公与他对答几句,察觉出此人自伤之意,便道:“我要去找蜈蚣吃,你跟着我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
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
这自是一番奇遇,洪七公对这少年青眼有加,带着杨过吃了几天蜈蚣。和这样的老前辈相处,杨过时时惊异佩服,也渐渐绝了厌世之心。杀了藏边五丑后,欧阳锋却又冒了出来。欧阳锋本已疯得认不出谁是谁,只不过和洪七公乃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自然而然地打了上去,洪七公也不客气,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杨过为这两位前辈试招,得了洪七公和欧阳锋的几招真传,武功大有进益。斗到最后,洪七公极为畅快,仰天大笑道:“老毒物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欧阳锋数日恶斗,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目睹一切,犹如大梦一场,满心繁杂如同大风刮过,澄然一片。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度过了好几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天地正宽,无拘无碍,便是那郭芙等人再看不起我,又有甚么干系。于是下得山来,一路向南,继续寻找小龙女。
郭芙和大小武跟着郭靖黄蓉来到大胜关陆家庄,预备参加英雄宴。郭靖黄蓉另有要事,郭芙和大小武便带着一帮丐帮子弟外出迎客。归来之际,众人行至一处破庙,当即入庙休整,卸下行李,拿出吃食,以作补充。郭芙早已走的累了,动也不想动,一味地差遣大武小武,两兄弟则是尽力讨好,无有不应,大武武敦儒去给郭芙买马鞭,小武武修文则侍奉在旁。
大武办完差使回来,还未进庙,只见一乞丐模样的人走过来,冲他拱手,结结巴巴道:“武兄,别来……别来安好。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打量此人,只见他鼻青脸肿,衣衫不整,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不免有些轻视。只是此刻正在丐帮弟子中间,不好直白表露。
心下犹豫不定,正要查问他的来历,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
武敦儒急忙撇下这乞丐,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郭芙久等武敦儒不到,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却见他在庙门停留,不满地起身上前质问。走到跟前,却见武敦儒在跟一个叫化子说话。
郭芙与丐帮弟子一路同行,虽然这人是乞丐模样,她却好像没见过他,全无印象,便多看了他几眼。
熟料郭芙一走近,这叫化便躲远了几步;她往他的方向不住地瞧,他不小心跟她对视一眼,便跟被烫了一样,避之不及,不住躲闪。
郭芙被人捧惯了,这一下只觉得自己都没嫌弃他潦倒破烂,他却没来由地发神经,怒上心头,正想发作,又难得想到自己一路上受到丐帮兄弟照顾,冲他发脾气事小,若是伤了丐帮弟子感情,连累黄蓉失了人心可就不好,于是硬生生忍了下来,面色却十分不虞。
这叫化模样的人正是杨过。他行至此处,见一帮丐帮子弟集结,想要上前告知洪七公死讯,却听见他们正在讨论郭靖黄蓉参加英雄宴事宜,又看见武敦儒骑马归来,心中冷笑,只道从前他们对自己轻贱戏弄,此刻我再也不吃你家闲饭,以天地为家,再不消怕你们,不如我打扮一番,前去投靠,试你们一试。
当下便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潦倒不堪。与大武说话时,武敦儒的嫌恶之情被他察觉,杨过不仅心中全无触动,反而自己特地装扮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
杨过得逞之意极盛,正要进一步谈话,转眼却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
杨过原本满心戏谑,未曾想见到郭芙却莫名心怯,注意到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腰间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一副英雄少年模样。再看自己,虽然是有意为之,但到底相形见绌。
若是从前,他其实隐隐盼着郭芙多看自己,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来由的有些害怕,只是避开她的目光,生怕她认出自己。
此念一出,杨过内心惨然一笑,心道:“她怎么还会记得我。就是记得,也是讨厌我。”好不容易止住的自怨自艾之情好似沉渣泛起,竟又卷土重来。
郭芙一脸不高兴,有意给他难看,对这不识好歹的乞丐不屑一顾,兀自拉了武敦儒回庙里。此刻武修文也跟了过来,哥俩儿围着郭芙,尽力巴结,哪管先前在跟谁讲话。
杨过经过历练后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主动压下心中的伤情,竟也回转过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求死。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和杨过交谈顺畅,听他说是来找黄帮主,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
杨过自是应下,走进破庙,坐在丐帮兄弟之间吃着饭食,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
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
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不愿郭芙注意到他,可轮到郭芙真的看也不看他,他心中却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面对郭芙,自己到底所欲为何,杨过自己也是茫然一片,摸不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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