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雷总觉得自己和曾祖父塞巴斯蒂安·萨鲁还有很多时间。
也许是曾祖父还没全白的红棕色头发，也许是年过百岁比年轻人还精神的精神头，也许是他在站在讲台上时对着学生滔滔不绝时不算弯曲的腰杆。
但当注定的分别悄然地到来，西雷又一次没有好好的告别他爱的亲人。
***
那个早上，西雷像往常一样，上班前去探望曾外公。
他来的比平时晚了一些，他昨天约了喜欢的女孩，那是个意外美好的约会，分别前他鼓起勇气亲了女孩的脸颊，女孩回赠了他一个吻，这让他一个晚上兴奋的都没有睡好。他急不可耐的想跟曾外公分享他的经历了，听了那么多年老头的酸臭恋爱口水故事，他也有恋爱的故事可以灌给老头了。
但那老头最近身体不大好，这让西雷也多了点担忧。
酷暑正头的时候，老头感冒了，他总是在咳嗽。西雷劝他去看医生，他却和所有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讳疾忌医，倔强的不肯，还嚷嚷说圣芒戈都是废物，当年他妹妹安妮的诅咒都没有解决什么的。
为了证明他的身体不错，他还原地倒立。
“我经历了两次巫师大战，小小感冒焉能夺我性命！就我这状态，再来一次巫师大战我也行！哈哈哈——嘎！”他为这次的逞能闪了那百年老腰。
见此，西雷劝不动，奥米爷爷近些年话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也越发的长，西雷只能多盯着这活泼好动的曾外公，实在不行他会一个昏迷咒把这老家伙拖进圣芒戈。
美好的夜晚后就是个美好的清晨，昨夜下了一场雨，洗干净了整个伦敦，西雷走过花园时几乎被泥土的芳香和湿濡的花香醉倒，花园内有几只蓝色大蝴蝶飞来飞去，踩着露珠在花丛中起起落落。
西雷突然想起小时候一件往事。失去母亲的他刚到这个家时看到了这么多花，开心的把花摘秃了，等他回头看到光秃秃的花丛时，他才察觉自己做了多自私的事情，他记得奥米爷爷说过那些花是曾外婆留下的，患病后的曾外婆忘了这些植物，直到她过世，曾外公才发觉花园都枯萎了，只剩下几朵还顽强的开着小花。不喜欢园艺的曾外公花了大半年才把这些花养活。
做错事的西雷被曾外公抓了个正着，但曾外公并没有西雷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他蹲下身拿起一束花，问西雷会不会编花环。
西雷说不会。
曾外公说他也不会。
但他们可以学。
曾外公像往常一样哗啦一声变出一本书，他们照着书一起学着编花环。
五颜六色的花变成西雷见过最漂亮的花环。
他们拿着花环一起去了曾外婆和母亲的墓，用最美的花环祭奠了他们最爱的人。
西雷笑自己多愁善感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小时候的事情了，魔法部繁忙但低效的工作让才工作几年的他几乎熬掉了身上少年的天真浪漫。
他放开了自己听力，远方的鸟儿鸣唱，近处的蝶翼颤动，如他小时候一般，毫无变化。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的童年。
步入门内，家还是那样的小，那么安静。
西雷做好了早餐，鲜榨的橙汁是曾外公最近唯一乐意吃的东西，其他的都得三哄四请才吃一口。难哄的像小时候的自己，西雷这才察觉曾外公的耐心比他记忆中的多太多了。
他去叫曾外公，如往常那样，一边絮叨曾外公一边拉开窗帘，让光亮射进卧室，等着被太阳晒屁股的老头会咕哝地抱怨，嘟囔地要求再睡五分钟。
他并没有听到熟悉的抱怨声，他才注意到家里太过安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曾外公平静的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膛，阳光散在他的脸上，那头混着红棕的头发被照的如白雪一般，柔光柔化了他的皱纹，年轻了十几岁，但脸色雪白，白的不像活人。唯一还留有一丝生机的是他的微笑，是释然的微笑，是欣喜的微笑，可再多的夏日晨光也不会融化这笑颜，如石刻一般，永久的凝固了。
西雷想打趣地说：“嘿，曾外公，你头发全白了，你可以去打扮成圣诞老人赚外快了。”
他知道他这么说，曾外公一定会和他哈哈大笑的。
可是他一张口，闷气卡住了他的喉咙，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他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他也知道，陪伴他十多年的老人不会和他说笑了。
***
西雷通知了所有亲友，诺可妥姨婆已经过世了，但参孙舅爷还活着，卧病在床的他还是来了，他们的孩子以及孙子辈也都来了。小小的宅子塞进了那么多人，西雷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葬礼后，律师拿出了曾外公的遗嘱宣读，窗外是阴郁淅沥的小雨，西雷越发觉得闷气，他关闭了他的听力。
他走到了花园，雨点落在他身上，他麻木的感觉不到寒冷，只看夏花开的还是那样好，蝴蝶还是交错的飞着，一切都还是几天前那样，但一切又不一样了。
西雷没有那个陪伴他的老人了。
这些年他总是陪曾外公参加各种葬礼，黑魔王活跃那些年，逝者大多是年轻的一代，曾外公的学生，黑魔王倒台后，社会逐渐正常，死亡也是，送走黑发人的白发人也逐渐离开了。等一位位熟知的老人离去后，葬礼邀请也变少了，曾外公转为关注着预言家日报上的讣告，看到熟悉的名字也会发出长吁短叹，就这样，曾外公用来联系友人的通讯录也变得越来越薄。
逐渐地，他们不再讨论死亡，曾外公更多在说自己还能祸害魔法界几百年。
西雷也如此希望的。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西雷以为这老头会陪着他，见证他结婚，生子，关心他的中年危机和秃顶，到他五六十跟他抱怨他的孙子太难带后再离开。
毕竟这老头永远都那么有精神。
西雷都被这份精神麻痹了，被希望麻痹，忽视太多的预警。
也许西雷应该早带他去圣芒戈，也许西雷应该多关心下他越来越白的脸色，也许西雷应该搬回来和他一起住，也许西雷不应该去和那个女孩约会……无数个“也许”凌迟着西雷，他攥紧手，指甲嵌入掌心，鲜血流出。
“西雷。”奥米爷爷清和的嗓音让西雷从自责中拉出来，但他没看到老人的身影。屋内传来一声惊叫，西雷冲了进去，奥米爷爷倒在地上。西雷眼前一黑，腿几乎瘫软，但他很快让自己振作，指挥着表亲拿药，他探了奥米爷爷脉搏。
还好，脉搏微弱，却还在跳着。
他生出一份勇气和自信，在恐惧的麻木中挣脱出来，他相信自己可以救回奥米爷爷，大脑迅速冷静按步骤给奥米爷爷急救。
奥米爷爷情况稳定后，西雷才觉得自己有了点格兰芬多的样子。曾外公总说斯莱特林也不差勇气，为他去了格兰芬多抱怨，但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那老头鼓励他时说：“格兰芬多的勇气不是自大狂的狂欢，是你能燃起不能被压灭的火焰，无人可挡，这一点，我的曾外孙，你有的。”
西雷把奥米爷爷安顿到客房，外面的宾客逐渐散去，忙碌一天的他环顾四周，也许在等那个老头作为幽灵冒个头，但他也清楚曾外公不是那种会害怕向前走的人，再说，曾外婆过世那么多年，他那么爱老婆的一个人，一定跑到裤子着火的去找她。
说起曾外婆，她的那张照片自从曾外公过世后，西雷再没见过她动过，她静静的靠着曾外公那只手，睡得香甜。
所有陪伴他成长的人就剩下奥米爷爷了。
奥米爷爷的情况很不好，西雷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却感不到奥米爷爷还有活下去的动力。
在奥米爷爷逐渐衰弱的求生意志下，也许他们还有一个小时，一个晚上，或者一天，但不会更久了。
西雷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位老人重新坠回死神的掌中。
奥米爷爷睡得很熟，过了百岁生日后，他就如进入冬季的蛇一般，一天也就醒一两个小时。诺可妥姨婆过世前最担心的就是奥米爷爷，她总怕他死在睡梦之中，每个早上她都蹑手蹑脚地拿一面小镜子放到奥米爷爷的鼻子下观察他还有没有呼吸。
但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走在这位老人前面。
在病榻上，她交代西雷照顾好奥米爷爷，但她也有一种释然，她不需要面对没有奥米爷爷的世界了，她比爷爷先走一步去那个世界和曾外婆等他和曾外公。
西雷想着，心里羡慕起诺可妥姨婆。
“西雷……你哭了。”奥米爷爷醒了，没有魔杖，没有视力的他却察觉到了西雷，冰凉的手指准确的找到了西雷的脸，如西雷幼时一般，摩挲着帮西雷擦掉眼泪。
“奥米爷爷……”西雷嘴唇发颤，他捧住那如枯木一般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如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奥米爷爷轻轻地抚摸他的发顶，多年前他这样安抚失去母亲孤苦伶仃的西雷，如今他依旧温柔地抚慰长大成人的西雷。
在奥米爷爷面前，西雷可以永远是那个孩子。
“茜茜、怎么样？”等西雷哭声转低，奥米爷爷问道，他说的很慢，音调也有些不准。这位老人太久没说过话了，失去听力的盲人和人交流是很吃力地，他便把自己关起来，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会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西雷是其中一个。曾外公的过世让西雷几乎忘掉当初他提出要约那个像苹果一样甜甜的女孩时奥米爷爷有多高兴，难得下床帮他挑选服装，约会的地点，代替西雷早逝的母亲，在羊皮纸上千叮咛万嘱咐。
“茜茜很好……很好……”西雷把奥米爷爷的手指放在嘴唇上，那是这么多年来他们沟通的方式。奥米爷爷的手指永远都有一股清香，像母亲的香水一样，总会让西雷有家的感觉。
“那就好，你、有个人，陪……就放心了。”
这像是临走前叮嘱的话让西雷后脊发凉，他赶紧说：“不！奥米爷爷，你不能也丢下我！我没了曾外公和曾外婆了！我——”西雷抱住了奥米爷爷，奥米爷爷瘦了很多，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西雷不敢用力，怕揉碎脆弱的骨头，更不敢放手，他的肌肉紧绷，圈住了老人的腰，更多的眼泪放肆的落在老人的胸口。他像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希望用眼泪能让老人心软。
“我们，离开，是时间到了，是我该走了。”
西雷任性了，不回答，也不肯放手。他固执起来，连曾外公都会发愁。
“西雷，我想再见他们。” 奥米爷爷平静的语气也带上了哽咽，他的话变得流畅，仿佛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我们说好不论发生什么都一起面对，可他们都走了，独留我了，我再不追上他们，我怕我被他们落下。”
“那我呢？奥米爷爷，我可以陪你！我可以照顾你！为了我，再陪陪我吧！”西雷哀求地说道。
“我爱你，我的好孩子。”奥米的眼泪带着不舍，但他依旧坚定的说：“可我活的很累了，没有听力和视力，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太久了，你和我们生活十几年，我们的离去都让你这么难过了，想下我和你曾外公从11岁起就相伴到现在了，他的离开会让我有多痛。”
西雷抬头，凝视他的奥米爷爷。奥米爷爷的脸上皱纹比记忆中多了，那些痣已经褶皱藏了起来，那双湖蓝色眼睛中的白完全覆盖了那片湖水，失去了神采，脸颊消瘦，亦不复当年的风采，原本宽阔的肩膀下榻，再也无力撑起当年给予他庇护的斗篷。奥米爷爷老了，他意识到这位老人也是曾外公的奥米尼斯，更是自己的奥米尼斯，岁数在老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已经不堪重负了。
西雷帮奥米爷爷抹去眼泪。
他还是不舍，可他已经长大了，他该学会告别了，他拥抱了他的奥米爷爷。
“我们还会再见吗？”西雷最后嗅了老人身上的味道，跟这个为他遮风避雨的臂弯分别。
“会的，我们的分别只是暂时的，等你完满的走过一生时，会再见到我们，到时候，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吧。”奥米尼斯笑着回答了西雷。
“我会的，谢谢你，奥米爷爷，晚安，再见。”西雷关上了灯，离开了，他不敢再回头，他敏感的听力能听到老人的啜泣，他怕在看到老人红了的眼圈会毁了他下的决心，他怕自己再多的哀求也会毁了老人的决定。
就这样吧。
他安慰自己，至少这次，他好好的说再见了。
他不会有遗憾了。
对吧？
***
这个晚上，西雷做了一个梦。
那个异域风情的花园难得太阳西沉，整个花园镀上了金色，曾外婆还是穿着那条蓝裙子，和他一样的银发也变成金丝，随轻风浮动。她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来告别了吗？”西雷问道，他双手捂脸，声音发闷。
曾外婆点点头。
“因为你是曾外公思念形成的，所以他走了，你也会走，是吗？”
曾外婆点了下头。
“你们太坏了……一起把我丢下了。”西雷哽咽着落泪。
曾外婆叹息了一声，把西雷搂在怀里。
“西雷，你爱我们，你不会忘了我们，对吧？”
西雷点头。
“那我们的存在会化为那些细小的记忆，你奥米爷爷做的小蛋糕，你曾外公帮你缝好的罗伯特先生，我们陪你的点点滴滴与你母亲一样都会活在你的记忆里，”曾外婆的身体随着她的话变淡，但她依旧对西雷说着：“我们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帮你，未来会有一段孤独难熬的日子，但记住，西雷，你是我们最爱的孩子，我们不论在哪里都会祝福你，你会幸福的。”
“曾外婆，你别说了！”西雷伸手去抓近乎消失的曾外婆，“我都懂了！我都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曾外婆微微一笑，点了下西雷的鼻子：“哦，还有一件事，你的花环很漂亮，答应我，每年你曾外公的忌日，你要带着花环去看我们哦，要带满至少九十九年哦。”
“可我活不了……”西雷的话头被曾外婆的食指点住了。
“西雷，答应我。”
在曾外婆的要求下，西雷妥协了：“我答应你。”
曾外婆释怀一笑，点点头：“好孩子，再见了。”
曾外婆消失了，那个花园也一同消失了，西雷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窗外的鸟语花香都涌入西雷的耳朵，宅子里则是一片宁静。
西雷收拾好自己，他又得去通知家人了。
***
一年过得很快，西雷忙忙碌碌中抬头，撕了过半的日历提醒他快到曾外公的忌日了。
西雷趁着午休买了一束花，在自己的办公桌里琢磨着怎么编花环。
记忆太久远了，他的手变笨了，漂亮的花环是做不出来了，面对散在桌子上枝干分离的花，他有些丧气，这是他答应曾外婆的事情，他却做不到了。
“你在忙什么？”他约过的那个女孩茜茜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茜茜，你好……”西雷心很虚，因为两位老人接连去世，他的心情糟透了，便拒绝了茜茜，像个懦夫一样躲着她。
“我问你忙什么，没问你好，你每次见我都好像我是瘟神一样躲着，我好也不好了！”茜茜嘴上不留情地说着，却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说吧，你在干什么？”
“编花环。”西雷老实的回答。
“给谁编？”茜茜拿起一朵掐掉杆的花，一脸惋惜。
“我曾外婆，曾外公的忌日快到了，我答应曾外婆带着花去看他们。”
“哦，那我来帮你吧。”女孩自顾自的拿出魔杖一挥，那些零散的花就组合在一起，不到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小巧的花环，落在了西雷手里。
“谢、谢谢。”西雷诧异的看着花环。“你真的是太好了。”
“哼！你别忘了你是个巫师！上学的时候，你的变形课成绩可比我好呢！”女孩抬起下巴，苹果一样的小脸红扑扑的。“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再约我吗？”
“啊？”西雷以为得到茜茜的帮助已经是他能得到最好的待遇了，他没想到茜茜还会想让他约她。
“啊什么啊？不想？”茜茜有些失落。
“不不不！我以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愿意——”西雷慌乱的解释着，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只顾解释。面对茜茜失望的眼神，他觉得不能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这个周六晚上，我们一起去看麻瓜电影吧？”
“麻瓜电影？不会是我想的那部吧？”茜茜眼睛亮了。
“是那一部，还是你最爱去的那家影院，我买票。”
“那我负责爆米花，”茜茜眨眨眼，“你可不许放我鸽子！”
“我保证我会打扮得像个保护公主的骑士一样准时到电影院门口恭迎您。”西雷不知不觉的学起了曾外公的口气，但他没有曾外公的自信和自然，显得很是傻气。还好，茜茜被他这话逗笑了，他也放松的和她一起笑了起来，几声笑驱散了他这一年的阴霾。
“真好，以后你多笑笑，你笑的太少了。而我……我就喜欢看你笑。”茜茜最后这句话说的如蚊子哼，但西雷的听力太好了，两个人脸同时一红。
“周六见？”
“周六见。”
茜茜低着头快步跑开，可空气中滞留她那股淡淡地苹果香，西雷扶了下心口，他几乎看到了维纳斯在对他微笑。
新的生活在对他展开，他不再犹豫的向前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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