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丝看了几个小时。中途斯科皮出去过几次,回来之后就打开了更多大小光屏,戴上眼镜在那默不作声。这件事只有一个开端,相关的调查人员还在组织,罗丝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关键在琼斯的默许下不需要避开,但也无心干扰他工作,安静的看她自己的。夜幕降临,她站起身,敲了敲桌子:“公事聊完了,聊点私事?”
斯科皮摘下眼镜:“车已经送回去了,怎么回去?”
罗丝一愣:“我问问丹还在不在……?”
“丹?”斯科皮问她,“你们队伍里那个?上次送你回去的也是他?”
“是啊,”罗丝感到奇怪,“怎么了?”
斯科皮一笑,很肯定地说:“他喜欢你。”
罗丝原地愣了三秒,不太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这误会不是早就解释清楚了吗?”
“他看你的频率,眼神。”斯科皮说,“你的‘生活’终端社交账号有加他好友对吧?他对你单向的互动频率不低,你的动态百分之八十有他的点赞,但这些都不出格,说明不了什么——”
他接着说:“重要的是,一年半前你生日那天,给你匿名送花和卡片的是他。我猜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告诉他我们在交往,我不能确定那是给你的还是我的,善意还是恶意,所以查到那家花店问了一下,得知了他的体貌特征,但当时我还没见过他。”
“难怪当时你那么肯定地说一定是我的追求者?”罗丝顿了一下,“……有没有人说过,你翻别人社交账户的样子会显得有一点儿小心眼?”
斯科皮微笑,坦然承认自己的小心眼:“如果理解成职业病会让你好接受一点,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想。”
“你原来这么……”罗丝找不到词来描述。她看了看终端:“好吧,丹已经走了,你把醋味收一收。”
斯科皮:“……我没有。”
事实上搭乘悬浮轨道车回家的体验也还不错,只是对于他们来说稍微有一点新奇,至少你让之前的罗丝想象在一个普通不过的傍晚和什么人一起下班搭公共交通回家,她会露出比见鬼更恐怖的表情。回家的感觉更是恍若隔世,离开前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还留在原地,游戏手柄掉在地毯上,出门前刚洗干净的杯子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已经干了。家中陈设稍微有一点儿杂乱,大概因为他们两个是差不多时间出门的,这两天没人回来过,没谁留在后头擦屁股。
罗丝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把游戏手柄捡起来放在腿上:“聊聊?”
斯科皮换上了他那身暖色系的家居服,洗过头后平日里作偏分打扮的头发乖巧地归位,整个人又变得温和无害起来。他和罗丝面对面坐下,温和一笑:“我以为我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谁也不计较的共识了。”
罗丝:“你不介意?”
斯科皮没有回答,他忽然低头看了看罗丝腿上那个手柄,把它拿起来:“这好像是我送你的?什么时候?”
“去年圣诞吧。”罗丝说,“打那款据说很容易把情侣打分手的双人游戏。”
“……一晚上打通了。”斯科皮想了想,“你说太简单,那时候我应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换个话题,”罗丝把话头扯回来,“你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呢?”斯科皮稍微往后靠了靠,靠住了一个软枕,“因为一些私心和执念,贪恋不应该贪恋的东西,故意不去想可能造成的伤害,可以原谅吗?”
“可以的吧。”罗丝看着他,“很复杂,斯科,你说是不是?我以为,我没有那么在意,我随时可以离开;我以为,我还是有一点在意的,我也没那么想离开;我以为那我应该是不想离开你了……”
五岁的时候,她觉得她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十岁的时候,她觉得虽然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很坏,总有些人还算不错。十五岁的时候,她觉得世界大概是有黑有白的,她行走其中,记住需要记住的,其他的遗忘就好。二十岁的时候,她觉得人世间也许大概也是有一点儿美的,即使这些美总与她擦肩而过。二十五岁的时候,她觉得爱情很好,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人是谁在哪里,教她生而为人的人离开了,于她有恩的师长们离开了,她的世界空空荡荡,她看风看雨看花,但从没爱过什么人。今年她二十七岁了,终于发现她可能比自己想的认真,认真到想一想自己能抽身离开吧,会突然发现很难过很难过,认真到再想一想那就继续在一起好了,会想到如果某一天她真的不得不离开,那早一点分开会不会让他安全一点,也好受一点?她觉得自己想要握紧那个人的手,快要碰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可能藤条缠身,布满尖刺,又悄悄地想要缩回。
斯科皮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说了。”
他的手型偏瘦削修长,很好看,但不算很大,也并不宽厚,但他握着罗丝手的时候,偶尔会让她想到幼时悄悄照料过她的实验室杂活工阿姨。他攥着她的手指,力道稍微有一点儿大,罗丝却一点儿也不想挣脱。
斯科皮重复了一次:“不说了,我都知道。”
罗丝默不作声,又听到他问:“不是要听我道歉吗?怎么自己先忍不住了。”
他说:“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些,你也不想听吧。我说因为我觉得现在很好所以不管不顾会一直隐瞒你,或者我说意识到为你好总有一天会坦白然后找个由头离开,你会高兴吗?”
罗丝说:“不存在这个假设吧。”
斯科皮笑了一声:“是的,至少现在,我们应该是一条路上的,遇到什么事谁也逃不了。”
“……这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吗?”
“是吧。”斯科皮靠着软枕,微微抬头。
罗丝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灰眼睛,忽然心头一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熟悉感。她干脆也靠过去,占据了另一半软枕:“斯科,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见过?”
斯科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见过的。”
“想不起来。”罗丝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谁先起来去收拾东西?”
“慢慢想。”斯科皮站起来,“我去吧。”
罗丝对自己说不上多上心,但她还是相当清楚容貌于她的作用。因为她长得不错,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更简便的方式实现,她也清楚地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更艳光照人,只要这确实有不小的好处,她并不吝啬花点心思去打扮。
当然,这是仅限于六年前她的部分基因在一次环境很特殊的任务里受到刺激,发生了迟来的强烈排异反应,她的容貌因此改变之后。在那之前,过盛的容貌对她来说更是一种麻烦,而不是好处。
那次排异反应让她高烧昏迷了整整一礼拜,醒来之后她的头发、眼睛、皮肤开始发生缓慢的变化,肤色变得更加白皙,头发颜色从近黑的深红棕变淡,最后变成纯正浓艳的红棕色,且是天然带弧度的微卷,眼睛颜色也褪淡了一些,除此之外,她的面部表皮轮廓也发生了一定程度内的调整,身高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拔高了三厘米,这种变化让人很难将她与之前的她联系在一起,除非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或者是相当了解她的习惯。
嗯,所有这些麻烦当然都发生在她不知为什么被发现了之后。罗丝能离开实验室主要得益于一场意外事故,当时下城区的一场械斗波及了实验室所在地,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导致整个实验室电路短路,各类设施失灵了近十分钟,当时实验品们正好在“放风”,因此有人策划出逃,他们用偷来的密码打开了内层铁门,因为不认识路,分成几个小队分别探路,罗丝因为身体状况很好,一直走在最前面。十分钟很短,他们知道没有很多时间,都在拼命地奔跑,跑到一半实验员发现他们的动作了,她只听到后面的嘈杂喧哗,也无暇多想,拉着身边的小伙伴头也不回地跑。很幸运的是他们这一队没有被发现,看守主实验区建筑侧门的老员工看着他们沉默片刻,然后当做没看见他们。离开主实验区之后的长廊一片漆黑,他们还是不敢停下来,跑着跑着,罗丝隐约能看到远处的什么东西,像是一道铁门,她不知道,她当时已经很累了,累得快要失去意识。很久之后她才想起要回头,发现一起出逃的伙伴竟然只剩下零星几人,两个女孩的手被她拽着,几人身后缀着几个,显然也都到了体力的极限。他们大概是在出了门之后分别的,有几个下城区本地拐来的孩子还有进实验室前的记忆,他们去找回家的路了,剩下没有任何记忆的只能在附近逗留。他们又累又饿,罗丝记得,是她出来找食物,顺道寻求帮助,她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走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就在福利院了。
事情过去了快要二十年,她依然没有办法探究当年的事。
福利院条件相当差劲,但从当时它所处的位置来看,也算是五毒俱全中的一股清流,她没有在那里停留很久,那个福利院就因为她也不知道的原因倒闭解散了,罗丝因为身体健康,长相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被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机构接手。她坐在一群小孩中间,摇摇晃晃前往目的地,车子在半路忽然在下城区边境被截停了,她至今不敢去想那一辆车如果没有被截停,如今她应该在下城区的哪个角落。那一批受害者都受到了安抚和资助,在外界拥有了合法的身份,送入一所相当不错的中学。罗丝是被选中的,她曾经的老师,中学的前校长看见她的照片,认出了她是曾经的实验品,但发自善心地给了她入学和寄宿的机会,给了一些保护。
那位老师家世不错,她的家族在“创生”计划还只是个不涉及伦理问题的科研项目时掺过一手,后来大概是闹掰了,罗丝不是特别了解她。老师认出她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是个青少年了,身为比较成功的实验改造成果,她很聪明,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一些经历的确实让她有种游离在社会之外的孤僻感,这让她虽然十分感激老师,但在当时不能很好地表达。老师偶尔会来看她,聊一些很轻松的话题,比如家里的孩子,过得怎么样,以后想做什么之类,她很享受在学校的那几年,也不反感这样恰到好处的关心,到老师出事前,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在排异反应改变了她的外貌前,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说不上多么幸运,但也足够幸运,命运追赶着她往前走,而目前看来,她的未来似乎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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