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或许起了很大的火,还有市民们慌乱无措的叫喊声,求救声。不过,她不清楚。那一年她三岁,还是个刚开始认字的年龄。
艾露拉站在露台上,遥遥望向那座贯以她之名的剧院。夜幕下,远方灯火通明。
那个孩子应当已经带着她的妹妹进去了,还有她其余的几个同伴。她有她的渠道,知道对方预定了一个包厢的位置。
特蕾西娅。
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年轻的海贼。
昏暗的房间中,回应她的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八点整。
舞台拉开帷幕。
艾露拉看过很多遍《英雄涅瓦尔》的演出,对每一个台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演员的表情都记忆犹新。
【——此处已遭海贼入侵,王奋战至最后一刻,终究不敌。王后,请带着王女速速离去。
——我的爱人……我的家园……
——为何……为何?
开局是激烈的打斗声,赤红色的背景,燃起的烟雾。忠心耿耿以性命为注护卫王后与王女逃去的士兵。
踉踉跄跄奔跑的女人,哇哇大哭不顾形势的孩童,满身伤痕鲜血淋漓燃尽生命的士兵。如恶鬼降临人世的海贼。
数把刀。几许箭。一些血肉横飞。漫天哭喊。
一件白色外套。一句正义标语。一具高大身躯。一双坚毅眼神。一些罪恶当诛。
如天神般,降临在弱小的女人身前。
孩童的哭声停了,伸出双手,试图拥抱高高站立着的男人。
男人没有回头,手中的武器散发着瘆人的寒光。
有血滴落,从刀身滑向末端。
海贼的血。
他说,此地由我来守护。
女人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英勇的海军中将解救了面临死亡危机的王后与王女,第一幕的内容大致如此。不过,她还记得那把刀,那把后来被涅瓦尔以危险之名拿去封存起来的刀。据说属于大快刀二十一工,全世界只有二十一把。
是母亲芙朵拉小时候机缘巧合得到的。
后来她与岛上的王子恋爱,要学着成为一名合格的王后,于是便将它放置在盒子里,甚少拿出。
那是那把刀第一次被封存。
再度出鞘之日,它的主人拿着它挥舞的手已不如当初那般有力,熟练。
那是被繁重的礼节,华丽的外服,过度的保养从而变成的——白皙、脆弱的手腕。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挥舞着它,将孩子绑在身前,杀出一条血路。
那是她与它的最后一次共同作战。
她的双手在战斗中受伤,如今已无法提起重物,更何谈挥刀作战。于是便任由那个男人拿走了它。
但是,也有另一个原因。
浑身是血的王后垂首看向地上的尸身。她的侍女,她的好友,曾在她年轻时候一同拿着武器互相比试的同伴,曾护着她与她的孩子一同逃生的好友,现今却要为她盖上一座新坟。
既无战友,何谈战斗。
王后坐在修缮完毕的宫殿内,长久看着似乎永远飞不到尽头的碧空。
何以至死之彼端寻诸昔日挚友?爱人曾赞其性情柔和、貌之绮丽。可叹两者皆无以唤回亡者之魂。
【昏暗的房间内,王后抱着国王的照片哭泣。敌人已尽数消灭,岛屿重归和平,似乎一切如往日般正常运行,然而已逝之人如何归来。
——王后。
侍女抱着王女上前,意在劝慰。流泪的女人听而不闻,视若无睹。
——王后!
唯有哀怨的哽咽声。
侍女留下王女退下。涅瓦尔登场。
神情肃穆,眉目紧锁,可一系列关注王后的动作却又掩藏不住内心深处的担忧之情。
——芙朵拉。
——……
停下来的哭声。紧闭的双目。固执朝向墙壁那端的脸庞。即便泪水致她妆容有损,可并未减少她之光彩,只让她多出一种脆弱之美。
——芙朵拉,你还有这个国家。
——王已经死了。作为他妻子的我却仍这般卑微存活于世,何等令人羞耻!
——正因为王已经死了,你才更要好好照顾他留下来的这个国家。
——我只不过是……
再度出现的哽咽声,女人此刻尽显她的柔弱。
——我只不过想好好当我所爱之人的妻子……我不是什么王后……
——芙朵拉。
——你不是海军中将吗?你不是击退了那些海贼吗?你不是很有能力吗?为什么你就不能继续多留一段时间呢?这座岛屿……如果再度遭到海贼来袭,要如何是好……
——到时候我……又要怎么办……
男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何为海军的正义?保护海上所有需要保护的人,亦或只是……单独一座岛屿?
女人始终背对着他,或许他踏出这间房门,便永远无法再一次看见她的脸。
芙朵拉,他可怜的、悲哀的、被恶意损害的绮丽之花。
——涅、涅……
一双小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裤腿,稚童的双眼里,是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小小的王女伸出手,面朝着男人,背对着女人。
她在祈求一个拥抱。
英雄柔情。
可以无情杀死海贼的海军中将,也不能抵挡一个孩子最单纯的爱意。
——艾露拉需要照顾。
王后意有所指。
——在这个国家新一任合格的王上任之前,我会尽全力守护这座岛屿。】
暂代父职,确实时常听到这种说法。
她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脸,毕竟父亲在三岁那年便被入侵的海贼杀死。而之后出现在她身边的年长男性是涅瓦尔。
不过,倒也没有真的教导过什么。
挥刀舞剑,不行。儿童太过脆弱,容易伤己。奔跑蹦跳,摇头反对。王女要有王女的风范。交谈的语气要柔和,走路的步伐要淑女。条条框框,无形之网。
于是便也只能跟在母亲身后学着识字读书。
母亲从来不会低头看她。
芙朵拉的脸,总是朝着前方。芙朵拉的眼,总是注视着遥远的天空。即便中将涅瓦尔来访,也只能得到对方的背影。
芙朵拉,她无情的、自我的、永远不会给她一个拥抱与微笑的母亲。
大家都说她是一个沉默的孩子。
都说中将涅瓦尔虽补足了父爱,可王后芙朵拉却长久自哀,不曾给予她母爱。
可她却无法从那些飘向她耳中的窃窃私语中激起对母亲的恨意。
母亲不曾爱她,涅瓦尔又何曾真心对待她?
她想要母亲的那把刀。那把母亲时常拿出来擦拭,她偶尔也可以帮着一起擦拭。后来被涅瓦尔看见,尝试撒娇却依然被对方拿去封存在盒子里的刀。
她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笑脸,那个有些僵硬的,从嘴角强制扯起来的笑容,和他那难以及底的黑色瞳孔。
还有始终挂在身侧的武器。
好像随时都会拔出来,将她斩杀。
我有些害怕他,她小声嘟囔着,玩着涅瓦尔给她的洋娃娃。
母亲第一次侧过头来,视线往下移动,注视着她。
她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往下说,他好高,好凶,好可怕。
母亲神色平静。
她听到母亲不起波澜的语气,不对,你要感到愤怒。艾露拉,这座岛屿是你的。
母亲好像稍稍活了几秒。
【岛屿重新活了过来,虽然王已死去,可维持社会运转的结构系统并未崩坏。有人死去,有人补上。
中将涅瓦尔带着他的亲信与部下驻扎在这座岛屿上。一年到两年,两年到三年,三年至现在……王后站在宫殿内遥遥看向他的背影。曾经,他也这般看着她。
王女用着最得体的礼仪与他问好,神色满是孺慕之情。她未曾亲自说出口的父亲。
中将涅瓦尔,纯粹的正义之心,谦卑的英雄,岛屿的无冕之王。
男人满是真诚地下跪。
——如今王女已有十六……
——适合登上王位的并非定要王家血脉之人,而是能得到世人敬意之人。】
她看着母亲注视着涅瓦尔的背影,直到那道背影彻底失去踪迹。
这座岛屿来了讨人厌的小偷,母亲说道。
民众都很尊敬他。而且他的那些海军部下也很多。
你也要学会说谎,要去找到自己的战友。
我……
挂钟即将走向十点。算算时间,那场演出也将谢幕。
艾露拉从床上蹦起来,迅速换好外出的衣服。她叫来侍女。
“王女?”
“我要出去一趟。”
“我知道了,艾露儿。”
艾露拉喜欢这种称呼上的转换。一种不用特意彰显的默契。
母亲或许已经入睡,或许还在看着天空,或许还在回忆着她的那把刀。不过,母亲此刻不是很重要。
母亲长久的占据着她生命的一段时光。可是,这并非只是她与母亲的双人作战。
你要有自己的战友,母亲这样说过。
她总是在寻找。
艾露拉剧院,人群三三两两的从里面走出来。有打着哈欠的,有神情激动的。
“我还是更喜欢《王后芙朵拉》和《王女艾露拉》的演出欸。”
等待中,她听到有个女声这样说。艾露拉稍稍侧头观察,是个年轻的女性,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微微地笑了。
直至人群差不多全部走完,剧院门口才出现了她想找的人。她盯了玲玲的身躯一秒,想道,或许是为了不引起众人的注意,才在最后离开。
她快步上前,礼貌问好。“又见面了。”
特蕾西娅有些惊讶,但随即回复她一个友善的微笑。
“这人是谁啊,小特?”
“我想,应该就是特蕾西娅说过的艾露儿小姐吧。”
艾露拉的视线在说出她名字的那个女孩神色停留了一秒,随后,与这两个她未正式见面的女孩打了声招呼。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想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偶遇。”
“只是想知道你对《中将涅瓦尔》这出戏剧的观感。”
“哈?那个戏剧很无聊欸,全程都在夸夸夸一个男人,我一点都不想再看一遍。”阿伊夏抢着回答。
“不是在问你哦,阿伊夏。”
“我也不喜欢,如果看演出的时候能吃更多蛋糕就好了。”
“玲玲……”安蜜儿对她有些歉意的笑笑。
艾露儿:“……”
艾露儿沉稳地回答:“没关系,我想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感想。”
“哎呀,那我也不客气的抢答了。”安蜜儿笑眯眯地说道,“没什么意思呢。就像是在纸板箱上洒糖霜一样,不管撒上多么美味的糖霜,可纸板箱就是纸板箱,吃下去可是会出事的。”
艾露儿:“……”
她最后看向特蕾西娅。特蕾西娅原本低垂着头在沉思,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便也抬起头来回望过去。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想……感觉是很会骗人的一场演出呢。”
艾露儿一怔,听见特蕾西娅继续往下说。
“文字和话语都具有骗人的力量。就是所谓的巧言令色。打个比分,一个人贩子对小孩说,‘跟我走吧,小朋友,有好吃的食物哦’。或许确实有好吃的食物,但他没说出来的是,我要把你带走卖掉哦。好吃的食物又是给谁吃的呢?是给赚到钱的人贩子吧。”
“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没有明确主语的部分,调转语序的部分,那些就是骗人的地方。”
“如果你一定要让我说感想,我只会说,与其称赞它是英雄的赞歌,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卑劣男人的窃国史。不过,这终归是我私人的感想,你愿意接受这个观点吗?”
艾露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特蕾西娅。
她第一次觉得这座剧院的灯光是如此令人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章三十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