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回慈从未遇见如此固执己见且难缠的中年人,当他坐在陌生的客厅,呆愣地看着眼前丰盛的早餐,说不出话。
“你叫我李叔就好,我的老婆姓郑,是个法官。”李叔人来熟地帮青年夹菜,“多吃点,瞧你瘦的。”
安回慈前一天才打了舌钉,吃不下饭,只一味地喝汤。
李叔叹气:“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这么瘦了还要减肥。”
简单地吃完饭,朝阳的卧室里才走出昨晚见过的那个女生。
“头好痛,胳膊也痛……”郑希仁扶着额头,摸到昨晚被地面磨破皮的红印,“嘶,好痛。”
郑姨强硬地把人拽过来:“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郑希仁趴在餐桌上,宿醉后太阳穴一阵阵地抽搐:“同学先走了,我好像……”
凌晨蹦迪喝酒,郑希仁迷迷糊糊想起一些零散的记忆,黑夜里,好几只强行拉住她的粗糙的手,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圈鸡皮疙瘩,她抱住自己尖叫:“啊!”
“呵,想起来了。”郑姨双手抱胸地站着,语气冰冷,“要不是你幸运地遇到这个小哥,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的尸体。”
“今天就去警局报案,不要给好人招来麻烦。”
她听老公说,这个青年身上的血迹不少,不全是自己的,黑色卫衣久了就看不出血痕。为了避免那些小混混倒打一耙,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留下报警记录和伤痕鉴定,应付之后可能的敲诈勒索。
郑姨大刀阔斧地安排好白天的行动:“你赶紧去洗脸收拾,十分钟后就出发。”
安回慈无所谓地跟着来到警局,神色有种莫名的讽刺,这些老警官竟然也有面色和蔼的时候啊,做完笔录,他跟着医护人员重新验伤。
事后,两个大人在局长办公室跟局长私下交谈。
两个年轻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安回慈重新回到沉默不语的状态,郑希仁的眼神情不自禁落到他的脸上。
她打破寂静:“谢谢你,安回慈。”
做笔录的时候,郑希仁才知道眼前青年的姓名和出生年月,92年12月25日,跟耶稣一个生日,比自己还小几个月。
安回慈没有理她,刘海盖住他的侧颜,给人一种深沉疏离的印象,如同春日清晨的一抹淡雾,又像一首未完成的诗,既远又近。
郑希仁也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自话:“穿孔痛吗?我也想穿孔试试。”
安回慈侧头看向郑希仁。
郑希仁:“应该没那么痛吧,我看你的耳朵上也打了好多耳钉,听说你们圈子里会人为扩大耳洞的尺寸,是吗?”
安回慈转回头:“我没有圈子。”
郑希仁好奇:“不是为了融入圈子,那你为什么穿孔?”
安回慈:“关你屁事。”
“喂,臭小子,我可是姐姐啊。”
郑希仁下意识按照韩国的习惯反驳年龄比自己小的晚辈,过了片刻,她低声叹气:“对不起……”
“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但我好像还是成为了他们。”
安回慈面对她的愤怒不为所动,听见道歉,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再次转头看向她。
郑希仁:“我也想穿孔试试,我不想成为他们想要我成为的人,即使只在外貌上有改变也很好啊。”
“穿孔没用。”
“欸?”
安回慈难得多话:“穿孔没用,它只能让你看上去不正常,不好惹,其他的,你不要指望给自己皮肤多个伤口就能实现。”
短暂的痛觉只能带来片刻的平静,生命这条漫长寂静的黑河,没有什么能带来一劳永逸的平静和安稳。
郑希仁短暂沉默后,再次回到刚才的话题:“那你为什么穿孔?”
这次,安回慈给出答案:“我想找到自己的存在。”
不想用他人的连接确定自己的存在,他抛弃了老家的亲缘、友缘和地缘,来到一个陌生的,充斥着冷漠、效率、利益之上的大城市,他渐渐需要一些东西来确定他还活着,所以他给耳朵上打下第一个孔洞。
空虚与迷茫在空空荡荡的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痛觉会让他觉得舒服。
门外的长椅重新陷入寂静。
等到大人们处理好这件事,安回慈接受了这家人给他的误工费和感谢费,拒绝李叔主动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自消失在警局外长长的巷道。
银行ATM机器前,安回慈熟练地把收到的钱转到他人的银行账号,然后买了杯冰可乐,提着一包便利店清仓打折的面包,慢慢走回他的出租屋。
地下的房子阴暗潮湿,空气里经常有流浪汉随意小便的尿骚味,大城市里,阳光和清新空气都昂贵无比。
地下木门外的灯泡坏了,始终没人来换灯,就像是被社会遗忘的角落,住在这里的人仿佛是大城市里四处逃窜、惹人厌烦的老鼠,因为这里群居着最贫穷窘迫的垃圾。
安回慈面色如常地踢走门口别人偷偷放过来的垃圾袋,进屋给没电关机的手机连上电话线。
小小的房间不过九平,床铺占了大部分的位置,坐在床上侧头就能透过透明的隔水玻璃,看见厕所里的马桶。
安回慈把手上的东西扔到被老鼠啃过的光秃床头柜上,吃了一颗安眠药,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呼吸声渐渐平缓。
再次睁眼,安回慈盯着头上小小的窗口,路灯澄黄的灯光倾斜进来,告诉他睡过了一个白天。
“要不要再找一个兼职了?”
安回慈抬起手,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绷带,他是不留疤的体质,但等手上的疤痕消失至少半个月,他物欲很低,但总不能半个月不吃不喝,更别说他还要付房租。
首尔地下室的房子月租也不便宜,占他酒吧工资的百分之三十。
安回慈用手捂住眼睛,轻声感慨:“活着真麻烦啊。”
再麻烦也得活着,好在大城市机会多,加上他有副好皮囊,即使脸上满是象征不良的符号,安回慈也在便利店找到一个按时薪支付薪水的临时工作。
便利店的工作不如酒吧的调酒师,除了工资差了一倍,他还必须说话,说话和礼貌微笑让他本来就不算多的精力消耗得更快,偶尔还要应付奇葩客户的骚扰和小孩的好奇打量,安回慈回到出租屋都没有力气打扫卫生。
还好这半个月过得很快,等养好伤口,安回慈重新回到他的哑巴调酒岗位。
只是第一天晚上,他就被之前见过的李叔缠上了。
李叔兴致勃勃:“我找到一个新公司,社长在政商两界都有人脉,新公司刚刚成立,正是缺人的时候,他们招演员练习生,你要不去面试看看。”
路过的同事调侃:“你老是来酒吧挖人,总不能让他一直演哑巴吧。”
“哑巴?”李叔掉线片刻,随后表情十分不自然地打补丁:“啊,这确实是个问题……”
窥见同事狐疑的目光,安回慈无声叹气,故意压低声音:“半个月前,我跟这个大叔去医院检查,只是暂时性失语症,医生给我开了药。”
为了不说话,干脆伪装成哑巴的举动确实惊世骇俗。
同事没有多想,语气酸溜溜地祝福后,不忘阴阳怪气:“确实,你长得如此出众,这里怎么容得下你这尊大佛了。”
越是底层,越爱相互拉踩贬低,一旦发现一个出挑的人物,恨不得把人踩到谷底来证明自身的优越性。
类似的贫苦出身,凭什么你能成功?这样的成功就是对他们平庸人生的巨大否定,不外乎于椎骨之痛。
美丽的哑巴同时拥有令人艳羡的外形优势和致命的缺陷,能够承载拉踩的优越感,安回慈总能收获施舍般的怜悯。
他见惯了踩低捧高的嫉妒模样,面无表情地继续调酒。
李叔见势不妙,乖乖闭嘴,点了杯酒,坐着等安回慈下班。
休息室直通的后巷里,安回慈开门见山:“我帮了你家的晚辈,你们给我钱,我们两清了,不要再来找我。”
“回慈啊,你总要找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工作,在酒吧打工不是长久之计。”
李叔苦口婆心,他上次在警局知道眼前的青年初中辍学,学历太低,只能劝他往娱乐圈方向走。
这些日子,所有的娱乐公司背景他都认真考察过,他这次介绍的公司不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背地里拉皮条的不正经作坊,社长的祖辈在国内算得上有权有势,社长本人手下还有成熟的制作人团队,就是公司太新了。
安回慈嘲讽地扯起嘴角,什么叫做发展潜力,什么又叫长久之计,生活在混乱压抑的环境里,却在变动的工作中和随时贬值的货币体系里寻求安全感,安回慈只觉得幼稚可笑。
他懒得与人争辩,接过李叔手上的名片:“我会去面试,作为交换,你之后别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是不是我给你带来麻烦了?”
安回慈:“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他习惯作为大城市的边缘人四处流浪,无论什么情感,好的坏的他都懒得理睬。
“对了,你还是多花点时间关心你的侄女,她应该被霸凌很长时间了。”
讨厌前后辈文化是作为后辈的常态,但厌恶到自我厌弃,多半是有些事情超出了前后辈文化可容忍的范畴,俗称霸凌。
安回慈没理会李叔脸上的错愕,熟练避开后巷的小水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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