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的到来对于这母女二人几乎是噩梦一般的冲击,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脸上是良子熟悉的严肃表情,彷佛是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可是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脸颊上若影若现的红色,包括身上刺鼻的味道,良子很快就知道,真田或许出了什么事。
她本应该立刻开口问怎么了,但这一瞬间,良子竟然丢了神。
和刚刚转身躲进房间里的凛一样,她此时只是腿麻了站不起来,否则她也会把门啪的关上,好像什么人都没来过一样。
“他走了。”真田抱住成濑良子弯下腰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手冢打电话告诉我,他走得安详,没什么的痛苦的,睡梦里走的。”他绝望地却又平静地说着。
良子并不吃惊,她早前就知道真田弦右卫门将不久于人世,她和弦一郎还没离婚的时候,真田老先生就已经被诊断出肺部癌变,最多也就两年的时间,如今尽管他靠着各种治疗续命,然而还是在走向九十岁之前的这个春天结束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对于自己前夫的意义,自从真田家长子也就是弦一郎的兄长拒绝了继承家业,而将担子抛给弟弟以后,真田弦右卫门就从未有一刻放松对真田弦一郎的要求,以至于对他的婚姻、他的家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所以,良子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提出了离婚。
现在他已经走了。
良子突然有一瞬间认为真田是因为真的爱着自己才来寻求安慰的,但她下一秒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是会后悔的人,也绝不是容易动摇的人。面前的真田醉酒倒还不至于,只是受的打击太大,让他看起来似乎神志不清。
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等真田稍稍冷静了一些,才开始问他的来意。
“说吧,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她都惊异于自己口气中的冷淡。
“葬礼的话翎是要到场的,她是真田家的孩子,”真田也说得淡定,“我下个礼拜三到时间会来接她。”
“好的,我会告诉她的。”果然是这样的事,良子在心里默念着,“时候不早了,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小川在楼下,他开车送我来的。”真田说着就站起来,“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成濑虽然是躲进了房间里,但家也就这么大点地方,她这位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着。
——他没有叫我凛,他还是在叫我翎,那个我不要的名字。
实际上真田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更何况生的是个女儿,他就更是摸不着头脑。成濑凛每一次和他说话,都会以被真田训斥一番而结束,久而久之,她也就再也不愿跟自己的爸爸说话了。何况说起爸爸,她从小就不允许称呼真田为爸爸,而必须是那个令人感到疏离的官方叫法,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对不起。
在她有限的与真田相处过的时光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这句话。她永远都在那条她不可能达到目标的道路上前进着,她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至少父亲大人能够给自己一句夸奖,甚至于只是满意的点头也足以让她感动。但是,她没有得到过。
一句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听到了?”良子也没有顾忌什么,看到了推开门傻站在门口的她,淡然地问了一句。
她呆愣愣地点了头,许久才开口对着已经再次打开电脑忙起工作的良子说道:“他需要的是我,还是只是一个人偶?”
“凛,你听好了,你永远都是你自己,不是什么家的任何人。”良子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
她记得那天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下着雨,深秋的神奈川在雨天更是冷得刺骨,小川叔叔也只是把她接送到了真田家宅大门口罢了,她撑着伞穿过门庭向里走的时候,感受到了很明显的从四方投来的好奇的眼神。她自小并不是在本家长大,也自然没什么人认识自己。这种陌生感让凛下意识握紧了伞柄,彷佛是抓住了最后的求生索。
“快进来吧,你就是翎吧。”成濑停在门前把伞放进门口的桶里,抬头就看到这位穿着朴素,温柔得宛如大和抚子一般的女人在对自己微笑着。
“谢谢您,青山阿姨。”她只见过她一次,和当时还是自己曾祖父的真田弦右卫门一起拜访青山家时见到的,这种俨然是女主人的姿态,大概即将和父亲再婚的对象也就是她了。
青山带她到了二楼的客房里,让人送来了过一会儿葬礼需要穿着的黑色正装,换完衣服的成濑凛发愣似的看着房间镜子里的自己,为了不惹人注意,她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真田家的黑发,而不是遗传了自己母亲的那一头浅色。镜子里那个无力而绝望的眼神,她突然不认识自己了。
她穿着应当是真正的曾孙该穿着的正装,站在应当是另一个人站的位置上,深色的短碎发用发胶固定好,她看起来宛如一个十四五岁的瘦高少年,很多未见过曾经的她的人甚至真的将她当成了男孩子,尤其是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那双凌厉的眼睛。
不过她虽然徒长了这么高个子,但却显然没什么力气,抬着棺材的时候,她很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臂在颤抖,腿也忍不住地打颤。她蓦地明白了真田翎是什么样的一种概念,而不是成濑凛这样随意活着也无所谓的样子,真田翎从出生到死亡都不属于自己,不是人偶,这是名为真田的奴隶。她不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送行,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她目视前方,其他什么都不敢看。
那些人怎么看自己,是弃子,还是替代品,反正看到的都不是自己,他们只是在看真田翎这个名字而已。
当赤司看到面无表情抬着棺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沉重的成濑凛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略微吃惊了一下,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在葬礼上,是自己母亲的葬礼。那时候她还是真田翎,女孩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面无表情地跟在成濑良子身后。冠以赤司之姓的自己不会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压力,更别提被拿来当做人偶的那还。想到这里,他竟然也开始羡慕现在已经不再是真田翎的她。
前夜将近十点才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成濑很早就躺在了床上硬逼着自己入睡了。听着抚子阿姨和手冢叔叔在楼下和自己父亲聊着天,她反倒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一整天没去学校,手机上除了黄濑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就只有学姐发来的校刊的任务,叹了一声把手机反扣过来,翻了个身继续发呆。
“节哀顺变。”其实还有一条,是绿间白天发来的。主要是自己也不难过,就没什么可释然的,她几乎是拿着手机愣了半个钟才发出去短短的一句“谢谢”。前夜来的人太多了,她没怎么留心绿间夫妇是不是来了,倒是赤司那一头红毛不得不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过想想,明天又不用上课了,真好。
啊对了,结束以后要记得去把头发颜色洗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设计师要的是自己这一头黄毛,可不能这样毁了自己一份工作。
——我真是没良心啊,一点都不难过。
她苦笑了一声。
第二日清早就没有昨夜那么多人了,她站在父亲身边,两个人平静地望着棺木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个铁门,只是爷爷的反应让所有人忍住的情绪突然都靠近了崩溃的边缘。真田弦一郎站在自己父亲的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那个一直在颤抖的肩膀上,青山阿姨也许是象征性流了点泪水。她看到久未谋面的佐助哥哥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悄悄用手背抹了抹脸。而自己却仍然冷血得像不锈钢,她哭不出来,因为她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的悲伤。
人死了以后真是不占地方啊,成濑盯着父亲怀里那个骨灰盒想着,然后真田突然开口说道:“凛,以后就不用再做翎了。”
也许是成濑多心,她甚至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丝放松的情绪。但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嘀咕着,我是不是被父亲真正地抛下了,她从这一瞬间感到心里空了一块。
真田开车载着她回家这一路上,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或者说,什么都不愿意讲。她的情绪是在看到原本应当在公司此时却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的良子时爆发的,她跪坐在地毯上,痛哭出声。
“妈妈,他不要我了,他这次真的不要我了。”
只是良子的眼神彷佛在告诉她,这一切早前就发生了,不是现在刚刚开始的。
成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失声痛哭是什么时候,别提痛哭了,她连上一次掉眼泪的时间都不记得了,她现在整个人只想喊出来,把所有的属于自己的还是不属于自己的那些情绪都喊出来。从今日起,那个父亲再也不是自己的父亲了。
放肆之举只能让她第二天带着沙哑至失声的嗓音和肿成灯泡一样的眼睛去学校,昨天晚上也没来得及把头发颜色洗掉,她绑了个小辫,把头发里面浅色的地方露出来。并且因为失眠又早起的缘故,她脸色苍白得宛如僵尸鬼怪,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她很不对劲。
到教室的时候班上还没来人,她趴在窗台上发呆,看上去下一秒很有可能就要昏倒了一样。一楼的教室刚好能看到操场周围晨训的各种运动社团,她戴着耳听着樱庭翔太的Solo曲,望着这些美好的少年们,像个大叔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突然彷佛天黑了一般,紫原那双慵懒无神的紫色眼睛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或者说,挡住她阳光的人正是这位宛如巨人一般的男孩儿。
“小凛,早上好啊。”他说着自己还打了个哈欠。
“啊呜——敦,早啊,你今天怎么参加晨训了?”被紫原传染的成濑也打了个哈欠以至于眼泪都出来了。
“赤仔说,最近的晨训都不许迟到……但是他答应送我最新口味的美味棒。”紫原靠在窗台上,侧过脸看她。
“不行……撑不住了,我得去医务室找张床躺着睡了。”凛说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面朝紫原做出一个张开双臂的动作,“帮我一把,医务室在操场那边,我不想从教学楼绕一圈了。”
紫原支吾了一声,然后就像是抱小孩子一样两只手放在凛的腰上,把半蹲在窗台上的凛抱了下来。
“谢谢啦,敦。”她转了个身小跑去医务室了,“下周给你做特制便当,你来找我哦。”
听到特制便当这一句的紫原像是个吃了糖的小孩,兴奋地用力点着头,他太喜欢成濑凛做的便当了,这几乎是他国一整个学年上学的唯一追求。看着凛跑远的背影好久,他才回到晨跑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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