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观园众姊妹来说,今日本是一个稀疏平常的秋日,却因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多了许多乐子。
贾母起了兴致在大观园中设宴,一来为了给史湘云的螃蟹宴还席,二来也是为了招待刘姥姥这位“老亲家”。
有刘姥姥在,席间热闹自不必多说。除去大摆筵席外,贾母又领着刘姥姥在园中各处赏玩,宝玉、黛玉、宝钗、湘云、三春等姊妹也都随行在旁哄老祖宗开心。
逛了大半个园子,替黛玉的潇湘馆换了窗纱、把宝钗的蘅芜苑布置一新、去栊翠庵讨了妙玉的茶喝,又行了几轮酒令,可谓是一日无闲暇。
宝玉回了怡红院直嚷嚷腿酸,袭人晴雯便服侍他草草睡下。
袭人替他抚平了被角的褶皱正欲退出去时,宝玉却又拉住她:“你打发人瞧瞧林妹妹去,让紫鹃给她捶捶腿,不然只怕明儿个难受得紧呢。”
夜已深了,袭人不愿多事,只笑道:“一来紫鹃心细,连你都想到的难道人家想不到?二来,你妹妹说不准已经睡下了,你又何必叫人去扰她,明儿早上亲自去瞧岂不更好?”
宝玉听了有理,便道:“那你明儿个定要早些叫我。”见袭人点头应了,他才安心睡下,一夜酣睡无梦。
*
翌日。
宝玉醒时见外头天已大亮,他叹了一声懊丧不已:“哎呀,这个时辰才起来,只怕妹妹已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说着又觉口干舌燥想要吃茶,撑着床沿坐起冲着外头叫道:“袭人!我渴了,帮我倒杯茶来。”
话音不尴不尬地落了地,外头仍是静悄悄的,不仅没人端着茶碗进来,连一个答应理会他的人也没有。
宝玉心内暗道:难道袭人一早去了别处?
遂又“晴雯”“麝月”“碧痕”“秋纹”乱叫一通,大声把怡红院内伺候的丫头中他记得名姓之人叫了个遍,依旧无人应答。
宝玉最是怜香惜玉之人,平日对丫鬟们多有纵容,白日里要玩要闹都只随她们去,偏偏在晨间这等紧要的时辰无人服侍。
他此时心里也有了些微恼意:“是我纵得她们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难怪那日林妹妹来,她们竟然不开门!倒叫妹妹恼了我!”
宝玉起身披衣,不顾秋深日冷、霜寒露重,愤然出了碧纱橱。
他本打算兴师问罪,谁料双目一扫,外间竟空无一人,只有临窗的小几上还留着一个袭人昨日打了一半的络子。
若说旁人惫懒倒罢了,偏偏袭人、晴雯、麝月这三人服侍他是最为尽心的,断然做不出把他抛在这里不理会、自个儿去玩乐的荒唐事来。
宝玉仔细思量一回,对丫鬟们的恼怒已消了八、九分,他走到门口,正要推开通往院中的屋门时才惊觉:今天的怡红院安静得有些过分!
怡红院里女孩子数目众多,总是像一群百灵鸟似的嬉笑玩闹,满院子都是她们清脆的笑闹声,几时有过这样的安静?只怕是生了变故!
宝玉不敢有片刻耽误,心急如焚推门而出。果不其然,院里空空落落,只留几块山石、数本绿芭蕉、一棵西府海棠,哪里有往日那些穿红着绿的丫头们?
宝玉心中有千万般猜测,难道是王夫人知道了怡红院的丫鬟们素日总是同他亲昵玩笑没有主仆之分,特意叫人拿了她们去问罪?
他正想去屋后的蔷薇、宝相花架下仔细找找,若是找不着也好早寻凤姐、宝钗去求情,救了这一干人等才是。
张望之际却不经意间见到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有一道似鸟非鸟的白影划过!
“谁家的白鹭风筝飞得这样高?也不知这风筝线有几丈长。”宝玉暗自念叨,倒把方才的事撂在一旁,就跟被风筝线勾了魂儿似的,费力仰着头双眼直勾勾地追着它看。
却见那“风筝”不似一般的风筝轻飘飘地挂在天上,倒像是一只“怪鸟”冲着天的另一头径直飞去。
他看得后颈一阵酸疼也没出个所以然来,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已携手而至,一进院子就见着宝玉披衣散发站在院中仰头看天,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们来了。”宝玉指着天上呆呆地问道,“你们方才瞧见那只怪鸟没有?”
众姐妹以为他又犯了痴症,用帕子捂嘴轻笑起来:“你说的怪鸟我们倒是没瞧见,只瞧见一个不知哪处深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黛玉更是笑说:“好不知羞,是有什么贵客唤你去见?连衣裳都顾不得穿了,巴巴地跑了出来。若我们不拦你,你是不是还要跑到外头去?”
宝玉低头一瞧,自己果然衣衫不整,这才想起服侍他穿衣的袭人、晴雯等人不见踪迹。
他讪笑道:“好妹妹,你别顾着取笑我了,你们来时看见我的丫头们没有?”
宝钗含笑道:“宝兄弟,你也不用费神去找,我们一早起来,不止身边的丫头,连带着奶娘嬷嬷们都不知被哪处大罗神仙收去了。一路寻来,不见一人。现如今这偌大的园子里头,只余咱们七个。”
“当真?”宝玉大惊。
黛玉嗔他一眼:“你有多大的面子?难道我们串通了这么些人特意来骗你一回?”
宝玉一瞧,许是因为身边没了伺候的人,众姐妹都不施粉黛,黛玉更是素净,浑身不着钗环,倒是比平日更似凌波仙子、出水芙蓉。
他心里已然尽信了姐妹们的说辞,却一时看黛玉看得痴了,挪不开眼。
还是湘云推他一推,催促道:“二哥哥,你快去换了衣裳,我们到园子外头看看去,说不定是她们有意捉弄我们,全都躲到府里去了。”
黛玉、宝钗、探春三人虽然觉得此事大有蹊跷,绝不是湘云猜测的这样简单,但她们好端端身在荣国府的大观园里,身边又有这么些姐妹相伴,便也不觉恐惧,反是满心新奇。
探春笑说:“俗话说的好,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呢。家里大小事都有凤姐姐管着,咱们的丫鬟嬷嬷们不见了,这等大事我们只管烦她去,叫她想个法子出来。”
黛玉也跟着笑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若是府里的丫鬟们也不见了呢?只怕有十个凤姐姐这样的厉害人在也不管用!到时候你又去烦哪位高人?”
湘云拍手大笑:“那可如何是好,府里岂不是翻了天去?那么多大活人不见了,难不成是变成精怪钻进土里了?”
她们只顾着说笑,宝玉进屋梳洗前又不死心地往天上看了一眼,那只“白色怪鸟”早就不知踪影,淡蓝的天幕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从天空的这一头画到那一头。
他一面发怔,心下想着“难道方才看见的怪鸟只是一场梦?不然怎么旁人都没见着,偏我一人看见了?”又在湘云的连声催促下,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疑惑进了碧纱橱去。
不过多时,宝玉换了前日去袭人家探望时穿的大红箭袖,外头罩着石青褂子,依旧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向湘云求道:“云妹妹,你替我梳上头吧。”
湘云正想寻凤姐去,也不与他打机锋,爽快地应了:“只这一回,下回你再求我,也不能了。”
她帮宝玉梳头发时,其余姐妹坐在外间等候,各自就着今晨的怪事闲谈。独黛玉一个坐在窗边托腮看着宝玉和湘云二人,心内没趣,久久不曾言语。
等到梳好头发,众人说说笑笑往南边大观园正园门走去,湘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只管兴兴头头地走在最前头。
宝玉和黛玉两个落在后头,宝玉又忍不住问黛玉:“好妹妹,你当真没瞧见那只怪鸟?”
黛玉轻笑一声,也不看他,只管偏头去看一路上的花儿草儿:“怎么,只许旁人没瞧见,不许我没瞧见,难不成我明明没瞧见,还要哄着你说瞧见了?”
宝玉忙巴巴地跟在一旁问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你告诉我,我明儿必然改了。你若不告诉我,我明儿不留心再犯岂不是又惹得你难过?”
黛玉本不曾真心作恼,正欲再作弄他两句,却听见走到园门五间正房前的湘云停下脚步,疑惑地“咦”了一声。
宝黛二人也跟着众姐妹一起凑到湘云跟前来。一边笑说:“怎么,难不成白日里还撞见山精野怪了?”一边往外头瞧了一瞧。
这一看了不得,直把众人惊得瞠目结舌——
目之所及哪里还有荣国府的踪迹?
抬眼望去,外头一片茫茫无际的土地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青草,除此之外并无半棵花木,比她们出城去清虚观打醮时途经的荒郊野岭还要荒凉!
平日跟块木头似的迎春难得惊慌失色一回,拽着探春的袖子急切道:“好端端的,丫头嬷嬷们没了倒也罢了,现下连家都没了可如何是好?”
一觉醒来,身边亲近伺候之人悉数不见,现如今又落到如此境地,此时是否依旧身在京城中也尚未可知,一时之间就连最为冷静自持的宝钗也跟姐妹们急作一团。
宝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心下思忖,他曾在宁国府内秦氏房中午睡,偶然到了太虚幻境,今日之事倒和那日有几分类似。
他便不藏私,把那日如何在梦里到了太虚幻境,又如何见了那警幻仙姑,所见所闻一一说来。只是免不了想到警幻仙子所授**之事及同可卿缠绵缱绻之情,不禁双颊一红。
众位姐妹不似袭人是他的身边人,不敢轻易亵渎,宝玉便又悄悄隐去了这一段。
好在众位姐妹都未曾察觉,黛玉问道:“难不成我们今日也沾了你的光到了那太虚幻境不成?”
宝玉摇头:“非也,这处地界同我那日去的太虚幻境大相径庭。那太虚幻境珠帘绣幕、雕梁画柱,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之地,此处却过于远僻、荒无人烟,实在不像是神仙居所。”
黛玉又笑说:“此言差矣,你岂知天上没有一位如同宝姐姐那样喜欢住在‘雪洞’里的神仙?”
宝钗知她是拿昨日贾母带着刘姥姥游至蘅芜苑所见的素净来打趣,倒不似旁人那等有意嘲弄,便也不恼,只问宝玉道:“宝兄弟,你素来最是杂学旁收,不知你看的那些奇闻轶事里可有说过我们现如今身处何方幻境?“
宝玉绞劲脑汁想了半晌,一无所获只得摇头。
湘云笑道:“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好容易到了仙境,不亲自去拜见仙人,难道还等仙人来拜见我们?依我说,我们只管走出这园子瞧瞧去!”说着就迈出大观园的园门。
惜春本想拉她回来,谁知伸手捞了个空,连片衣角都没沾着。众人只得说:“罢了,我们跟她一同去。”
刚出园子,湘云就望见三个身着黑衣黑裤的男女正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女子身姿挺拔高挑,昂首阔步可见其英姿飒爽,其后跟着的两男子一胖一瘦,脚步略显犹疑不似女子坚定果决。
湘云连忙回头招手,招呼众人来瞧。
待三位“仙人”走进些许,众人才发现“仙人”们的衣着打扮格外奇异与世人大相径庭!
三位“仙人”身穿的上衣下裤紧窄修身,不论男女都是同样的颜色、形制,论起布料,非丝非绸,光滑、挺括,比起众人平日司空见惯的绫罗绸缎另有一番妙处。
最怪的是为首“女仙”一头褐发,发梢只与耳垂齐平,后头的两位“男仙”头发更是只有寸余长。
连宝玉都吃了一惊:太虚幻境中的仙子均是仙袂飘飘流光溢彩,如何此处幻境的仙人衣着古怪不说,那“瘦仙人”更是躲在为首“女仙”身后探头探脑,举手投足浑然不似神仙应有的风流气度。
他踌躇是否应当上前问个清楚,正与那三位“仙人”遥相对望之际,那“瘦仙人”却突然大呼一声:“林黛玉!”
如若换做以往,外男直呼家中女眷姓名,众人早该呵斥这个不识礼数的登徒子。但此情此景,众姐妹只暗自惊叹:果然是仙家法术,何等精妙!竟一眼就能识破凡人身份!
众人顿时神色恭谨屏气凝神,连湘云也不敢谈笑造次。
宝玉上前一揖,陪笑道:敢问仙人是何尊号?此处又是何方幻境?
那为首“女仙”却避而不答,反是双目含泪惊呼道:“我的天!我们这是穿进红楼梦了?大清早的也没车祸、没猝死、没坠亡,不符合穿越定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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