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愣愣地坐起来,再见旧日居所,多少前尘往事,自觉恍如隔世。
“姑娘又梦见姑老爷了?怎这样伤心?姑娘不好好保重自己,姑太太姑老爷也不放心。”
黛玉一抬眼,便看见紫鹃打着帘子走进来,对比前世为自己操心劳力的憔悴,如今大有鲜妍明媚之态。
黛玉勉力笑了笑,“偏你天天这样操心,我又怎敢不好好保重?”
紫鹃又道,“方才听袭人说,宝玉跟着老爷,往园子里逛去了。袭人在那悬心,怕宝玉又遭了责骂。我少不得安慰她两句,没料想,姑娘歇午醒得这样早。”
黛玉连着听见宝玉和袭人的名字,心里便刺刺的。
这样忧心宝玉,怪不得人人夸她贤良。
可是自己这样的刻薄人,客客气气,从没有亏待她。
她那样的贤良人,背地里说自己古怪,说自己不动针线,小性古怪。
黛玉冷哼了一声,也不做声。
紫鹃以为黛玉和宝玉闹脾气,倒也不以为意,“姑娘头发都散了,我替姑娘篦一篦,一会该去老太太那用晚饭了。”
黛玉坐在梳妆台前,心里五味杂陈,既感念贾母过去的疼爱,又心寒于前世贾母的贬斥。
重来一遭,躲是躲不掉,避也避不过。
黛玉一时茫然,无甚筹划。
她自恃是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人,心里也明白了许多。
贾府之查抄,自己之短命,现下都非自己所能奈何之事。
不自苦,多行乐,也就是了。
忽见琥珀走进来,“林姑娘,老太太吃了些凉的,觉得不大舒服,晚饭便不叫宝玉和姑娘去了。林姑娘想吃什么,打发人去厨房说一声就是了。”
黛玉按下思绪,站起身,“姐姐,老太太可要紧?”
“不妨事,老太太贪嘴,多吃了半个桃,便觉不受用了。鸳鸯姐姐在房中看着呢。”
黛玉笑着谢了。
紫鹃送走了琥珀,“姑娘可有胃口?我叫厨房随意做些送来?”
黛玉上辈子对口腹之欲分明不大看重,如今想起吃食,竟觉有些口齿生津。
黛玉不觉发笑,莫不是上辈子做鬼做久了,享不得人间烟火,这辈子便成了馋嘴人。
“叫厨房做个鸡粥来,再配一个王太守八宝豆腐,余下的,教厨房看着配吧。”
“难得姑娘今天有胃口。这鸡粥,我知道。这太守八宝豆腐是什么?厨房里做饭的嫂子也不识字,我怕她们听不懂文名儿,反误了姑娘的胃口。”
黛玉见紫鹃开心,自己也开心,“你且叫她,把嫩豆腐切碎,加一些香菇、蘑菇、松子仁、瓜子仁、鸡肉、火腿的各色碎屑,放进浓浓的鸡汁中,炒滚了就是了。”
紫鹃领命而去。
不多时,婆子把食具布置上。桌上是一碗滚鸡粥,一盘八宝豆腐,并一份素炒瓢儿菜。
眼见着色泽丰美,素菜清淡,正宜苦夏,黛玉见了便欢喜。
鸡粥是选一只肥母鸡去皮的两脯肉,加上些火腿干、笋干、碎米熬煮。
黛玉甫一坐下,便觉滚滚的白米鸡粥的香气扑到了脸上。
紫鹃忙道,“我给姑娘吹吹?”
黛玉道,“且歇着吧。热着喝才得趣呢。”
虽是夏日,但黛玉素来身子柔弱,不耐受寒,紫鹃便也不以为意,“那姑娘热热地喝,发些汗来,我伺候姑娘沐浴。”
黛玉来贾府时,只带了奶娘王嬷嬷和雪雁。
王嬷嬷年纪大,雪雁一团孩气。
前生黛玉濒死时,纵使喊来积古的王嬷嬷,王嬷嬷也不会理事。
雪雁更是教人叫去伴着宝钗出阁成婚,全了调包计。
黛玉房中虽和三春一样,也配了四个教引嬷嬷,五六个洒扫的小丫鬟,可得力的唯有紫鹃一人。
一应的寝卧衣食,银钱装束,哪一样不是紫鹃操心?
黛玉有心采买几个得用的丫鬟,也当购置一处宅院以便祭拜父母。
可是身在贾府,诸事不便。
内无可用金银,外无得力管家。
就算府外有得力之人,又如何传递口信儿。
一顶私相授受的大帽子压下来,便能把她的清名并林家的清名压个粉碎。
此事也绝难瞒天过海。
毕竟她行止坐卧,无不有贾府人窥视在侧。
想她林家四代列侯,既是钟鼎之族,亦是书香之家。
自父丧后,近枝无人,贾家势大,家产流入了贾家的口袋。
只她一个小女孩,前生被父丧压倒,哪有多少心思惦记家产。
纵然想到了,也无法开口。
只料定父亲和贾母一切商量料理妥当了。
黛玉冷笑了一下。
可不是料理好了吗?
她拢回心神,舀了舀粥。
毕竟这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刻都想出办法。
生死一遭,她最不乐意自苦。
粥正好温了。
黛玉尝了一口,鸡粥味道极美,鸡肉柔美,米粒顺滑,鸡肉味儿正好浸透了白米,使白米不至寡淡。
再尝几口,便是满嘴的火腿和松子仁的香气,香喷喷的。
嫩豆腐爽滑,瓢儿菜脆生,配粥正觉对味儿。
黛玉慢慢用了饭,屋内不闻一丝杯箸声。
紫鹃见黛玉用完,捧了一杯茶来。
黛玉示意紫鹃放下,“按从前家里的习惯,饭后一时半会用不得茶,须待饭粒咽尽方可,不然伤脾胃。”
紫鹃放下茶杯,探询道,“从前没听姑娘这样说过。”
黛玉淡淡一笑。
人呐,总要生死一遭才明白。
这贾府吞了她林家的骨头,也把她的傲骨嚼了个稀巴烂。
任她怎样和宝钗暗暗争锋,怎样去讨小丫头们的喜欢,怎样随着贾府习惯饭后用茶,贾府也容不下她。
袭人的话不错——林姑娘不是我们家里人。
黛玉上辈子眼见着贾家查抄时的脏事,莫说贾家是不是贪了林家钱还议论林家破落,她还嫌弃贾家腌臜。
正想着,听见碧纱橱外面乱糟糟的,想来便是宝玉回来了。
黛玉慢慢饮了茶,自去矮足小塌上,倚着软枕,翻闲书。
不多时,宝玉便兴冲冲地进来,“妹妹好闲情?可用了饭?”
黛玉发觉,今生再见,已心无挂碍,再没什么嗔痴怨苦。
说到底,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共度西厢而剖心的情分,体贴她孤苦而相伴的情分,也算抵得过他前生有意无意的负心之举。
她恨不起来宝玉。
可从前的知己情意,也实在难以追回。
她坐直了身子,“二哥哥请坐。紫鹃,去倒茶。”
宝玉倒没发觉黛玉的冷淡,只兴冲冲讲起来,“今天随着老爷去看园子了,里面有几处景致可真妙。老爷说要填词拟名,那些清客相公料定老爷要试我,都做些陈词滥调搪塞。我也拟了几个——要是你去拟就好了。院子里头有一处,翠竹修舍,又有泉水,极为清幽,我题了有凤来仪四个字。”
黛玉心知,“有凤来仪”便是她日后所居的潇湘馆。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果然极好。”
“今天还听他们议论起了昭武王,老爷拿昭武王比照我,险些又吃了一顿排头。”
“昭武王?”
这个封号,她前世并没听过。
“妹妹怎么糊涂了,连昭武王也不记得了?”
黛玉心下大骇,自己从未听过这样一位昭武王。
莫非这就是与前生有别的变数吗。
黛玉搪塞道,“有些浑忘了。”
宝玉不疑有他,道,“那我讲给妹妹听。昭武王讳穆矜,他原是东平郡王穆莳之孙,年纪虽轻,辈分确大。只他父母早逝,穆家这一支只留了他一个。”
话一出口,宝玉就觉不好。
他惯会体贴女儿心思,“好妹妹,我忘形了。”
若是前生的黛玉,听见什么父母早逝之言,兴许要刺心。
可是人死过一遭,哪还顾得上这许多。
只暗叹宝玉还是这个天真性子。
只教人恨也恨不起来。
黛玉道, “你且说你的。”
“穆家跟咱们八公里边的镇国公牛家沾着亲。听闻昭武王在北地长大,十几岁荡平了瓦剌,被封作昭武亲王。今年,不过刚弱冠的年纪,又驱了鞑靼,真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上皇仁德,不欲寒了功臣之心,因而敕封他作摄政。我从前以为武将都是少谋略,仗血勇的禄蠹国贼。前一阵子,在酒楼上远远遇他一次,身高八尺,真是卓卓如野鹤在鸡群。可叹他竟也生作了个须眉浊物,又听闻他生性冷硬寡言,至今未娶。可惜不得机会,不能畅谈一番,当真大憾。”
黛玉顾不上宝玉在那跌足大叹,敷衍了几句。
只心里仍想着这个昭武王。
她前生自是听过四王八公里的东平王府。
东平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是为四王。
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治国公马家,修国公侯家,缮国公石家,这六家与宁荣二家,便是八公。
荣禧堂上还悬着乌木錾银的对联,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只是一则前世没听过这位穆矜,恐是今生变数。
二则什么封无可封,封作摄政,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封掌兵权的武将作摄政,这恐怕并非周公之相,分明是王莽、曹操之流。
再者,就连曹操昔日只敢自封魏王,敢称摄政的,古往今来大约只有篡汉的王莽。
想起王莽,黛玉便想起离恨天上那群仙子把迷津渡上的黑雾斥为王莽之流,不由得添了另一重想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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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年史册耻于无名 一朝摄政挟来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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