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薛蘅自己亦分不清楚。
她只是知道——片面地知道,如同上学时知道某些数学上的二级结论——结婚与不婚,即使再相爱,日子久了,亦一定会有区别。
她不知,究竟前者算爱情,还是后者算爱情。
薛蘅没钟意过什么人。或者说,追溯起来,兴许上学时还曾有过那么一两位,不过,她自己亦分得清,那为数不多几次怦然心动,都是年少轻狂时激素过剩的产物,既未深入灵魂,又不曾切实相处,算不得真。那些心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只偶尔想起来,也是作为青春中的一环,
非要说的话,薛蘅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人曾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地定下娃娃亲,问她愿不愿意长大以后嫁给贾芸瑛。那时候她听母亲讲得多了,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婚姻并非只二人之事,可她没感觉,她亦懒得同大人们生气,只觉得那个被伯父骂得狗血淋头、哭哭啼啼的男孩,此生,最多只能当她的弟弟。
——她想,尽管这一生至此,并未做成什么大事,然而,她总归还算是个好姐姐。
细算起来,这一辈人里,除去远在国外的哥哥薛蟠,她是最大的孩子了。
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是做姐姐的命。她不知这句话算好还是算坏,但她确实是这样做了,依着母亲的谆谆教导。薛蘅习惯于照顾每个人,又习惯于教导每个人。一句话,倘若不是斟酌到最好,她不愿意说。
可是眼下,她忽然不愿受这习惯的压制了。
“潇潇,既然话赶话到了这里,我便冒昧问一问:你同贾芸瑛在一起,究竟是爱他什么?”
“爱他听得懂我弦外之音,爱他最懂我心中所想。”
“可这些年,自从认识贾芸瑛,你亦不曾接触过其他人,倘若有人比他更好呢,你怎么办?”
“纵使更好,都不是他。”
薛蘅苦笑,为了林敏潇自欺欺人的偷换概念:“你的意思是,你能爱他的缺点,是吗?”
“倘若没有这些缺点,他便不是他了。”
“——更好的他,便不是他了么?”
林敏潇陷入沉默。薛蘅从她的神情中隐约猜出她从未想到这里,不由得为了这好姑娘坏得可怜的情感观而叹息。
“潇潇,我没有爱过人,亦未曾被人爱过。或许我缺乏经验,可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决不是让他一成不变。没有人应当在爱情中坐享其成,你是这样,他就当然也该是这样。”
“可是,我也不是什么十分优秀的人。”
薛蘅觉得羞愧,不为别的,只为自己未曾插手林敏潇这场蓬勃生长的爱情,没早早为她养好三观,没看管好贾芸瑛的生长,更愧自己未能为这段爱情提供一个生长得更加宜人的机会。
爱情是观赏树木,需要经常修建,不然就变形、扭曲,以致撞在人们头顶。
“至少,你不会为了一个人的爱好,让全家乃至全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努力跟着白费。”
“——可是……”
“潇潇,你清楚的,这与能力无关,这是个人品行问题。贾芸瑛今日能为了他的电影挪用公款,明日就可能为了抢宣传牺牲我们每个人的声誉。他太顺了,太自私,不懂怎么替他人考虑。你若真的爱他,就该让他真正认识到错误。”
直到将一日来心中所想全部和盘托出,薛蘅才终于冷静下来,怀疑自己话是否说得太直。
——她很少这么说话。多年来做大姐、调和弟弟妹妹矛盾为她养成的习惯是,说话留三分,处处留情面。
林敏潇沉默着抱紧自己双膝,在思考,在斟酌,在犹豫。
某个瞬间,好像亦想起,在《红楼》字里行间,总为宝钗与宝玉留着最终情缘。
——也仅仅是那么一个瞬间。念头照亮脑海,她一惊,错愕仅仅是第一反应,理智回笼后,马上痛骂自己,什么时候起,竟然变成这样满心只知情爱的小人,将他人好心,竟视作敌意?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爱情真会毁了她。
林敏潇笃定,自己当然爱贾芸瑛,爱到可以为了他死,当然也可以为了他活。可是,假如这个人,并不值得她再如此,她或许会痛苦,可是也一定要想办法逃离——
如同逃离,他们的命运。
“姐,怎么做?”
薛蘅叹了口气,半是感慨林敏潇依旧是当年聪慧过人的姑娘,半是叹此事艰难。
“只能问你自己。”她说。
*
贺紫鸢颤抖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时,刘茗烟已经等候多时。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脸上难得看不出什么戏谑的成分,只专心凝望她的身影,仿佛鬣狗在审视猎物。
贺紫鸢留意到桌面上一口未动的咖啡,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想过吗,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贺紫鸢落座便闻此言,先是一惊,在脑海中演变过各种可能性后,这才道:“为了……成为我们自己?”
刘茗烟只笑笑,仿佛是在笑自己过往思路,又仿佛是在笑贺紫鸢神情。笑够,而后道:“难道,一切做尽,我们就能成为我们自己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闯出了命运的迷阵,那之后呢,我们所经历的,难道不还是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痛苦?我们倾尽全力、阅尽千帆,能够改变的,不过就是一个最终结局罢了。可是,在结局出现之前呢?我们吃过的那些苦、流过的那些泪,究竟算是什么?”
贺紫鸢直觉告诉她出了事,可她猜不出是什么事。她想反驳刘茗烟消极的观点,然而细细品味刘茗烟方才说的话,却好似又并非全无道理,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是的,他们起初走上这条同命运抗争的道路,亦不过是因为不服输、不肯认而已。他们接受不了一个无法改变而清晰明了的结局,誓要同天地证明自己并非鼠辈。
可是,结果呢?
证据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成功的机遇一次多过一次——
然而,他们失去的,难道还少吗?
费尽心血,他们兴许可以改变那个在书中与书外上演过无数次的结局,然而,在结局之前的漫漫长夜呢,那又算什么?
结果,真能大得过过程么?
“可是,我们努力了这么久,难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放弃了吗?”
“这是及时止损,不算可惜。”
声音坚定、清脆,仿佛他所作出的决定,并不是对一个持续六年有余的巨大计划的终止。
咖啡厅里的音乐响起来——其实早已响起来,不过是他们谁也不曾听到,直到现在,二人陷入沉默,这才有了出现的机会。
贺紫鸢微微抬起一点下巴,望着刘茗烟怅然若失的神情,又瞥见那杯迟迟没有被动过的咖啡,忽然,有种不祥的直觉涌上心头。
“——雪雁,她是不是出事了?”
灯光昏暗,但她留神到刘茗烟撑在脸颊上的手指,它们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没有。”
他说。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
“她什么事都没有。”
“我们真的该谈谈了。”
观察两天,林敏潇终于瞅准时机,赶在贾芸瑛出门之前,在房间门口拦下了他。
她不等贾芸瑛急起来,赶在他前面,便先将自己的需求道出——其实前一天她已经同他讲过,所以并不是什么突发事件。她以为他会果断地留下来,像当年一样,体谅她、爱护她、理解她,可是现在,在她面前,贾芸瑛只愣住几秒,而后极其没有诚意地放轻、放软了声音,道:
“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现在?晚上吧,好不好?你先一让。我要去抢个光线——”
“芸瑛,我早同你讲过,今天这个时间,我要同你谈一谈。”
“我知道,但是——光线过了就没有了,潇潇,这会是个很美的镜头,你也不希望它消失吧?”
“但,我该有的提示都告诉你了,这是你安排不得当,不是我的问题。”
三番五次被反驳,贾芸瑛显然着急起来。他试着向前冲两步,但都被林敏潇拦下来。由此,他竟有了些怒意,向后退开两步,大声道: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潇潇,你是见过我拍电影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为了抢一个景、一个光,能有多着急吗?如果因为少了这个镜头,我失去了摄影相关的奖项,这么久的心血不就都白费了吗?快让开!有什么可谈的——就是有,你也给我等到我回来再说,行不行?”
那一瞬间,林敏潇只觉得如入冰窟。
她麻木地闪开一步,眼看着贾芸瑛带着摄影机利落地跑出房间,又将门甩上,在她面前訇然作响。她扭过头,眼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大门,一直到大门被关上,他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好像,她不过是个摆设。
是的,薛蘅说的没有错,贾芸瑛确实是变了,且变得很多。
一讨论情感问题就脑瓜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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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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