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乐晴再次潜入贾雨村房间,正是这一日后的第三天。
不知是为了表示对甄士隐的信守承诺,抑或只是单纯苦夏,前两日里,贾雨村皆鲜少迈出房间一步,纵使出来,通常亦只是在厅中稍作逗留,徘徊一阵、将不同窗外风景看得腻了,便懒懒返回屋中,连一日三餐,都干脆减作一日一餐,似乎生怕给谁步入他房中的机会。
史乐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机会明晃晃摆在眼前,却不可触摸,真乃天下第一磨人之事也。
所幸捱到今日,医院召贾雨村回去复检。
——他自然是不愿去。
不过家中老小,多少还有希望能够以他换回原先的贾蔷的心,阴差阳错,同史乐晴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你劝一句、我劝一句,磨上一阵儿,半是相劝、半是推拉地便将贾雨村哄出屋去,押上了去医院的车。
史乐晴眼见得此场景,为免贾雨村发觉自己意图,便在他预备出门时,先匆匆将自己收拾好,而后在贾锦问她时,说自己同人有约,中午不一定回来吃——她格外留意贾雨村动向,见那人听后、将目光挪开,这才松了口气,出了门去,于附近散步,预备等车子走后,再返回家中。
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倘若不是,同林敏潇狭路相逢。
二人于这狭小空间中对视良久。
到底是林敏潇聪慧过人,她率先想通来龙去脉,不由得笑起来,道:“我该猜到的,原来那听走了谈话内容的人,是你的人!”
“啊,原来你也在场?”
本就不是陌生人,如此一来,二人亦都知晓彼此心意,不必多费口舌,本来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说是轻松,二人倒不曾忘了自己此行目的,迅速划分过范围,便各自在屋中匆匆寻找起来。
不知贾雨村所说“各种渠道”究竟包括哪些渠道,于是线上线下、角落缝隙,全部细细搜查一遍。密码之类史乐晴早已细细研究过,根据观察得来的指位,试上两次便验证成功。
“过去多久了?”
史乐晴扫一眼电脑角落的时间,道:“不到一刻钟,应当离医院还有一段。”
“他们……能在医院待多久?”
“说不好。那里有谁是你的人么?”
“没有,刘茗烟和贺紫鸢都不在。”
刘茗烟和贺紫鸢……
史乐晴一边翻邮件一边想,原来,她们费尽周折、千方百计让彼此退出局面,到头来,面对家人朋友的命运,却谁也没有退让。
她们都自愿承担起这一份责任,无论可能迎来的是意外,还是终结——只要,是为了彼此,是为了命运,是为了未来。
不问结局,不问执念。
只是为了彼此,为了自己的一生。
“找到一份。”
又是几分钟,林敏潇率先道。
史乐晴立刻跳起来,转身看她手中那份看上去亦有些年头的笔记本——接着又迅速扫了眼时间,还早,医院复诊就是再顺利,亦不到结束。
“是纸质的……他藏在哪里?”
“夹在床和床头柜缝隙里。”
“倒并不是个很隐蔽的地方……看来,他本就不担心这一切。”
“继续找吧……万一是障眼法?”
史乐晴头脑逐渐从方才的兴奋中清晰起来,正有此意。
毫无疑问,保密程度愈高的内容,可信度愈高;就算并非如此,至少也会具备更高的参考价值,进行互证。
——但,能够破解的可能性,当然也会更低。
保险起见,她们决定最多再逗留二十分钟。十七分钟之后,无论有没有找到更多信息,都必须开始清理她们所留下的所有痕迹,并在三分钟之内彻底清理完成。
林敏潇起初已经不抱什么期望——倒不是她太悲观。只是,倘若那内容有那么容易让人便找得到,倒也不足以称之为秘密了。搁在明晃晃的位置,同公之于众,又有什么分别?
但,真实的结果,远好过她的想象。
邮箱中查到一封尚未发送的定时邮件,内容却同另一个世界毫无关联。尽管如此,史乐晴还是将它拍摄下来,保存、上传,以免错过被加密的内容;
云盘中查到一个未命名的加密文件夹,也是她们唯一完全没有头绪的密码。史乐晴不善这种半赌半猜的工作,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干脆将林敏潇换过来。
在此期间,她又自上锁的抽屉中,找出个上锁的匣子。两层锁都是五金店最普通样式,对上手经验多些的人而言,随便一根铁丝,找准方位力道,就能叫它乖乖松嘴。里头藏着的内容同样加密,她还是用老法子,保证它上传得安然无恙。
第十六分钟,运气达到鼎盛,林敏潇如有神助,在将几个数字翻来覆去组合过后,正式宣告大事告成。二人喜笑颜开,一面将材料再次备份,一面开始清理痕迹——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清理的重要性,已经远不如前。
从前清理,是为了避免贾雨村生疑、从而逃走或引发什么不良效果;如今,既然大事已经解决,纵使他真的发觉自己的秘密被探看过,又能有什么负面影响呢?
“你觉得,他的复检情况会怎么样?”
确定一切就绪,史乐晴缓缓自房间中退出来,关上房门。
整座宅子依旧安静,除了她们二人之外,只有老太太和她自己的女佣,在楼下阳台上彼此相谈,气氛恬静又慵懒,仿佛方才惊心动魄、呕心沥血的四十分钟,只不过是留存在房间中的一场梦,一旦关上了门,梦便紧跟着烟消云散。
“当然会很好——他可不同于王龄龄。乐晴,你想,贾雨村从未向外人袒露或强调、证明过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有甄士隐先前对他的叮嘱,他也不难融入到这个时代当中。更何况,有关另一个世界的一切,他先前一直装聋作哑、装傻充愣,倘若不是这次,你逼他露出马脚、乱了阵势,我们还未必会得知,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装傻。”
史乐晴点点头,又接着道:
“刘茗烟……现在听你调遣?”
“这是什么话……他只是以为自己能将事揽下来,所以将你与紫鸢推出去了而已。倘若话说开了,我们照样可以一同奋斗。”
史乐晴摆摆手,忽想起贾兰,不过眼下,亦没有先将他戳破的必要:“倒是不在这点细枝末节,反正我们两个今天已经碰头了……贺紫鸢呢,刘茗烟知道,她还在做这些事么?”
“他不知道。紫鸢出去查香菱的事了——对了,我还没有同你讲过,是不是?”
“哦,香菱那边,也有线索?”
“不算是线索吧……我和紫鸢只是觉得,万一是真的,当然是能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救人?——这又从何谈起?”
既然大事已经解决了多半、剩下的也并非短时间可以处理清楚,二人决定一同来到史乐晴房中一叙,正好可以一边研究方才得到的加密内容、一面相互交流些事情。只是,刚一落座,林敏潇忽地又想起些什么,她连忙站起来,道:
“不好,我险些忘了——分手之后,我答应他,再不出现在这宅子中的。”
倒不是顾忌什么儿女情长,只是二人闹得尴尬,又决心分道扬镳,她不想白白受个莫须有的罪名,更不希望闹得全无体面。
史乐晴无奈地摇摇头:“问起来,只说是我请你来的,不就行了?再说,他若真有那同你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骨气,就该把什么电影画面、剧本参考之类的东西全部删掉,或者把版权费尽数赔给你;还要将你从那公司中赶走,让他被他父亲骂个狗血淋头——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连这点为人的骨气都没有,凭什么要求你信守承诺?”
“他不仁,我……”
“你完全可以不义。”
史乐晴不由分说地将她留下。她说:“我倒是不信,他自己不干好事,还有脸说你做得哪里不对!”
林敏潇虽心中忐忑,但犹豫两秒后还是坐下,一半是为史乐晴的盛情相邀、以及她们需要交流的正事,另一半,却不是为了贾芸瑛,而是想:是的,她凭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这不公平,且不明智。
她当然是重情重义、将爱情看得重要的人。然而,凭什么,捧出真心的人,就该被人攻击、被人伤害?
该承受这份矛盾、尴尬的,明明应当是那自顾自庸俗的人。
“还爱他?”
史乐晴留意到她神情中的犹豫,道。
这是个相当复杂的命题。
“也许。我兴许永远都会爱上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但也许,我从未真的爱过如今的贾芸瑛。”
很多年以后,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真正懂得当初,AI弹出的那句劝告。
原来她爱的,一半是那个少年,一半,是对他的所有幻想。相知、相恋,幻想磨损,少年亦远行,爱情凋零一地,最终,留下的,只是柴米油盐后的满心茫然。
可是悲过、痛过、伤过,她还是会站起来,勇敢地站起来。
因为爱情,绝非世间唯一的美好与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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