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晨短。
——或者,似乎根本不存在早晨。远不同于秋日或是春日,在夏日中,那带着几丝自然的醉意的、属于光明与清凉的、应当被成为“清晨”的时光,只会在太阳升起后的一个小时之内苟且存在,时间略一长,太阳略一正,地表温度同空气温度便一同直线上升,烤得人们皮肉发痛、头皮发痒,只得叫苦不迭,天地之间,仿佛炼狱。
内陆城市不比泰城,还有大海作为最后一块吸热屏障;亦不如泰城,惯拿湿度来换温度。这里的温度几何,完全仰仗于太阳热量大小——于这处天生少雨的地区而言,室外几乎便是烤炉。太阳直晒,颇有要将天地悉数融化的架势。这才不过七点钟,已经为整座城市镀上一层金边,就是坐在室内、望着窗外,亦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浑身发热、发烫。
陈雪雁自额角抹下一把汗来,疑心是房间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但瞥一眼屏显上赫然呈现的“19℃”,又默默坐回沙发里,用沉默作为自己的保护色。
“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有多担心你?”
单方面的沉默再次被打破。
她有些数不清林敏潇这几个小时以来是第多少次说这句话了,总之是许多次——因此她总有种自己掉进时间循环里的错觉。陈雪雁不知自己该回应什么,只将自己蜷起来,默默点头,又低下头去盯着指甲发呆,仿佛靠这一点逃避,就能永久地解决问题。
上一次同林敏潇见面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两年前?
——她记不清了。
记不清上一次对话是什么时间、什么内容,唯独记得,记忆里的人,身形消瘦、面容却青春,五官都是淡淡的诗意——年轻人,连悲伤都是风景。
——其实,她们现在,亦是年轻人。
只不过,生活与命运磨下的痕迹太重,谁都回不到曾经。
陈雪雁想,她甚至无权笑他人谨慎过头、心态沧桑——她自己的心,早在车祸发生时,便不再年轻了。
养伤的几个月,过得如同几十年。疼痛,陌生,绝望,麻木,还有被死亡后要靠自己几年来为数不多的积蓄苟活的狼狈——那是她此生不愿再回忆的时光。
——用来唬住那几人的网银数目是真的,但只是截图。在受伤前她什么都拿得出来,然而现在,二十万于她而言,已经是天价。她拿不出来,并且亦想不到,如此,究竟怎样才可堵住他们的嘴。
林敏潇用余光瞥见她理亏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好笑之余,才有些心酸——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没来得及说明白这一切而已,又没因此怎么样。况且……
况且,早在车祸发生前很久,她们便不曾联系过了,不是吗?
明明是她未能替她做任何事,亦将她肆意丢失在青春的角落里,事到如今,又凭什么要求对方事事告知自己?
说到底,她掏心掏肺做了一切的——她又看到她身上道道可怖的伤疤,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悲悯与同情——
以及无限的歉疚。
“身上……现在怎么样了?”
陈雪雁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察觉反应过激,这才缓缓放下来。窗外的阳光愈发张狂起来,几乎要将室内活生生烤高几度。她将视线挪开,伸长胳膊,随手拉上了窗帘——
世界,又化作阴暗的世界。
“还能活。”
林敏潇垂首,忽觉一阵强烈的愧与哀袭上心头。
如同面对秋日第一片凋零的枯叶,如同拾起春雨中哀哀凋落的每一朵花瓣,如同融化冬日坠落的第一片雪花——就是那样的歉疚,就是那样的悲哀,就是那样的愧恨。来得太晚,来得太早,都是恨。
“——对不起,我早该来关心你的。”
“嗯?——不,我不是怪你。我是认真说的,还能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就够了。”
“……具体呢?”
“不知道,从医院出来就没查过。总之开车没有问题,不过走动多了,腿疼。正常生活,还能对付。”
林敏潇蹙眉,道:“不如就现在,我们去检查一番。”
陈雪雁捶捶自己双腿,痛觉早已麻木,她执意垂着头,不同林敏潇产生任何视线接触,只干巴巴地扯出个笑来,敷衍道:“查什么,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么?再说,我忙了整整一天,还不知下次再去配合警方是什么时间,眼下,也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可是,你不检查,只会疼得愈来愈厉害。”
“潇潇,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累了,改天吧——反正不是马上会死人的毛病,对不对?不在这一天的,休息吧,你跑了一夜,肯定也累了。”
她送客的意图相当明确。林敏潇无言中陷入尴尬,又总觉自己有义务相伴,手落在膝上,不知不觉将汗濡湿手心布料,只得静静又坐一阵,几分钟后,这才道:“那……你若是需要些什么,同我电话说便是。你行动不便,我帮你。”
“会的,但不是现在——去休息吧,后面,还有的是要忙活的呢。”
她热情地敷衍着林敏潇出了门。起身时那一瞬,陈雪雁忽然错觉,林敏潇仿佛比记忆中高了少许——真的高了,怎么会有人在成年时继续长个?她不由得腹诽,却在挪动脚步带来的疼痛中,暂时忘却了自己方才所想,只是竭尽全力,在关门前的最后一秒。绷住那个天衣无缝的微笑。
——别让任何人再为你费心了,你不值得。
她勉强撑着墙摸到茶几边,拿起水瓶时,自嘲地想。
她长大了,但,自己呢?
同样的无能,同样的一无所有,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撕裂。
——到底有什么资格拖别人后腿?
不要再让任何人闯进自己的世界里来了,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且也许未来的不久会彻底死去的人了,不值得、亦不该再拥有任何爱意与关照——那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因她的死而悲痛,亦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忙碌、纠结,最多只会在收到消息时,如同听到任何一个讣告般长叹一口气,而后便抛诸脑后。她可以平平稳稳地离开,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
——那就是她现在这副身躯,能够做出的最大贡献了。
但现在不行。
还有事没做完。
陈雪雁将手机搁在身边,思索着下一步应当完善的部分。
非常不应当的,她同警察撒了谎。多了倒也没有,只是将手机藏了下来,因为那把枪的交易记录在上头,还未来得及销毁。
要处理掉这部分并不困难,毕竟只是个转账记录,并未有任何明确备注,只需稍加处理便可。就算实在圆不过去,当然也可以坦白——不重要,反正东西确实是在市场上光明正大买回来的,没准还能帮着端掉一个窝点,就算要承担责任,那也算她死前做了次好事。
同那两个还未拿到钱的人相比,是再小不过的小事。
二十万……
操他爹的二十万。
就算恢复原本的身份,将银行卡尽数解冻,她余额上撑死还能凑出七万来——何况目前还遥遥无期。同疗伤时勉强挤出来的那点钱加起来,还不够打发一个证人。
——这种事,假如不能将两个人的嘴都堵上,那还不如将钱省着些,等蹲了号子再用。
同林敏潇借钱么?刚重新认识就借钱,不是太势利了么?
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自己猖狂在先,依林敏潇的性子,能否愿意帮忙尚且是未知数,倒不如不要难为人家、自讨没趣了吧。
这才几天,便闹出这么多不干不净、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她向后仰躺在床上,又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将自己团在被与枕头围成的堡垒之间,勉强博得一丝安全感。
既然死不成,又想不好能怎么做,还不如先睡一觉。
梦里,兴许又会见到,那年暮春花落时,无言葬花的挚友。
倩影,斑斓。
*
午后一点多钟,林敏潇被手机铃声惊醒。
她费了些功夫,晃得头都快痛起来,才勉强在刺眼的光芒中睁开双眼,看清手机上的来电人。
“乐晴。”她唤。
电话那头的史乐晴似乎十足兴奋,顾不上任何寒暄,便立刻如竹筒倒豆般道:
“破解内容出来了。贾雨村似乎不曾想到过要设置些相互矛盾的关卡,所有内容都是相互映照、相互补充的,里面涉及到的内容包括躲过祂们视线的多种方法,以及小部分有关他在葫芦寺中观察到的现象,我都整理出来了——但,不知是他落下了,还是另有隐情,在我们现在所掌握的内容里,并没有涉及他先前所说的、有关‘那个世界’的内容。也许,他本来就不知道,只是说出来,威胁甄士隐而已。”
史乐晴说完这一连串,沉默两秒,听林敏潇那头没有声音,又半是安慰、半是替她考虑道:“不过也不重要了。要想做到摆脱宿命的困扰,我们只需要这些部分就够了。”
其实,她亦确实是这样想的——知道那一切,又能有什么用呢?
等待对方答话的空隙里,她抬起手,将手指随意放在窗上,隔着一层透明到仿佛不切实际的玻璃,去感受那烫手的空气——那洁白的指腹就随这动作,在阳光的推敲中,露出鲜红的、诡秘的微光。
——那是秘密,燃烧时的光芒。
下章正文完结啦
会用几天改改前面内容,不确定还会不会写番外了——如果有哪位读者朋友喜欢的话,就会写的。
番外主要是用来交代一些在正文里我个人觉得可以持开放式、也可以写定的内容,看大家喜欢留悬念还是大团圆了(笑)
很高兴能够给大家呈现这样的一个故事,很高兴又有许多人看到我的文字。
会继续努力的(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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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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