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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香菱只记得自己被拐子拐走,却忘记了自己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在薛家被夏金桂折磨到濒死时,香菱终于想起了,自己家住姑苏城内葫芦庙旁,父亲甄士隐,母亲封氏,家里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名唤英莲。父母待自己如珠似宝。

可恨自己三岁时,元宵节那日下人抱自己出去赏花灯,却把自己弄丢。香菱就此到了拐子手里,被卖给薛蟠作妾。如今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变着法子弄死才痛快。

香菱躺在破旧柴房之中,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心想,我若是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想是人生会不一样吧?

至少不会被人轻贱至此地步,汉子薛蟠无能,被老婆辖制,护不住也不想着护自己。眼下连口水都喝不上,衾被全无,才二十来岁光景就要赴死了。

香菱带着遗憾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英莲,英莲,看这里。”香菱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温柔带笑的声音,听到就觉心酸,却想不出是何人的声音。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景物必然不是薛家所在,有一位中年面善妇人,正拿着拨浪鼓在自己眼前摇晃,一边叫着“英莲”,正是自己梦中听到的声音。

香菱悚然一惊,这是哪里?自己不是死了么?

幼童记忆零散破碎,香菱努力将脑中信息整合一番,知道眼前之人正是自己娘亲封氏,自己是她独女英莲。

香菱有些恍惚,她上辈子临死前想起自己幼时正是叫做英莲的,莫非自己重活一世,回到了还未曾被拐带的小时候?那么在薛家的经历难道是一场梦么?

封氏看女儿呆愣愣的,心疼地摸摸女儿头上小揪揪,放下拨浪鼓,索性将女儿一把抱到腿上来坐好,一手拢住小身板,一手轻轻拍哄:“小英莲,我的乖女,不怕哦,方才是隔壁葫芦庙里放焰口呢,声响大了些,吓着我家乖女了。英莲不怕,娘在呢。”

香菱半生曲折,孤苦无依,乃至青春早丧。如今回到了温暖的怀抱,隐约有熟悉之感,她索性痛哭出声,将小小的脑袋扎进母亲怀里,再不抬头,两条肉嘟嘟粉嫩嫩的小手臂努力环住母亲身子,呜呜噎噎:“娘~”声音正是孩童特有的细嫩甜脆。

几日下来,香菱察觉到一切都与自己隐约遥远的记忆相符。自己应当是回到了小时候。父亲甄士隐淡泊名利,人品一流,在此地算是乡绅,家里只有老妻封氏,再无小妾。

两人相依相伴,年近半百才生了自己,爱的不知如何是好,将最好的字眼拿来当自己名字,称为英莲。

香菱如今年方三岁,她睁眼那日正是五月初五端午节,葫芦庙驱五邪闹得沸反盈天,她哭闹不已,母亲封氏哄劝了半晌才止住。

香菱努力回忆,拼凑出来,自己是在次年元宵节被下人霍启弄丢的,还有大半年时光能够改变这一悲惨命运的开端。

因此,家里谁来逗弄香菱,她都是笑脸迎人伸手要抱,语声清甜地唤姨呼叔,唯独见了霍启就惊天动地哭,哭到打嗝。

几次三番下来,甄士隐和封氏便让霍启不要出现在姑娘面前,另安排霍启去做其他跑腿打杂活计。

酷暑炎炎,昼日绵长,甄府书房正在芭蕉树下,肥大浓绿的叶片遮窗,还算有丝凉意。这日近午,甄士隐抱着香菱在书房里,逗她玩耍,奶娘在一旁凑趣。

香菱心中若有所感,伸出手来指向外街,向父亲撒娇:“爹爹,出去耍。”

甄士隐视女如命,虽然担心街边炎热让孩子热出痱子,还是依言起身,边走边对怀中粉雕玉琢的女儿嘱咐道:“外面太热,没人来往,没什么热闹。英莲随爹爹看一眼就回来,还是书房凉快。”

香菱乖乖点头,用小手当做扇子给甄士隐扇凉不止,嘴里甜甜谢道:“爹爹真好。”

父女两人在府门口站立一时,果然长街寂寂无声,连远处的狗也不过是卧着吐舌,呼呼喘息。

甄士隐看着女儿额头晶莹的细毛汗,心疼地抬袖擦掉,得到女儿仰脸甜甜一笑。他正要抱着女儿回转,却被香菱揪了一把胡子,他吃痛转头,见到街角远远来了一僧一道。

不过眨眼功夫,这二人就走到了父女面前。僧人好似传说中的济公模样,不修边幅,癞头赤脚,道士犹如神仙故事中的汉钟离,蓬着头发,跛着左足。

僧道结伴倒是新鲜,甄士隐抱着女儿看住了,待两人到了甄府门前,他行了个稽首礼:“两位请了。酷暑烈日,两位大能颇是辛苦,可愿到鄙府随喜一二?”

甄士隐乐善好施,见着僧道就想管他们一顿饱饭,为女儿积些阴德。

香菱见此二人心内大惊。当年她随薛姨妈寄住荣国府时,琏二奶奶和宝二爷曾有一回被邪物魇着,眼看就要不行,贾家都托薛蟠去找寻棺木了。

就是眼前这样的一僧一道在荣国府门口说是有法可解,被延请入内,果然治好了那姐弟二人。香菱彼此年少好奇,挤在人堆里远远看到过这僧道,因为这两人形容奇特,记忆格外深刻。

她隐约感觉当时僧道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此时被打量的感觉越发鲜明,香菱知道这是有本事的二人,不敢怠慢,挣扎着从甄士隐怀中下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对此僧道作了个团团的揖,软糯童声说道:“英莲给二位行礼。”

僧道颇有来历,用法眼一眼看出此幼童别有经历,不是原本的甄英莲,薄命司的判词对她已经应验一回,今后再无效用。她再不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人了。

僧道觉得很是有趣,正经对父女二人都还了礼。僧人开口说:“实在罕见。小姑娘命格已改,今生福禄周全,荫及父母。只是可惜我佛门少一个有缘弟子了。”说罢若有所指地看了甄士隐一眼。

甄士隐听得好笑,从来只听说父母栽树,子女得荫乘凉,何曾有子女荫及父母的说法。不过眼前是方外之人,他不好与之争辩,微笑答言:“命格好便好,多谢大师吉言。”

道士闭眼掐指默算一番,睁开眼看向不及自己腿高的玉雪女童。见她头扎红绳缠绕的双冲天辫,身着合身的浅碧色暗绣莲藕纹单罗纱的袄裤,戴着大红璎珞项圈,脚穿绫罗白袜和嫩黄虎头软鞋。打扮得如此齐整,便知此女是父母捧在掌中的心尖尖。

再观面相,看她脸如红桃,眉目清秀,菱唇一点,眉心一颗红胭脂,说是天上仙童只怕也有人信。

道士蹲下来直视香菱,开口言道:“不知小居士从何得了缘法,今生重来。英莲本是好名,奈何你姓甄。甄英莲谐真应怜之意,刑克父母姻缘,自然不用为好。你今生与莲有缘,不如弃了英字,另择一字。小居士可愿意?”

香菱这些日子听家里众人唤她英莲,总是心内不太喜欢,还以为是自己被叫了多少年“香菱”所以不适应的缘故。眼下听僧道说来,甚觉有理,确实谐音不美。她便拽拽甄士隐的裤脚,仰脸说道:“爹爹,女儿不要叫英莲了。”

甄士隐听得女儿有主见,好奇问道:“那么我家乖女想叫什么?”

香菱想起当年宝姑娘给自己起名香菱时候,曾经说过,菱角花也有香气,自己虽然做了妾,也要立起来才是。

可恨后来夏金桂强词夺理将她改名为秋菱。她便提出“香”字:“香莲。莲花香香的。”

僧道皆拍手大赞:“甄香莲,再不是菱花空对雪澌澌了,妙极妙极。”说罢两人飘然而去,甄士隐挽留不及。

香菱听到菱花、雪之语,恍如点出自己上辈子与薛家的纠缠,暗自神伤自怜。

甄士隐虽然觉得香字俗了些,但是难得女儿口齿清晰、主意明确,便无可不可依了她,从此吩咐家下众人,女儿唤作香莲。

香菱不懂僧道说的与莲有缘将会应在何处,只是记在心里。从此她便是再活一世的甄香莲了。

甄士隐对于女儿三岁便能为自己取名很是欣喜,自此更是常将甄香莲抱在膝头,指着书本教其认字。某日里,寄居葫芦庙中的贾雨村又到甄府拜访,恰见到父女二人正在吃冰碗。

甄香莲一见贾雨村此人,先是一愣,跟着恨得眼中要冒出火来。

上一世,她被拐子养了七八年后,带到应天府去又一女两卖,先是卖给冯渊,后卖给薛蟠。薛蟠打死冯渊又抢了自己便扬长而去,进京投奔贾家。听说正是这贾雨村新任当地官长,将薛蟠案子胡乱判结。

薛蟠在薛家就对自己狂言:“打死个把冯渊、雨渊有什么了不得。美人儿只能是我的。”自己身不由己、命如飘萍,本以为跟了冯渊能有个依靠,谁知落到了那呆霸王手里,她只能偷偷给只有一面之缘的冯渊烧烧纸钱。

原来贾雨村此人未发迹时,还与父亲有过交往。想想可怜的冯渊,甄香莲暗自留心贾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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