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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尘埃落定

当天晚上,两块内藏乾坤的炊饼连同驿站里经手过饭食的人手便到了京中密牢。

大抵是没想到太子身边有了能即时发现药物的存在,一场抓捕动如雷霆,叫黑暗中的隐藏者猝不及防。

算计,往往是掩埋在暗处才好使,一旦掀到明面上面对刑罚审讯与抽丝剥茧,捋出真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德妃。

皇帝看着熟悉的名字呈在桌案上,信错人的打击与枕边人出手的狠辣同时袭来,让本就因三个儿子痛苦的一颗心再次沉默。

因着有疑似冤枉大阿哥在前,帝王这一次没有贸然宣判,而是查得格外细致也格外认真,结果却是发现了更多失望,见证更多暗流。

一直以来,皇帝都可以毫不在乎地指责妻妾儿女们,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觉得是旁人忤逆圣心、贪心不足。

可即便是他,也不能忘记接连两个最在意的儿子殊死一搏般的绝望言论,午夜梦回间时时想起。

太子问,若换了下一个太子,不知多久会变成下一个不忠不孝。

大阿哥问,若只有他自己野心勃勃是他的错,若所有人都有野心呢?那又是谁的错。

便如德妃,家世不算太突出,因温柔顺从而获得圣心,皇帝一向觉得这样的人是最不该有野心的——同样的还有被捧起来的八阿哥,皇帝本傲慢地认为他是罪奴之子,该有自知之明,是一颗好用而安全的棋子。可结果都跟皇帝想的不一样。

人非草木,人皆有心。而权力又最能异化人心。

晴玉不知道原本的历史线上,那些九子夺嫡中的失败者有没有这样到君父前剖析自己的机会,又或者一个个慢慢倒下的皇子们对皇帝有没有现在这样的冲击力。

但因缘际会,来自海外的一场恶毒将所有事提前又撞到一起,以至于皇帝身心俱疲,比上次准格尔一战鬼门关走一遭后更恐慌也更害怕。

偶尔奉命到乾清宫去,晴玉只觉得皇帝身上那种始终游刃有余的高高在上终于流露出裂痕,开始真正敬畏起帝王的职责与人生的情感。

德妃“暴毙”后,太子主动呈上了请求废黜的奏折,附带的还有当前朝中几大党派的罪证。

朝野震动。

太子却不管,趁着皇帝还没回复,闭门谢客写起了另一本奏疏,总结这一趟微服南巡的点点滴滴。

“爷……”太子妃换回了符合规制的服侍,却因为太子的心情,无法再以“太子”二字称呼丈夫。其实这一天她已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丈夫会这般果决,当真半点不犹豫地递上求废之语。

纵然心知是迟早的事。纵然南巡时已经说服了自己:失去这至尊的位置也许更能快乐。但真到了时候……那可毕竟是至尊的位置啊!

莫说太子本人的心情,就说太子妃的心情也复杂得很。

短短三日,瓜尔佳一族就明里暗里想办法递了话,质问她为何不拦着太子。于是免不了七上八下,一面觉得应该支持丈夫,一面又惶恐不安。

“爷先歇歇吧。您此次自请废黜的事,连皇阿玛事前都不知道。您当真不用去宫里当面再说一说吗?怎么还要再继续递折子?这接二连三,臣妾怕皇阿玛他心中不好受。”

“皇阿玛若想见我,自会召我过去。既没有。恐怕他也没想好如何面对。”太子笔墨不停,“但废黜一事,早在我中了那龌龊药物之际,皇阿玛就心有定论了。不,甚至在那之前就屡有苗头。这半年来,皇阿玛大张旗鼓清查曾经依附我的那些人,正是在推进此事。迟迟不肯亲自下旨,是因着还念父子之情,皇阿玛他……不忍心。”

“既然皇阿玛念着父子之情,您又何必……”

“正因为皇阿玛还念着,所以才更要我来做,我必须做。”太子加重语气,是在提醒太子妃,也是在提醒自己,“父子之情固然可贵,这些年我却已挥霍良多……昔汉武唐宗,何尝不是父子情深呢?”

自太子出生以来,就被奉为天之骄子。无数人夸耀他有父亲的疼爱,有受宠的母后,有显赫的母族。

“可论疼爱,昔年汉武多年无子,对长子刘据之珍重岂不是远胜过我?论显赫,即便将赫舍里家绑在一起,青史之上怕是都比不上卫霍的一半。论夫妻父子,唐太宗爱重嫡妻嫡子才是青史可见。”这样妄自菲薄甚至影射父亲的话,太子从前是不会说的,正如即便到了此刻,他还是藏下了一句:论英明,他自问未必能优于那两位太子,父亲所夸耀的功绩在后世人眼里怕也难超过汉武唐宗这样千年一遇的帝王。

“然而卫霍过世后,刘据终不能保全。太子承乾被同母胞弟逼迫,终致无可转圜。我如今母族无功反而过错累累,更是快要清算得一干二净,又如何能自欺欺人?兄弟之间你争我斗,何尝又不是我多年身为太子的失责?”

重重撂下笔墨,将写好的奏疏晾干,胤礽回顾自己做太子的许多年,得失功过恍如过往云烟:“若我这个太子做下去,少不得仍要面对依附于我的臣子,心有不甘的兄弟们。到时候我又当如何?庇护党羽,是失信于君父兄弟,也愧对于百姓。若不庇护,则失信于臣。我深陷党争多年,从前没有端好公正二字,此后想改正也千难万难。何况前事种种,如何能一笔勾销?”

太子苦笑:不说别的,就说那日发作时与君父顶嘴的种种,就足以定下万劫不复的罪名了。

如今皇阿玛不追究,是看在自己深受所害又即将失去储位的份上。若是自己仍在储位上坐着,那从前说过的话再次被想起来时,恐怕就没有自请废黜这样的好运了。

“趁皇阿玛还在心软,让我来做这个决断吧。你放心,看在我这么做的份上,皇阿玛会为我想好后路的。”

多年父子,胤礽猜得很准。

“杏娘娘是说,皇阿玛主动让您来告诉我这些?”

病榻上,胤禛不顾疼痛的膝盖,喑哑着嗓音问道。

晴玉点头。

明面上,她是来给胤禛看病的。这孩子听说德妃“暴毙”后被草草掩埋,跪在乾清宫门前求见。

但皇帝心情复杂,自然是不想见,期间甚至另下了三道旨意,将胤祚过继给裕亲王,胤禛改玉碟彻底成为皇贵妃的孩子。胤禵和几位公主也改记在其他妃嫔名下。

明眼人都知道,德妃这是犯了不能说的大错,一个个噤若寒蝉。但身为人子,胤禵等还小尚可以沉默,胤禛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礼义都是无法沉默的。

所幸还是那句话,王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固然厌恶透了德妃,却仍赞许孝悌,甚至在接二连三父不慈子不孝、兄弟阋墙的争端后,孝悌愈发显得可贵。

所以派了晴玉过来,将事情的始末告诉胤禛。一是叫他不要再为德妃求情,二来前头三位阿哥之下,也就数胤禛年纪最长,素来又还算恭谨。若是……那么太子的将来少不得还要在这位手下过活。哪怕皇帝此刻不想做决定,也不绝不愿意胤禛因为德妃恨上太子。

“儿臣明白了。”

胤禛性子直,这是很多人不喜欢他的地方,但在这宫廷中,有时显得弥足珍贵。前头因着弘晖的事情,太子和四阿哥本是生了芥蒂,只是终究孩子无事,二人又有多年兄弟情分,不至于彻底翻脸。

而眼下,却是杀母之仇对上谋害之恨。乍一听说不出孰轻孰重,可胤禛既知道了因果始末,更因晴玉多年的教导,对类似□□之类的上瘾之物深恶痛绝。纵然没有见过太子发作的模样,胤禛也能大致猜到是何等生不如死的痛苦。而生身母亲不仅胆大到勾结他国弄来毒物,更不顾后果用于储君,岂止是妄为可以形容!她又将胤禛这个亲生儿子置于何地呢?

“德妃娘娘她……是为了六弟。”

胤禛喃喃自语,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反正肯定不是自己这个一年都不说一句话的儿子。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么多年来生母的疏离冷漠积攒到一起,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根稻草。虽然难过,却竟也好似解脱。

晴玉不曾评论什么,也知道没办法置喙。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胤禛消化完了自己的情绪。约莫十个呼吸的时间,胤禛再抬头时便恢复了往日的沉着。

“皇阿玛事忙,恐怕仍是无暇见儿臣,还烦请杏娘娘替儿臣回禀:虽子不言父母之过,然儿臣已深知愧对二哥,改日当去负荆请罪。”

顿了顿,又道:“也劳烦您得空时能否宽慰一番额娘?儿臣不孝,此次贸然为罪人求情,恐令额娘伤心了。”

这个额娘,指的自然是皇贵妃了。事发突然,毕竟是生母之死,胤禛接受不了不明不白。急着想要真相的过程中来不及向皇贵妃剖析,只派了福晋前去解释。

“放心吧,皇贵妃让我告诉你,你有孝心是好事。只是德妃兹事体大,她亦无能为力,望你宽心。待你膝盖好些,也去承乾宫坐坐吧,皇贵妃很担心你。”晴玉叹息。生母养母之间是永恒的敏感话题。胤禛都这么大了,改玉碟其实对本人的情感起不了什么影响,现在二人的母子情深,靠的是皇贵妃多年来的关心和胤禛的知恩图报。已相伴数十年,皇贵妃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在德妃暴毙的关头为难孩子平添隔阂。

不过要说改玉碟一点影响也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玉碟改了,佟佳氏一族就越发要重视这个真正的“自家孩子”。

众人都心知肚明,储位之争将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在此之前,储位上其实是有人坐着的。那么一切的争夺,实际上都是从别人手里夺东西,天然就带了不正当性。于是比起如何让自己“上”,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别人“下”。无论开头如何,结尾不可避免地滑向“如何将太子拉下来”。而此刻,储位终于要空出来了。

人心之浮动,实在不难猜。

这是全新的赛道,盼头更加明显,而困难也显而易见:曾经加诸太子的种种严要求都将落到其他有心于此的皇子身上。

晴玉并不知道这条赛道该如何取得胜利,但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历史上的胜出者。比起随意指点,晴玉更想说的是:“往后一阵子,不止你们皇阿玛会忙,怕是你们也要忙起来。不过凡事都不必着急,皇上福寿绵长,你有足够的时间跟你皇阿玛慢慢学习。”

知道赛道的长短,有时候比起跑和冲刺都重要。

不过下意识说完这话,晴玉也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自己:这话听起来跟废话也没什么区别。

且不说福寿绵长是一句何等烂大街的空话,只说知道了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胤禛却勉力支撑起自己郑重行礼:“多谢杏娘娘指点,儿臣明白。”

自小跟着晴玉学医,胤禛很容易明白这句话的指向,也明白皇阿玛的寿命长短决定着他所面临的考验时长。然而他并不惧怕。

历史上的胤禛不缺耐心,如今的他只会更加沉稳也成熟。更重要的是,他一向是不因外物而改的做事风格,历史上宁可落个“抄家皇帝”的名号也要坚持自己,最终案牍劳形以致寿数不久。现在的胤禛同样有自己坚持的政治理想,乃至因这几年大清与海外的交流愈发拓展了视野,目标更加广博而清晰。

一路向着目标走,就不怕迷路。

在晴玉将胤禛对太子的愧疚带回的第三日,圣旨下,列举太子一党诸多罪状。废太子之位,改胤礽为理郡王,其后五代皆为郡王,虽立功亦不可升爵,后代君王皆须严尊此令。

是严格,也是保护。

郡王之爵犹在亲王之下,不会叫后世君王忌惮,却足以绵延五代的富贵。

用心至此,太子接旨时亦感激涕零。

而大阿哥、三阿哥一并解禁,同样复位郡王,只是一个被限定在军需营下新设立的研发院,从此只在专门的场地研究火药器械,而不再去军营亲自经手练兵带兵;另一个被派去故纸堆里整理典籍。加上接着去负责海关事的废太子,三人都落到了各自熟悉,却在外人看来无甚实权的岗位。

而其余的成年皇子面临着另一桩考验——去核查一批官员罪证。

查案向来最有乾坤,尤其是被查者多有权势。若皇子心有算计,可拿来向臣子卖好;若严格把控,则不免招人忌恨。

晴玉知道,这是帝王终于想好了新的选拔方式。过去的错误让这位帝王沉寂了许久,下一任的太子选拔,他必然慎之又慎。

只是即便是晴玉,也只能知道皇帝想好了,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想的。

想来朝中亦多有猜测,倒是胤禛无愧于他在历史上严格抄家的作风,不拘皇上想要什么,反正罪证到了他面前,便一板一眼认真查了,不诬陷也不放过。即便被查者中有自己的“亲舅舅”隆科多,也照样查实了他私下纳了岳父小妾李四儿的事——鉴于这一世佟国纲还活着,当大伯的可不会像当爹的那般惯孩子,隆科多怕被责骂,做得也隐晦些,倒是没弄出历史上那许多天怒人怨之举。被查出来后,佟国纲也立马申饬以示支持。

经此一事,许多人倒是都知道了四阿哥的做事风格。有人喜欢,有人厌恶。

但不等臣子们做出选择,皇帝便参考了太子微服查访海关一事,将皇子们分批微服丢到民间去,谁也不许透露皇家身份,踏踏实实体验民情。

这一体验,就断断续续用了两三年。再之后,甚至叫几位有希望的皇子分批尝试着跟随短程船队出海。

因为有学医的经历打底,胤禛无论去哪“微服”都爱用“医师”的身份,倒是在民间海外都颇为吃得开。出海回来时,甚至带回了好几样大清没见过的植株;又凭着皇子的眼力,拐回他国的几位造船师。最为关键的,是他以医师身份遍走各国,与异乡人拉近关系之后,拼凑出许多海外区域的地图。

比起以商人身份出去,带了一船货物走只带了钱回来的九皇子胤禟,皇帝的偏向不言自明。

而朝野中人无论心中如何想,已然在这样一次次的折腾中失去了从前那样捆绑投机的条件,只能老老实实面对皇帝整肃朝堂的决心,学着去做为国为民的纯臣忠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一晃眼又是十余年。

康熙六十大寿上,一道圣旨震惊朝野。

不是所有人以为的立太子旨意,而是禅位。禅位于已尝试过监国的四阿哥胤禛,而皇帝本人自愿成为太上皇,并主动迁至畅春园居住,再不用纠葛于太子与皇帝这个命题。

胤禛震惊之后自然只有领命。尊皇贵妃为太后,此前已被康熙封为贵妃的晴玉则是升辈后又再升一级,成为皇贵太妃。

此后便是大刀阔斧,走向属于他的雍正时代。

雍正元年,为表孝悌,为积福德,皇帝将晴玉这十余年间新编撰的医书统统刊印出来遍传天下。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医书的署名上,杏林居士真正标明了身份。

至雍正三年,复下令依托民间善堂培养女医,收纳孤苦无依的女子开设女子医馆,让因男女之隔不得医治的病患得到机会。

与新皇登基诸多震撼朝堂的举措相比,这几样事关医学与女子的举措甚至并不显得打眼。然而晴玉抚摸着署名为自己的医书,是改变继续发生并得以延续的踏实感。

太上皇也在新皇果敢又沉着,即便改革也能稳稳压住朝臣的手腕里彻底放下心来,潇洒奔上自个儿儿子们之前的旅途——微服探访大好山河。

新皇不放心太上皇年事已高,特意请求晴玉随行。康熙也自得其乐,扮作医药商人,带着三五近臣扮作的伙计,携晴玉这个神医四处寻访。

“姐姐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姑苏城外夕阳下,黛玉款款走近——这些年谢宁才华尽显,自然也在近臣之列,受两代君王信任,能来陪同此次微服,

江南山水映入眼中,晴玉看着黛玉,也看着这变化的一切。

生而有涯。即便是晴玉有医术傍身,她们也终于渐渐察觉了年华老去。所幸时光不曾虚度。

终于奔向了山河辽远。

正文到此就结束啦,可能显得有点仓促,有关探春惜春、黛玉乃至其他皇子的内容会放到番外里。

当时一时兴起开了这篇文,奈何文笔有限时间也有限,断断续续地写,攒到完结才发布,中途发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期间有时候也在作话跟大家交流过,比如想写爽文没有爽起来,有的情节有点生硬幼稚,女主过于工具人等等……

总之,很感谢一路包容看到最后的读者朋友。愿大家生活顺遂,万事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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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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