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束杏花开得正好,朗朗读诗声却从杏花深处传来,黛玉忍不住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后头花枝上色彩格外斑斓的鹦鹉。略显骄矜的小鸟扬着脑袋,竟似诗是它本鸟写出来地一般,浑身写着自信。
于是黛玉禁不住笑了。
旁边搀着人的雪雁见状,忍不住打趣起来:“老爷可是费了心了。夫人,看在老爷费心教了这小笨鸟背这么长一段的份上,您中午用膳可得理他了!”
年华匆匆,昔年的少女如今也被人尊称为“夫人”,翩翩少年成了“老爷”,如今树上这一只也不是当年京郊寺庙里传诗的那一只,而是谢宁在那一只病逝后努力寻得的。
生老病死,万物之常态。
所幸人心不改。
黛玉本以为自己生性是最怕别离的,便如看到春花,就忍不住要想到花落。更担忧“桃李明年可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小时候她偶尔生出这样的念头时会有些担忧,怕自己显得“矫情”:明明有再富贵不过的家世,这些怜花惜花的敏感念头怕是不能为人所理解。
姐姐却只是告诉她,对情绪敏感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错,在感知万物上敏感也没什么错。若没有那许多见到春花秋月就心有所感的人,怕是青史上也存不下这许多佳作。
所需要注意的,只不过是没必要因为敏感而产生负担,更不必害怕。
遥想当初,她第一次因花落而恐惧,其实是在母亲逝世后。可父亲和姐姐都用行动告诉她,即便有别离,也还会有人陪伴,有人永远爱她,永远有人爱她。
算起来,她后来也又经历了许多次别离:暂时别离父亲,去贾府寄人篱下,过了些不太顺心的日子。但因为有父亲做后盾,有姐姐借助宫中的保护,日子也没有那样令人惶恐惧怕。
等到姐姐不得不别离家人进宫时,依然证明了她们之间不会因为距离变远。
所以黛玉开始学会不再害怕。
她依然会因为花开花落就有许多细腻的想法,却不会苦恼于此,而是坦然接受自己也相信自己,用心感受世界也感受生活,然后在兴之所至时,挥毫写下岁岁年年的变迁。
这一写就到了今日。
听着耳边的鹦鹉已经从忆江南背到了她昨日新做的句子,黛玉冲着雪雁摇摇头:“我哪里是真生他的气!谁叫他被人弹劾也不告诉我,还是因着我的原因才被攻讦,叫我如何不关心?”
“不过是那起子酸儒笔墨上比不过您,便指责您写书刊印是不守闺阁,又借机攀扯老爷治家不力。无稽之谈罢了,老爷也是怕您多想才先瞒着。这不是都解决了吗?当今新皇可曾跟着咱们家大小姐学过医的,又是圣上登基之初亲自刊印了大小姐写的医书还指名身份。有圣上在前,那些酸儒自然不可能得逞。”
雪雁自小跟着黛玉一起长大,多少也跟着读过书长了见识,如今也是外头正经人家的娘子。只是偶尔惦记着黛玉会来陪伴,说起外头事情来头头是道。
这些年黛玉以“潇湘居士”之名笔耕不辍,从小时候为了替晴玉传播医理写的话本,到后来与晴玉合著的医书,再到因为自己的兴趣写下的种种诗词歌赋、话本长文。
最开始只是写,没指望有谁能看到,更遑论指望有谁认可。毕竟世道如此,并不欣赏女子的才华。
可生而为人,谁又甘心沉寂呢?
姐姐曾说终有日子她的文字能传遍世间,彼时黛玉当作是安慰,却在姐姐的支持下坚持下来。后来一点点试探着刊印,甚至因书与谢宁结缘,成婚后也同谢宁在笔墨间共赏。
许多人羡慕黛玉一生顺遂,有身居高位的父亲,有常年受宠名满天下的姐姐,还有才华横溢官运亨通的丈夫。
黛玉想她的确幸运,可这些人其实没有发现她的亲人们对她最好的地方:那就是她们都永远支持她、认可她,相信她的才华。即使世道是将女子才华吞没的黑夜,也将她去星辰般呵护。
那么黛玉也想像星辰般发光。
雍正元年,新皇将医书刊印公布时,杏林居士的身份不再是秘密,潇湘居士也随之不是。
黛玉并不否认,也不想否认,大大方方站出来认了并拿出证据,谢宁更是骄傲地帮着佐证。于是市面上那缀着潇湘居士名字的许多书籍都有了作者。
可笑的是,原本因黛玉文笔出众,潇湘居士“匿名”时已积攒了不少声望。待身份一出,反而有男子受不了才华不如女子,开始倒戈攻讦。
尤其是许多人不敢攻击另一位公开出书的皇贵太妃,便试图通过黛玉表达不满。
加之谢宁近年来深得皇恩,随太上皇微服巡防后更被指派到了江南任一方大员。有些人看着眼红,又拉拢不来这位自来厌恶透了大家族腌臜事的“叛逆者”,便写了些惧内之类的酸文含沙射影;又试图指责谢宁“看不住”妻子,未做到“修身齐家”。
这也是可以预料的,甚至是从黛玉最开始写下文字时就有所预料。
但黛玉并不生气,恰相反,她前所未有地畅快,因为她的才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呈现在世间,可以坦坦荡荡留下自己的痕迹。
至于那些蹦哒着的,且不说他们的做法本身就与当今急缺人才,甚至在边境处尝试着启用女官的圣上背道而驰,就说医书一事是自圣上起,他们便讨不好。
至于那些操起笔杆子试图阴阳怪气的……
黛玉想着,忽而失笑。
“你说的是,朝堂上的自有圣上明辨。至于自以为写了些东西,却不过是试图以笔墨将女子圈禁至死的——我也该再写点什么回敬他们。论‘怼人’……”黛玉想了想,这似乎还是姐姐以前爱用的词,“咱家这笔墨也不用怕谁。回头请老爷回来吧,我再与他商量商量,那日他要写个老顽固的故事来着?我可不要和他重复,得再琢磨琢磨……”
说话间,身影渐远,只留杏花扑朔,正是江南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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