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可是您自己说的柿子寒凉不宜多食，叫了宫人们各自分一点去吃，怎么这会反倒贪嘴起来？这不多时可就该赴午宴了。”
王嬷嬷盯着主子动作优雅却迅捷地翻飞着小银勺，无奈中又带点好笑。杏嫔的规矩是她亲自教的，学得也确实是好，可是学完了，反倒让娘娘更懂得如何卡着规矩体统的边限，以及打算“违规”前先避开人关上门。
门一关，青梅白苏，连带着御前最懂规矩的梁顺都能一并上桌，一起吃得不亦乐乎。
“就是要赴宴才先吃点。午宴后还有听戏，之后是晚宴，一整日都要吃不好。你们也是，这一天跟着我也没法安心吃着，好歹垫一垫。”
“娘娘，这可是太后的寿宴，又不是年节下那中看不中吃的，哪里就这么夸张了？娘娘前两日不是陪着太后和五阿哥一起定的点心单子吗？”
“东西是好吃，架不住人来人往，总不能似自家宫里这般吃得无遮无拦。”晴玉叹口气，“不过我还算好的，皇贵妃她们忙着操办寿宴才是真要辛苦，好几日都没闲下来。”
王嬷嬷噎住：皇贵妃和四妃娘娘是有管辖宫务之权，又有为太后尽孝的体面，忙得快活着呢。反倒是自家主子，哪怕看起来处处顺遂，却是很难拿到宫务的——皇上不会让杏嫔同时掌握太多权柄。
若治病的、开药的、管理药材的乃至管理宫人的都是同一位，怎么看也无法放心。
可杏嫔看起来真不在乎。
也许是还没完全悟透自己的处境，但王嬷嬷怀疑，就算杏嫔悟透了，也只会开心认为：既地位尊崇又养尊处优，还不用自己干活，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别说，是有点歪理：妃嫔们干活是为了露脸，掌权是为了自保，也为了不至于在深宫大院中终日无聊憋闷出问题。但杏嫔本身就很露脸，至于无聊……那可真是下辈子都不可能。
王嬷嬷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从对方的逻辑里走出去，晴玉也终于放下了勺子，略带遗憾地补上唇妆，最后一次检查送给太后她老人家的全套养生枕。
送生日礼物从古到今都是大难题，尤其是需要当众展示、互相对比的礼物。
不用心是不行的，太用心是更不行的。
晴玉平日风头太过，这会反而不适合出风头，只需要体现“认真”即可。但据她所知，别说四妃起码为寿礼准备了两个月，许多低位妃嫔更是卯着劲要让太后看见自己，至于皇子公主们，已经卷得有些暗潮汹涌了。
风云变幻永远比想象中更激烈。太子十一岁，要晴玉看来完全是小学生，可康熙在这个年纪已然大婚，向天下宣告着自己“成人”。
哪怕吃一堑长一智，康熙多少知道了年幼成婚的坏处不急着安排太子，也改变不了旁人心中敏感。至于比太子更加年长的大阿哥，眼看着快要“入朝”。
都在急。
怨不得之前连贾府都想拉上船。
数日前，晴玉秉持着自己赚的恩典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果断宣召了妹妹。没有旁人掣肘，黛玉生长得比想象中更快，更显出流光溢彩般的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之余，林府的管家之责也稳稳扛住，因此，许多信息她知晓得不比林如海少。
贾府那边还未有大动静——只是迎春的婚事终于定了，定下前狠狠咬下对方五万两的聘礼。风雨飘摇之际，一笔巨款的用途更显扑朔迷离。
是用于挥霍，用于交际，还是用于送礼赔罪自保……都不是换来这笔钱的迎春能知道的。所幸多年潜移默化的改变，迎春终于试探着迈出了为自己打算的一小步：恳求凤姐，嫁妆中不必多金银，若可以，多带些家中无人问津的经史子集、款式笨拙的古物。
贾府男儿们讨厌鄙夷的读书科考，却是那富商求之不得的。
又跟满屋里的丫鬟深谈了一次，意外知晓司棋已心有所属，庆幸尚未闹出丑事，借着出嫁的当口好聚好散也罢了。倒是晴雯，说什么都要陪着迎春过去，说怕商户人家轻狂，言语上拿捏迎春的性子：“我跟去，必不叫旁人欺负了她去”。
“我觉得挺好的。”这是从黛玉那里了解到未来夫家的迎春。
“是挺好的。早些定下，早些安心。”这是探春和惜春。
没有家族决定权的女孩子们，其实看得比那些有决定权的人清楚得多。远在深闺，亦知风雨飘摇，而林晴玉近在深宫，看到得自然更……“歌舞升平”。
是真的歌·舞，“接着奏乐接着舞”。
看得晴玉在心里头直呼：“当领导是得有点东西啊。”
底下自个儿的亲儿子亲孙子你来我往，上头的皇上太后仍然笑呵呵“天伦之乐”。
大阿哥送来亲手打的皮子，暗戳戳炫耀自己骑射卓绝。
太子转手拿绣着孝经典故的大屏风，主打一个既阔气，又是礼法正统。
三阿哥文人开屏，手写万寿图也罢了，连不到六岁的胤祚都“作诗三首”。
晴玉想想自己五岁的时候认识的字有没有超过200个，然后拼命抑制自己发问：“所以真的是他写的吗？能不能来个人告诉我，这对我们‘文盲’很重要。”
却只见德妃温雅和煦站起身来，替儿子谦虚：“文笔稚嫩，只有一片孝心而已。”
“真卷啊！”晴玉吃着芋泥山药卷，深觉德妃也是不容易。
一场宴席处处是讲究，也处处是表现的机会。如位置排布、环境规划都是皇贵妃统领，歌舞礼乐是荣妃惠妃，器皿归宜妃，而这吃食就归属于德妃。
在晴玉到来以前，永和宫吃食才是真正后宫一绝——其实晴玉来了以后也是，毕竟她只爱推新不爱“求精”，凡是有创新通通共享，然后等着别人琢磨出精进版再去蹭。
德妃这样的卷王一向很懂得开放进取、兼容并蓄，充分利用永和宫餐饮业多年积累的人力资源，是精进版中的翘楚，每次做完之后还都喜欢给晴玉尝尝。不管是真感谢她的共享还是显摆自己做的更好，反正晴玉是吃上了。对此，她们双方的心理可能都是“她人还怪好得嘞！”。
有这等手艺，寿宴就是绝佳展示场。
晴玉毫不怀疑德妃拿出了毕业答辩的态度，不仅把太后定下的那一批做得滋味绝伦，更是从凉菜到汤品都设计了巧思进去，主打一个又好吃又吉祥。
最后更是仿着春节吃饺子模式，上了一盘馅料不一的喜饼，说是膳房的新点心图个喜庆，只瞧谁能吃上特殊的甜口馅料的那几个便是沾了太后的福气，该再贺太后。
最后想都不用想，是太皇太后加太后加皇上的领导天团，以及太子、大阿哥、六阿哥和席上年纪最小，刚能开始抱着饼舔舔五公主和十阿哥拿到了。
“真费劲啊。”
晴玉默默看着六阿哥咽下整块馅料，似乎齁到了还不敢说，一个干呕到一半，几乎是当场失态。好在被德妃拍着背打断，皱眉硬憋出一副喜俏模样来又念了一首诗。
“可不就是为了一点醋包了整盘饺子吗？”
哪怕像模像样地拉出五个孩子，看起来公允不作弊，甚至还有点讨好太子和大阿哥——可大孩子临场发挥送祝福，和小孩子早有准备送祝福，那能是一个效果吗？
小小年纪表现“不逊”兄长，大约就是德妃想要留下的印象吧。
倒是太后她们不在乎这个：在座谁不是孙子？反正都是对自己用心，细节不必深究。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于是晴玉带着“下次给孩子吃点好的吧”的心内吐槽憋了一天，直到夜深晚宴散了才被放回去睡觉。
然而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晴玉一定会劝自己的“吐槽”再谨慎一点，不这么轻易怀疑德妃溺爱孩子的程度，以及低估皇子们表情管理的能力。
在皇宫，当你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时，其事实可能比你想象得更离谱。
第二天天还未亮，永寿宫的拍门声便响起来。晴玉撑着脑袋爬起来，只觉得半个魂都还在梦里，却被来人的信息生生吓醒。
“你说六阿哥中毒？”
恍惚间，晴玉想起胤祚的寿命在历史上的确是止步于今年。她想过是突发疾病，想过是落水之类的意外，眼看着临近年末，还以为这一茬已经被蝴蝶掉了，可万万没想到是中毒！
“确认真是中毒？是谁疯了吗？敢在皇宫里下毒！”
丫鬟们多手齐上，用最快的速度把晴玉收拾成能见人的模样。王嬷嬷一面给她递外套，一面跟着咋舌：“谁说不是？奴婢刚开始也没敢信，可来传话的不仅有德妃宫里的大宫女，御前的人也跟着呢！说是昨儿下午就略有些不舒服，只不敢在好日子折腾就没说，又逢太后怕孩子们劳累叫他们先散了，想着歇歇就好。到德妃回宫时，还只当是六阿哥累着了有些没精神，谁曾想夜里便高热起来！连夜叫了太医才诊出是中毒，如今皇上已过去了，当值的太医都在，也都说是中毒，却看不出是何毒物，根本无从下手。”
“身上诊不出，难道没从源头上查？宫里能下毒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种，食物、衣物、香料……六阿哥身边没离开过人，一一查过去，总不能一点异常都没有吧？”
晴玉顶着寒风，为了赶时间久违地用上轿辇，低着头飞速检验青梅塞进药箱的各类药丸，不忘再次发出匪夷所思的感叹。
“异常是有，一开始就发现了。”王嬷嬷跟在一旁，说到此处，即便她在宫中多年，也不由得心生惶惶，略压低了声音，“说是太后寿宴上的喜饼有问题。那几块特殊的馅料应该是甜的，六阿哥却说……是苦的。”
“咯噔”一声，轿辇在德妃门前落下，晴玉心头也觉得跳乱了一声。
隔着宫门，都能听见德妃声嘶力竭的哭声和皇帝压不住的怒气——太后寿宴上动手啊……所谓“骑脸输出”不过如此。
可晴玉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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