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医?他一个人?”
晴玉愣了一下:不是刚才在皇帝那见过吗?
只是想了想,她对这位太医院里外科手术的第一名印象不算坏,既然求见就见一见吧,万一真有事呢?
横竖妃嫔见太医的忌讳没那么多,晴玉对太医们更有半师之名。如今营帐还算大,就寝的私密空间被屏风隔离开,身边更有那么多人作证。
“宣他进来吧。”
很快,晴玉就庆幸自己愿意见这一面。
“给娘娘请安。微臣蒙娘娘教导,有幸来军中历练。如今得圣上褒奖,实该来向娘娘谢恩。”
只为这个?晴玉微微疑惑,答道:“你有功是你自己的努力,皇上褒奖也是皇上爱惜人才,本宫谈不上有恩。”
“微臣惶恐,实在愧称‘人才’。”
魏远好歹也在宫里待过,知道杏嫔不喜欢阿谀奉承拖泥带水,更钦佩杏嫔的医术人品。此来谢恩确是目的之一,无论对方认不认他都真心感恩。但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在军中两年,救过一些人,更多的却是救不过来的人。
魏远心实,否则当初也不会跑去给百姓义诊。医者救不了所有人,这是他祖父从学医起就教他的话,他也一直明白。可军中有时候不是救不了,是因为救上一个用了半炷香,下一个等不及就没了。换而言之,是能救的,只是他太慢了。
这样的无力感最能吞没人。
魏远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求助杏嫔娘娘有没有用——娘娘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培养一个好大夫何其困难。魏远这样的救人速度已经是家学渊源下勤学苦练的结果了。
他怕自己给娘娘也添了烦恼,可实在忍受不了什么都不做:“微臣从前自以为医术有所成,到了军中才知道才疏学浅,多有无能为力之际。自责之下,将这两年军中行医所见所得记录成册,斗胆请娘娘慧眼一观。恳请娘娘念在从前教导之恩,再指点微臣几句。”
数本厚厚的书册呈上,晴玉一下子从之前的提防变得郑重。待到翻开一页页翔实仔细的记载,已然完完全全是敬重。
这是一整套的医疗实践记录手册。
第一册便是药物效果的观察记录。
晴玉这些年研制不少新药,其中不少都给军中用上。也是因此,知道灵药内情的高级将领见到随行的杏嫔都发自内心恭敬。
可看到这些册子的时候,晴玉只有深深的愧疚:她有万千医药库不假,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观摩推演战场上需要的药物情况。可人被困在宫里,没有这样脚踏实地观察过,是无论如何难以精确了解的。
而眼前这一本,药物按照用途分门别类,使用记录梳理得一清二楚,同一种用途下每一种的利弊更是条理清晰。
册子里最常用的是止血药,晴玉当初拿出这药是用给要做手术的七阿哥,用的全是最好的药材,效果好到后来宫里和勋贵几乎都备着,甚至被皇帝拿去给高级将领当赏赐。只是可想而知,底层军士是用不起的。
哪怕她后来想着普通百姓又做过一版,可普通人也很难会有大面积的外伤,为了降成本,药物效果自然有侧重。
至于消毒这一类,医用酒精推广得不错,就是成本和运输都有问题,保管更是要注意避免失火。还有就是回到营地怎么治都好说,可急行军哪里能带那么多东西去?
如是种种,都指向可以改进的方向。如此一套记录,价值何止重逾千金!
遑论记录伤情的册子仿佛透着血腥味——这两年边疆相对和平,可小摩擦怎么也少不了。肢体伤残最是常见,刀枪剑戟不算,还有火枪。
晴玉一一看过,也大致明白了魏远深感无力的症结所在。
无他,忙不过来。
细细看了魏远记录的治病时间,最初时带着宫廷出来的谨慎劲,一个刀伤要处理大半个时辰,后来熟练到半炷香,看得出足够努力。只是相比而言,军中惯用的普通军医也是这个速度,这叫魏远如何没有落差感?
而同样的册子上,另两位太医甚至还是半个时辰治一个人。
这还是不得不处理的伤口。至于那些磨人的后遗症,耗时又难治,有时候只能靠推拿按摩缓解——太医们哪里有空?大多数时候便是老兵们自己忍着。
更麻烦的是:没有分工。
现代的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不同的科室。可是军中大夫本来就少,学有所成的大夫未必愿意往这来,像魏远这样的太医也大多是准备捞个资历就跑,于是体系上难免混乱。
缺人,不仅名医缺,更缺乏专门的护士团队。习惯使然,即便是打下手的学徒也多按照大夫的体系培养。碰上人多事乱,学徒和名医处理的都是一样程度的伤,不得不说医疗资源配置大有问题。
足足半个多时辰,晴玉才将整套册子大致翻完。心中有数的同时,对发现这些问题的魏远更全是尊敬:“魏太医高义。只这几册书,足以造福许多人。”
“娘娘言重了。”魏远不意能得这样高的评价,无奈苦笑,“微臣是无力改变,只得记录下来警醒自己罢了。”
“古时神农尝百草,为的不就是记录下百草之用吗?观察和记录本就是一切的基础。”
实践出真知,晴玉钦佩这样的记录者,见他颓然便忍不住跟他讲记录的意义。这样的册子哪怕一时不起作用,放到后世也是珍宝,总有用上的一天。而这样的记录者若是坚持,是整个世界的财富。
“至于你记录中提到的问题。药物效果上……本宫会再想办法。”
晴玉低头沉吟。药物研发体系的建立甚至比教手术更难。这个时代谁要研制出一种新药,多半是要当传家宝藏起来的,甚至一个方子能保百年富贵。就算是太医们要将方子贡献给皇家,也未必肯分享给同事。也因此,晴玉当初无条件公开自己的药方立刻获得了太医院的好感——给自己的不乐意给,拿别人的那当然很乐意拿,毕竟拿到就是赚到。
理念非一朝一夕可改。何况就算不考虑分享,研制新药对医学原理的领悟力要求极高。对症下药和诊脉开药太医院基本都会,但若说造出止血霜这种拿了就用的成药,如今也就院判和副院判勉强能跟上晴玉的教学思路。
长路漫漫,不过眼前也有眼前的改进之处。
晴玉指着书册上的用药案例:“用药的顺序和用药种类上仍有商榷之处。便如这几个病例,为何未将消炎的药物用上。”
炎症这个概念对太医们不难理解,只是古代的消炎和晴玉现代理解的消炎还是不完全一样。魏远盯着当时的案例想了一阵子答道:“微臣当日给他们诊脉,未曾发现炎症。”
“但他们当天夜里都起了高热。”
“是……”魏远惭愧,“是微臣学术不精,没诊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晴玉叹气。魏远做得很好了。这几个都是刀箭伤口,战场上的兵器想也知道干净不到哪去,感染发炎几乎是必然。偏偏刚受伤后脉象乱得很,只靠诊脉来分析可谓耗时又难搞——而且说实话,手下的病人在挣扎,旁边的病人在惨叫,这个环境下诊脉这件事本身难度就很高。晴玉都不敢保证能在那样紧张的情况下静下心来。
这就是医疗体系混乱带来的问题了。
“你看这个。”晴玉将魏远的那一册书放下,从自己这阵子写下的急救要点里翻出一沓来,“这是本宫对应一些常见伤情写的基本急救规范。你若不介意,能否将这几册记录暂留几天,本宫想对应着再改进一下。”
素白的纸张上,隽秀字迹简洁清晰,配图分毫毕现,每一种伤势对应的情况和处理流程规范到具体动作。
魏远曾拜读过杏嫔传入民间的医书——因为过于浅显易懂,显得与医学经典格格不入,太医院还为此有人提出过异议。
当然,鉴于杏嫔的医术水平和皇帝的支持,最终那些人没敢说出来。结果也证明普通人就是需要浅显些的才肯看。而现在,魏远见识了更浅显的版本——不对,甚至都不能用浅显,因为这里头压根没打算教人医理,主打一个详细可行,照着做就完了。
“这个,娘娘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可……”魏远到底半天没想到措辞,按说他应该反驳这种让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册子,可是看着上面的操作,忽而又觉得为什么不行呢。
“魏太医。”晴玉没有急着说服,而是转而问了一个问题,“你学医多久了?”
魏远正色:“微臣家中世代行医,自幼年便沉迷医术,已然三十余载。”
“那你觉得,照着这急救手册来练习,学会包扎伤口需要多久?”
“这……”
魏远一时语塞,晴玉见状,招手唤人:“平安,过来一下,本宫借你一用。”
一只内务府特质的笔提起来,平安迅速领会自家娘娘的意思。毕竟永寿宫最初级的培训课上就有这个环节,为此娘娘还特意教内务府捣鼓出了易清洗的墨汁。
捋起袖子,晴玉在平安胳膊上画出一道“伤口”:“莲叶,你来。”
旁边就是晴玉为了他们明日打下手准备的医箱,白苏递给莲叶,后者利落上手,模拟着真实情境,从清理到上药到包扎步步规范。用晴玉习惯的现代计时算全程不超过五分钟。
接着晴玉重新画出一道伤口,比前者更复杂,莲叶再次上手,仍是不超过五分钟。
如是数次,从易到难,也有多条伤**错的复杂情况,可莲叶最长的时间也没有超过十分钟。
这样画出来的伤口与实际情况当然出入颇大,但作为演示已经足够。
晴玉撂下笔:“这是给他们入门时的初级培训。魏太医觉得如何?”
魏远还沉浸在惊讶中,闻言下意识回道:“这位姑娘包扎的手法很是精炼,甚至包扎时考虑了血脉走向,有助于止血。动作也格外简练,没有一丝冗余。微臣惭愧,从前在太医院行事过于求稳,到军中后同当地的军医学了许久才提了些速度。本以为军医们熟能生巧已是极限,未曾想还能更进一步。”
“熟能生巧不假,却也需要总结。若是将实操上的技巧与医理联系起来再看,也许又有不同。魏太医医理精通,只是熟练上比不过当地医者;而军医熟练,医理上又比不过魏太医,且难得有闲暇去思考。若是理论与实践结合,说不得就是突破。本宫侥幸得仙人传授,推衍出这样一套程序,却也未见得就是最好的。往后的改进还需要魏太医和军医们这些真正了解实情的人来。”
一席话叫魏远拨云见日,更生出些豪气来:“微臣明白,定不辱命。”
“我相信魏太医。”晴玉含笑,“只是请你看这个,还有另一桩事。莲叶,你学会这些用了多久。”
“禀娘娘,初上手时用了一月,之后巩固熟练大约半年。”
“你从前学过医理吗?”
“奴婢连书都没读过,哪里能学过医理。”
对着魏太医震惊的神色,晴玉指着平安和莲叶:“若是由魏太医先判断伤情进行分类,将某些特定的伤患交由他们处理,重伤或者情况复杂者再由大夫来诊治,如何?”
“我已求了皇上让他们去帮忙。若魏太医感兴趣,不如明日就跟他们一起试试。”
*再次强调:本文有关医学的一切描述切勿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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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急救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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