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森严,细致到面向妃嫔如何回话都有一套章程,一忌举止失仪,二忌含糊不清。来永寿宫传话的小太监算是将两者都占上了,要不是认得他来自御前,只怕梁顺高低就得先训上两句。
然而相应的,一个来自御前的人还能如此失仪,恐怕真是出事了。
联想自己在宫里的救命定位,晴玉不由得一面慌忙起身,一面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是御前有事,皇上传我过去?”
“是……不是……”小太监咬咬牙,吐字含糊,初春三月脸上愣是出了汗。御前没有不机灵的,显然是眼前的突发情况超过了他机灵的范围,只能飞速道:“皇上偶感不适,梁公公叫奴才请您悄悄过去看一看……您去了就知道了。”
事涉龙体,哪还有“悄悄”这一说?除非是不好说,又或者不能说。
晴玉对梁九功的判断能力还是信任的。
永寿宫常年备着两个物件齐全的医箱,此刻站起身就能走,只是想到梁九功的嘱托:“将我装好点心的漆盒也带上。”
本是打算下午去看皇贵妃用的,如今带去乾清宫也算是个幌子。万一皇上真是有什么不方便传太医的地方,就当她是去送点心撞上了也未尝不可——虽然自打皇帝愈发偏爱永寿宫以来,晴玉亲自去乾清宫“献殷勤”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一是尊重后宫的平衡,二是不忍也无法去涉足那片风起云涌。
毕竟从皇帝立意将“平衡换长久”这一套用在儿子们身上,每个人就必须作出相应的选择。晴玉的人设注定她只能选择“置身事外”,即便皇帝的喜怒哀乐在脉象中一览无余,她也绝不可以“顺着帝心”去捧谁或者踩谁。什么都知道,又必须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才能继续保有全皇宫的信任,安然度日地研究药物,而不是在某一天忽然搅入乱局。
是的,永寿宫岁月静好,外面的风雨却终于开始,并很快蔓延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一年前,也就是诸位皇子纷纷入朝后的第二年,航海船队修整一年又再出发之后,煊赫一时的索相索额图以党争之名获罪,皇帝亲口指责他为“本朝第一罪人”。
是迁怒,也是不死心。
皇子们“百花齐放”时的良性竞争从来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明白了,而是心有所求,所以配合着。而太子……即便皇帝对他的态度有所和缓,更屡次暗示太子地位稳固。但前有其他兄弟虎视眈眈,后有索额图往坏处挑衅并渲染焦虑。
更关键的是,太子这些年来倚重索额图太过。前次贾府等一众家族的覆灭固然削弱了这一党的势力,但索额图毕竟有积年累月的优势。尾大不掉,何况索额图这个带头人就不安分。党派上下打着为太子分忧的旗号,对大阿哥以及新涉朝政的皇子们多有掣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太子虽无奈,却出于私心终究默许。
于是难得软了一次心肠的帝王愈发生气,雷霆出手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代权相,落得圈禁宗人府的下场。
比之前期被贬白衣的明珠,索额图更惨,因为身上更承载着皇帝更多的情绪——我从前最听话的儿子变了,肯定不是我和我儿子的问题,那只能是你的问题。
当“教唆太子”也成为索额图的罪状,皇帝说不定真心觉得自己在解决问题:教唆的人没了,说不定太子就回归懂事了;至少太子权柄里最大的帮手没了,他在权力上逾越的可能性又少一点,父子关系总该更和谐一点?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为了补偿太子,也为了再次告知其他人没有废太子的意思,皇帝在索额图圈禁后一度很爱召胤礽伴驾。相比之下,成婚后封了贝勒的几位皇子出宫开府,刷脸的机会不免变少。可流水般的金银珠玉送进毓庆宫也修补不了心上的裂痕,反而叫旁人心上更沉重。
最离谱的一次,是太子妃生下小公主得了十足十的赏,满月宴办得处处体面,而第二日四阿哥的长子弘晖起了高热却无人问津——倒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有人恶意把太医调走,没人有这个胆子,而是一种更无奈的状况:真没排上他。
稚子高热最是凶险,府医束手无策,而宫中当值太医就那几个,上要管太皇太后,中至群妃,接着还有一大群没开府出宫的皇子公主。
一场满月宴风光是风光了,连幼子都陪着捧场,可折腾下来不舒坦的可不止一个。太医又没办法提前判断谁是普通的吃撑了,谁又是真正的病危,只能能按贵重程度去问诊。
四阿哥不仅辈分上小,低调行事的风格也难免叫人看轻了去,他人又刚好外出不在京中,太医院难免先派个资历浅的学徒去贝勒府上敷衍着。最后是四福晋拼着违背宫规前往承乾宫哭求皇贵妃,皇贵妃又带着高热的孩子来永寿宫,紧赶慢赶保下一命。
等事后四阿哥回京也说不得什么——他既不能去责怪妃母们和嫂子操持的满月宴不够周全,更不能责备太医院先看顾长辈幼弟。反而是面对其他兄弟拿此事做筏子,讨伐太子行事奢靡骄纵、不知孝悌时还要率先表态,去责备四福晋小题大做以粉饰太平。
只是来承乾宫和永寿宫谢恩时,胤禛求了两个懂医术的宫女回去,说是福晋被吓坏了。那轻描淡写下的沉郁,看着他长大的人怎能察觉不出来?
权力的诱惑,就是在这样一桩桩一件件中滋长。是这座紫禁城塑造了最森严的等级,连生命都要在权力面前排队。
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两年又何止这一件呢?
大福晋在两胎女儿后生下长子,本是阴差阳错脱离了历史上四胎生女、屡被指责的命运,可所谓的长子长孙在太子之子面前毫无存在感。对惠妃和大阿哥来说,算是看清现实的更深绝望吧。
在父子感情上,从来只有皇帝亲手养大的太子,其他所有儿子加起来都难以匹及。
认清这一点,又怎么能不着急?
有这份认知在,良性竞争终会变质——既然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取代太子的地位,那就只有让太子自己走下来了。
从争着立功,到花心思去攻讦,重心的偏移用了多久?
晴玉记不清了。从永寿宫匆匆赶到乾清宫的路程也不足以让她胡思乱想那么多,纷纷扰扰的思绪在通传入内后戛然而止——
御座上,皇帝一手支着额头垂眸不语,另一只手上却是用纱布草草包着,隐隐约约透出一抹红。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血腥味丝丝缕缕传来。晴玉尽可能控制着目光,却无法不被大殿角落里跪着的太子吸引:从来仪表翩翩的太子散乱了发冠,额角的伤口触目惊心。上头一层淡青色粉末赫然是最贵的那种凝血霜,只是处理手法相当浪费随意,都不像是上药,而像发了狠洒上去的,粉末与凝固的血迹混在一起,显得分外狼狈。
这种情况也顾不上行礼请安了,晴玉小步疾行到皇帝面前,一面关切一面帮他看手。皇帝任由她动作,只是一副气过了头懒得说话的模样,还是梁九功站过来压低声音解释情况:“万岁爷被碎片伤了手,奴才拿您的凝血霜处理过了,还请娘娘看看是否妥当。”
晴玉小心翼翼拆纱布,生怕弄疼了这位主子半点:“是什么碎片?上头不沾脏东西吧?”
梁九功顿了顿,语气越发低了:“十三行贡上来的西洋自鸣钟,太子爷不小心摔了,里头铜片猛地崩出来划到万岁爷,是奴才们失职。”
“哼。”
一声冷哼传来,毫不客气地将这段陈述打断。
距离在这摆着,他们压低声音其实也不过是个氛围作用,并不是真指望皇帝听不见。只是没想到刚才还垂眸不语的人这会又愿意插嘴了:“不小心?分明是故意叫朕看看他的威风呢。”
语气之低沉,就这么一句,叫殿里的气压瞬间更完蛋了。然而诡异的是面对这般严厉的“指控”,太子竟也一言不发,跟着垂头不晓得是愧疚还是赌气。
就离谱。晴玉暗中吸气:怨不得不叫太医来。就这场景,但凡露出去一星半点,基本可以直接走废太子的流程了。
说话间纱布已经拆开,伤口不大,用晴玉后世常看的话说:幸亏来得快,再迟点都要愈合了。
可……架不住事大啊!
整个故事概括一下,那不就是太子害皇上受伤吗?
退一万步,就算真是“不小心”,那也是妥妥的御前失仪大不敬,得在皇上面前多漫不经心才能连东西都摔了?何况自鸣钟这种精密的物件,别说不小心,就是故意摔也得用挺大的力气才能达到四分五裂,连里头的铜片都能崩出来的程度。
所以更吓人了:今天你敢在皇帝面前摔东西伤到君父,明儿是不是敢在皇帝面前直接亮刀子了?
晴玉不敢接话,只手脚麻利地出重新处理着伤口。鉴于眼下氛围太紧,也鉴于自鸣钟终究是西洋送来的,到底还是做了一整套消毒上药的流程,又连止痛药都使上了,希望清凉感能让上头这位心情略静一点点。一面动作,一面实在忍不住一脑门的问号:太子这到底是怎么了?真昏了头啊?
近一年来兄弟们对他攻讦愈胜,情绪不好可以理解。可再大的情绪,怎么就突然在皇帝面前爆发了?简直像是被人下了降头。
*预警:之后走向可能比较离奇,接受不了请及早退出,尤其是喜欢胤礽的朋友。
如本文之前提到的,最终是倾向于回归历史,仍是雍正上位。
至于包括太子在内的其他皇子怎么办……只能说都会活着,也都还能有个差事发挥价值。不会像历史上那样走到彻底决裂、圈禁至死的程度。
本人实在不善于写权谋,其实从女主入宫开始就一直试图削减九子夺嫡的负面影响,但是正如正文中经常提到的那些纠结因素,似乎一下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是很困难的,只能通过改变父子的心态、拓展竞争的空间等方式延缓矛盾爆发,再让“血的代价”彻底敲醒当事人,真正知道危害。本文“血的代价”参考了一则比较有名的谣言“太子曾被‘秘药’扭曲性情”。放到本文这个对外开放程度大大加深,而“鸦片战争”隐患还没解决的背景下,估计大家也能猜到这个所谓改人性情的秘药是什么。不过因为有医仙的外挂,胤礽最终不至于一蹶不振,只是会失去太子的位置。而皇帝和皇子们也会借此机会彻底获得警醒。
情节上有点狗血,给喜欢胤礽的朋友提个醒,需要的话及时避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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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御前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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