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胡亥成长到一十五岁,其间经历过两番生离死别。
头一回是他的母亲,“忧思成疾,郁郁而终”,病逝于他十四岁那年初春,简短八个字概括完她身前身后整个人生。
次年冬雪,陪伴他一十五年的年长内侍又作了他刀下亡魂。按常理说,“生杀予夺”的权利天生由皇权赋予他们这些上位者,兄姊中少有人会因杀一名宫人而怀念悔恨,甚至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闭眼时脑海又浮现那人欲说还休的一张脸。
很不凑巧,十八世子便有这样一副软弱心肠。当某个深夜他蓦地从榻上翻身坐起,乌黑长发软软垂落脸颊两侧,略一点儿痒意。窗牗外月明皎皎,一地月华洒照,伴随冷风敲窗的澌澌雪花。万籁无声,教人近乎抓狂的寂静孤独里公子胡亥拿起竹枕朝几案前那面珊瑚八角菱花镜狠命砸去,哐啷一声响珊瑚镜坠地,殿门外此夜当值的几名内侍赶忙下跪请罪,连连称道“臣等惶恐”。
“孙朔!孙朔!”近乎咬牙切齿,十八世子狠狠唤着。下跪众人为首的少年内侍连忙膝行至榻边,拱手施礼,战战兢兢把话言:“公子有何吩咐?”
“谁叫你了?滚出去!”手边并无饰物可摔,十八世子随手摘下右手拇指一枚冷玉环玦,及至触到其上缺口时一瞬冷静下来,寝不安席的烦闷感消散大半,他略一扬起下巴示意“孙朔”,“拿斗篷过来,我要出去。”
“公子——”
“你就不必跟着了。”
月冷星寒,公子胡亥游走于咸阳宫城,穿过无数回廊楼阁、亭台水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偶尔有细小雪花借着夜风吹开的斗篷一角钻入广袖,紧贴肌肤,一点儿凉意很快化成水滴。他提挈的青铜灯罩了一层防风防雪的青黑绢纱,因而并不多明亮,公子胡亥走得缓慢,在漫无目的的游走里他仍旧毫无睡意,不免心下暗暗斥责起孙朔。一面怀疑孙朔的亡魂久久不散可是要报复于吾?一面又满心酸胀埋怨孙朔,倘若亡魂当真留存于世,梦中你倒是把当日夫子面前未能说完的那番辩解讲得明白些!整夜整夜唯见你一双凄惶眼目滴血,未曾开言泪先流的形容来至吾面前,怎么,难不成有谁在鬼神面前给你下了磕绊,令你有目不能视,有口不能言?
思及此处,十八世子浑身打了个冷颤。说不清是来自雪夜冷风,还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阴森寒意。
也许,相比起诵念祭文,更实际些的方法应当是他去寻一个萨满巫师。那些衣着鲜艳斑斓、手持依姆钦神鼓,认为世人死后魂灵不灭,能达成“永生”境界的怪人们总是令幼年时的十八世子感到无端恐惧。
远处有渺渺歌声传来——是乐馆的方向,在这样万物银白风雪簌簌的深夜,总有些诡异之感。
有人奏起秦筝,幽幽吟唱邶地歌谣——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注1]。”
云纹丝履小心踏上月色下洁白新雪堆积的柔软石阶,些许沙沙细响,十八世子提一盏青纱罩灯,丝毫无惧地迈步走进歌声幽远的乐馆苑门。
室内仅仅一盏灯烛点燃,昏黄微弱的烛光里,端坐席案正中的青年微微笑起,五官貌容堪称俊朗,只是这俊朗模样不似长兄般温润正气。他双目狭长,眼尾上挑,瞳孔黑白分明,天生几分狐狸相。那人未曾起身见礼,故弄玄虚高深言说:“小公子今夜驾临,不胜惶恐。”
胡亥并未责怪那人这一番失礼举动,右手攥紧提灯把手,他感到丝丝僵冷,冷气从心肝肺腑升腾。斗篷积落的雪花现下尽数化成雪水,点点滴滴从下摆边沿滴落。在他与狐狸貌相的陌生男子对视、僵持的片刻光阴里,那几分僵冷寒意竟逐渐消减大半,戒心保留,他询问:“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乐师,公冶扬。宫城上下,能穿起、配穿起这样颜色衣裳的公子,除却您之外,不见旁人。”
“怕不见得。”公子胡亥冷淡回应,落座于乐师公冶扬席案右侧,他正对的墙壁前挂满各式管弦,却在正中间高悬一面半人高的长形方镜,稍显浑浊的黄铜镜面映见他的人影:褪去斗篷,赭红绢衣衬着杏黄绅带,乌黑长发披散肩头身后,明灭灯光里越发清晰的是他这张男女莫辨的脸庞。他凝视铜镜,铜镜回望他。他缓慢眨眼,镜中人同时刻眼目开合。
有那么一瞬烛火跳跃、月华穿窗的刹那时刻,他的长发银白覆雪,他的双目倒映浅红。
“你这镜子何人打磨?如此粗糙,照出来全不像我,倒像个不见天日苦熬了几百几千年的幽灵一缕,难看死了。”十八世子抱怨声也要压得低沉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身旁无侍臣跟随,咸阳宫城雪夜的乐馆又太过静悄,他在这身旁狐狸貌相的古怪男子呼吸声清晰可闻的境地里第一百次想念起孙朔的好。
对于这面粗糙铜镜映出人面的糟糕表现,公冶扬但笑不答。
“您今夜降临此地因何?”
“睡不着出来走走,听见先生雪夜歌吟。”
公冶扬闻言凝思片刻,自墙边取下一架赵地宝瑟,公子胡亥不解抬眼,俯身凑近他身畔的琴师笑言:“抛却杂念,专心奏乐,公子夜间或可安眠。”
“我未曾——”公子胡亥尚未说完的半句话折断喉咙,身旁这个胆大包天的乐师竟敢虚虚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指尖轻轻划过雪色弦丝,一声曲调出现,绵长清远。
“您该取下它。”公冶扬所指十八世子佩于右手拇指那枚玉玦,冷玉质地,再怎么灼热的体温也不能将其暖热半毫分,此刻那抹微小隐约的冷意越发明显,再不能忽略。
“毕竟在此地您不必担忧,这二十五根弦丝会否像白日开弓引箭时一样,坚韧弓弦一瞬割伤娇嫩指腹。”
十八世子取下玉玦妥帖揣入襟怀,灯影幢幢,他半张脸面埋入阴影。声音仍旧低微,其间包含的酸涩惆怅半分不减:“先生多虑,我从未有过挽弓射箭的机会。过去不见,如今不见,将来若皇兄得成,或可一试。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但不知是否如她所说,勾弄弓弦时于指腹那样轻巧紧贴。”
“您终有使用它的自由。”当公子胡亥谈及公子扶苏时,这位古怪乐师的神情似笑非笑。他唇角幅度不多张扬,眼尾弯弯——越发显现的狐狸貌相,冰凉指尖只差毫厘,就能抚上眼前少年人艳李秾桃般的明艳眉眼。他用沉稳语调蛊惑人心:“这是臣的预言,您终将得偿所愿。”
“一切?”
“一切。”
漫漫风雪,咸阳宫城一夜,赵瑟秦筝之音未绝。
自此往后多年,公子胡亥身旁名唤“孙朔”者换过一任又一任,那位竹黄曲裾笑脸亲和的年长内侍,再未造访过梦间。
—待续—
[注1]北风其凉:出自《诗经??邶风??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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