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没有你,天子不会出山;没有你,天子不会游说诸国;如果不是你,天子的心中,永远也不会生出王霸之心呐。”
我猛地坐起来,大声地喘着粗气,剧痛慢慢脱离我的身体,我连忙用手探了探腹部。
我明明记得,我与李星云争夺龙泉宝藏,在盐湖之上,大帅用龙泉剑捅穿我的身体……
所以说……我死了?
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警惕地从床上跳下,快速地环顾四周,眼前布置明显是一间客栈,可我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我轻轻将门打开一道小缝,凑过去观察外面的景象。
只见两个小二闲站说着家长里短,还有一个小二殷勤地为一个客人端上一碗面。
那位客人的装扮很奇怪,穿着战甲文武袖,扎高髻,头戴一蓑帽,仅仅是坐在那里便不怒自威。
我却心下一惊,看他的背影,让我想到了那个男人,那个我最敬畏、却亲手杀了我的人。
“既然起来了,就过来吃面。”男人声音平静低沉,是看遍世事的古老腔调。
“大帅!?”我满是惊恐与疑惑地打开门,瞪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大帅会出现在在这里?
我心下一动,难道大帅并没有打算杀了我,我还有用?
难道他回心转意,杀了李星云,知道只有我才堪当天子?
我怀揣着兴奋的心情朝大帅走去,站在大帅面前,忐忑地看着他冷冰冰的狰狞面具,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可他正襟危坐,看着前方,一个眼神都没给我,我抬起头问:“大帅,你……”
“吃完就走,你再不吃,就没得吃。”他冷冰冰地说。
我不明白大帅的意思,想他心思向来不易揣度,只好坐在他旁边,夹起面送入口中。
我嚼着面,心神不宁地盯着搅拌的手,心中一怔,动作也停了,这双手,太小了!
我放下筷子,翻转两只手掌,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还是太小。
察觉到异样,我猛地跑出去,将脸凑到店家储水的水缸前,水面映照我的脸,这张脸,陌生又熟悉。
水缸中的人,面色是病态的白,可眼睛却孩童般张扬神气,掩盖了戾气,鼻梁挺翘,唇若涂脂,戴着一根黄色抹额,神飞顾盼,如果不是我控制牵动的嘴角在颤抖,我一定认不出他。
这是我,或者说,是以前的我。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触摸这张脸,惹得水面荡漾,泛起阵阵波澜,脸也因此扭曲。
店小二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急忙道:“你这孩子,把手伸进去,这水给谁喝?快走快走!你爹站在那里等你。”
“喂,你听到没有?喂……你哭了?”
我哭了?怎么可能?
我抬手抚上脸,摸到一片潮湿,这么多年,我已经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了。
我拉住小二的手,大声道:“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二看疯子一样看我,急忙挣脱我的手:“日上三竿,你自己不会抬头看吗?”
“不对,我问的是哪一年?”
“天佑元年,朱温作乱都没几天呢。”小二凑近,将声音尽量压低,“快走快走!”
朱温作乱……这不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吗?那时候,我跟着不良帅在战火中流亡,还没有遇到李星云。
难道,我只是做了一场梦?
不可能……
我向后退了几步,脚跟止不住地颤抖,太真实了,不可能只是梦!
小刀在身体上来回滑动,细针在皮肉上穿梭,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快跟上。”不良帅已经走了很远,用内力传声呼唤我。
我一边整理心绪,一边迈开步子跟上去,走在不良帅身后。
我抬头看他高大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周围嘈杂的喧哗都化作那日龙泉地宫外大军的窃窃私语,他用那只大手把我的头狠狠砸在龙泉上,血流如注。
也不知走了多久,喧哗散去,周围都是跪地乞讨的人,一见有人经过就喃喃无力地重复着:“给点吧。”
路边的说书先生有声有色地讲着朱温宫变的事迹,唾沫横飞。
我看着四周,顿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我好像来过这里。
如果梦是真的,那么接下来……
咻——
华阳针一瞬间划破空气,正中那人的脑袋,他随之应声而倒。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剧烈跳动,果然,我记忆里的那些,都是真的。
在这里,我说昭宗无能,大帅给了我一巴掌,对我说:“世人均可言说昭宗帝不是,但你李星云不行。”
我不禁冷笑一声,我当时不懂,只是点头说是,现在看,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流落在外的天子说的。
不知怎么,我心中顿时发苦,李星云……如果我不是李星云,那我是谁呢?到死,我都没有一个名字。
走路干渴,大帅停下脚步,又进了一家客栈。
我跨门进去,脚下一顿,想起在这家客栈中,我和大帅遭人打劫,大帅将那些人杀的血肉横飞。
“兄弟,留下钱财和你的儿子,带着命离开如何?”几个强盗围住我们,亮出明晃晃的刀。
当时的我,却是很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叫大帅“父亲”,现在却觉得可笑至极。
刀光剑影之间,那几个人的头颅便落了地,身上被刀划得皮肉翻飞。
走出客栈,我看着似乎无事发生的大帅,问:“大帅,杀那些人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停下,只道:“乱世求财,应取之有道,他们该死。”
我问:“如果大帅几天没吃东西,却没有一分钱,你会如何?”
他冷笑一声,没有搭理我,我也笑了一声,道:“大帅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自然无需考虑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当如何。”
在这乱世中,想要活下去,就要不择手段,否则只能像沿街乞讨的人一样,在一句句“给点吧”中死去。
我没有伯夷叔齐的清高,也不想像乞丐一样死去,所以那时的我,只能向大帅证明,我是有价值的,我能取代李星云成为天子。
可就算如此,大帅依旧一剑杀了我,因为我的利用价值已经被榨干,我不该存在。
我的血管中流的是李唐皇室的血,可乱世中容不下两个李唐皇室的血脉,大帅选择了李星云。
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到在地狱的尸山血海中,我跪在下面,阎王高高在上地列举我的罪名,道:“我现在要把你登记在簿,打发你去无间地狱受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星云。”
阎王哈哈大笑,厉声道:“李星云是天子的名字,你也配?”
“那么,我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阎王瞪大眼睛,目眦欲裂,“那我怎么收你?快滚!”
他一脚将我踢入火海,岩浆汩汩,灼烧我的皮肤,在痛苦中,我又一次猛地坐起。
窗外传来秋蝉的鸣叫,我从梦中醒来,苦笑一声,原来没有名字的人,连阎王都不收。
我打开门,寒冷的秋风灌入衣服里,让我清醒了很多,也让我真的明白:我还活着。
上天让我重活一世,这一世,我该如何活?是再次用尽手段,同李星云争夺天子之位,还是事不关己,为自己闯出生机?
我摇摇头,天子?我早已没了这个念想。为今之计,只有远离大帅,逃到天涯海角,让他永远都找不到,这样,我才能活。
可什么地方,才能让大帅都找不到呢?
我倚靠在树下,听秋叶的沙沙声,脑中突然出现一句声音:
“十万大山十二垌,十二垌里难寻踪。”
没错,饶疆!当年岐王李茂贞只身一人前往饶疆,女帝派出那么多人寻找,不也是无功而返?
我兴奋地迈开步子,打算趁今晚月黑风高,这就前往饶疆,正走到客栈大门,上空便传来一句声音: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抬头望去,屋顶之上,袁天罡坐在上面,灰色的月光逆光打在他身后,让他看起来像杀人的恶鬼。
我眼神一暗,但也没有出乎意料,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地离开。
我咧开嘴笑着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回去!不要离本帅太远。”一阵怒喝,不容置喙的语气。
从前我只当这是担心我的安全,现在看来,只是天子没找到,所以对我这个“冒牌货”多加照看,像个关押的囚犯。
我回到房间,撑起头仔细琢磨:如今朱温刚刚篡权,离大帅带我去青城山最多半年,在这半年里,至少我还安全。
至少……我还能用我自己的脸,无需顾忌地走在街上,不用日日缠着带血肮脏的绷带,遮遮掩掩。
在这半年里,我一定要离开!
可我如何离开?
袁天罡活了300多年,我的天罡诀和华容针都是他教的,论武力,我必定打不过他。
可若要在他不经意间逃走,属实困难,他就像个怪物一样,无需吃喝,连睡觉都免了。
想得头疼欲裂,我捂住头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这时候能来场乱子就好了。
乱子?!
乱世中,城中动乱很正常,在动乱中走丢一个孩子,更是正常不过。
这些年,大帅带着我四处漂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想,他是在找李星云。
再过一个月,我们会经过成都,而那个时候,我记得,有一场浩荡的起义,何不趁机会逃去饶疆。
想到这些,胸中石头落了些,不知不觉,我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