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将军府时还不算晚。谢行逸第一次见了那十几个孩子,他们拿着新年礼物小心把玩,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满是生命的活力。
这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神情,而不是恐惧与悲伤。谢行逸侧眼去看身旁的步夜,心道这一战打得实在漂亮,给宁朝带来了安宁,给孩子们一个家。而他行事作风尚和以前一样,赤子之心不变。
步老将军走了五年了,曾经的人多半不来,步夜就成了年夜饭的主持。谢行逸暗暗扯了下他的衣角:“现在才吃,孩子们不得饿坏了?”
步夜:“哪儿能呢。花生瓜子饴糖在我走之前都备好了,他们现在没撑着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但被带回来的孩子都有些怯,不可能真的用大把零嘴把自己喂饱了。
步夜唤人将菜给端上桌,把谢行逸安排在自己左手边位置,自己又去膳房端了份烤羊腿上来:“天泉当地的,我亲自调佐料烤的,尝尝?”
烤羊腿表面焦酥,撒了孜然与少量芝麻辣椒面,刀锋划过时还有滋啦滋啦的声响。
步夜亲自操刀切下来一块:“烤之前拿各种佐料腌过一遍,应是入味儿了。”那块肉落在谢行逸的碗里,谢行逸抬头看他。步夜笑笑,把刀递给了宣平。宣平会意,拿着刀给弟妹们分着切,年夜饭在炙烤的香气中进行着。
谢行逸咬下一半:“挺好吃的。有羊肉特有的膻味,油而不腻,肉质鲜美。”
“喜欢就好,难得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步夜给他倒了半盏青梅酒,“还要放烟花呢,别把自己喝醉了。”
“你自己不也是一杯倒。”谢行逸接过酒盏。
“哪儿那么夸张。”步夜眼角抽了一下。
谢行逸不去反驳,给自己舀了碗漂着枸杞的鸡汤。刚饮上半口,饭桌上便有一个孩子站起身:“花使大人,我敬您一杯。”
那孩子一双红瞳与他相似,不知是否因为思虑过重,平白生出许多华发。谢行逸忙不迭举起杯盏。敬完过后那孩子才开口:“花使大人,听说您会祈福算命,是不是真的呀?”
谢行逸把酒盏往卓沿里边推了点:“算是吧。怎么问起这个?”
“可以帮我看看我今后运势如何吗?”孩子睁大泛着光的眼睛,双手撑在桌上。
“好。——手给我看看。”谢行逸动用自身神力,窥探半缕因果。片刻后他朝孩子一笑:“苦尽甘来,无忧,福禄深厚。”
孩子大喜,忙与其他人分享喜讯。谢行逸环视周围,被步夜带回来这件事对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人生的转折点,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好运。谢行逸拍拍步夜的肩头,轻声道:“我说了,你不是天煞孤星。这些孩子,都因遇你而转运。”
“比不过花使,我是承了你的运。”步夜夹了口苍阳烤鸭。
说说笑笑酒足饭饱后,才是守岁的重头戏。步夜先前拨好钱款,让孩子们自己买了不少烟花爆竹,现在一个两个都捧着箱子到院落里放。谢行逸走到屋檐下,看着院落里的一片欢腾场景,蓦地瞥到半点鲜红:“那是梅花?”
石径旁的园林里不知何时栽了株梅花过来,上次他来将军府时大抵就有了,只是未开放,并不引人注目。如今凌寒而绽,倒是冬日庭院里难得的色彩。
“是梅花。”步夜应上他的话,“父亲走的那年我就让人植上了……你竟有这么久没来了么?”
“是许久了。”谢行逸点头,“倒是好看。缘何特地栽梅花过来?”
“告诫自己,勿忘赤子初心。梅不屈于寒冬,傲雪凌霜,其品格令我敬佩。”
还有一点么……便是这梅花之红,像你眼睛的颜色。
不过步夜没有说出口就是了。
思及此处他开口:“方才饭桌上那个瞳色与你一样的孩子,可还有印象?”
“自然记得。怎么了?”
“那就是谢凝……我先前与你说过,就是那个想拜你为师的。”
“原来他叫谢凝。倒是有缘,连白发无故生出来几根。”谢行逸道,“若他愿意,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什么时候他想来了,你就给我递一封信告知我一声。”
“好。”步夜点头,抬眼看向院中孩童嬉闹的场景,“倒像我们俩当年。我那时总爱带你乱逛。”
“还总是喂鱼没个分寸。”谢行逸附和。
步夜失笑。远方传来钟声,与十一年前的繁华场景几乎没有差别。步夜和谢行逸靠在长廊边,谢凝拿了烟花等着宣平擦火,哪家孩子又放响了手中的鞭炮。年岁更迭,喜气盈门,燃灯守岁,万家灯火齐明。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只为了那句——
“新年快乐。”炸开的绚烂烟花下,步夜先开了口。
“新年快乐。——每次都是你先说,明年让让我。”谢行逸道。
院中的宣平先起了头:“步将军新年快乐,花使大人新年快乐!”
其他孩子跟着附和,毫不掩饰内心的愉悦:“步将军新年快乐!花使大人新年快乐!”
多好的场景啊。步夜暗自感叹,只愿能将这画面、眼前人都刻在心头。
11
往后的日子似乎都那么顺理成章。
谢凝很快入住了花神庙。他学东西很快,裁衣的天赋也完全不输谢行逸。谢行逸打心底欣赏这徒弟,隔三差五就带他去见布坊选新布料。布坊主都说:“我还缺个制衣人手,哪天缺钱了来我这?”谢凝只是笑,他自然想力所能及赚些钱,又怕被师父说学艺不精,憋了半个月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谢行逸盖上茶盏,奇怪道:“去就去吧,在乎我做什么?基本的东西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哪天若是想学些更难的,随时都可来找我。”谢凝向他叩首,又留了几天才离开。
闲着无事,谢行逸就躺在榻上剪纸,偶尔灵感迸发画个设计稿制衣。实在无聊了就去造访将军府,看步夜亲自教宣平武术有趣,看孩子打打闹闹有趣,偶尔抓着步夜去街上逛逛也是有趣。
除了有更多的事务与责任,一切几乎都与从前一样。时间一晃就是一年多,天下暗流涌动。不过这些朝廷涡旋中的事于谢行逸影响不大,午膳后他又造访了将军府。他已是府上常客,进府都无人拦他。谢行逸不由得想,若有一日他被策反,行刺杀的话未免也太过方便。
院中没看到步夜,倒是看到宣平在扎马步。他指指卧房,示意步夜在里面小憩。谢行逸看他一头的汗不由扶额,这大太阳的,练武真是辛苦。宣平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将军才进去不久,是我自己想扎会儿的……我再练练便也歇了。”
谢行逸点头。估摸着步夜也没睡着,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后,他便径直进了房。入目便见对方躺在榻上已然睡着,但眉头紧缩呼吸不稳,显然跌入梦魇。
谢行逸顿觉不对,忙以神力探之,察觉到是他体内的煞气在作祟,捏了个法诀为他提供护佑,又以此为引来为他祈福。做完一切他能做的事后,他皱着眉头去看步夜的状况,双手都紧张地攥在一起。
步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迷迷糊糊,刚开始只能看到一片混沌黑暗,耳边好像有无数鬼魂哭嚎后又湮灭。他游荡着,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左手撕碎了什么?右手锤烂的又是什么?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滑落在地,他却浑然不知,几乎快与墨色融为一体。
待他终于清醒过来后睁眼,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阳光和煦,而他竟觉得格外刺目。他分明坐在树荫下乘凉,心头却还是燥热无比,有抑制不住的想杀戮的冲动。
远方好像有一个人朝着他走来。梦里的他顿住了,一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竭力想去瞧那人是谁。
那人临近时,步夜看到了他的脸,却总在反应过来他是谁之前再度把他忘却。他的相貌惊为天人,可这神态怎也与那无情仙人相似,全无一点人间气息,只余凉薄。
那人蹲下身,开口对自己讲了句什么,语气淡然又不失尊重。步夜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心中苦涩却无端上涌,几乎将自己淹没,干涸的眼眶也要流出泪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扯动着自己的嘴角,让自己笑得没那么难看:“是你啊。你来了。”
那人沉默片刻。梦里的他却很是高兴,与那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说自己在这太无聊了,说兄长还没来找他之类的。他绞尽脑汁地挑选着自己觉得有趣的部分,那人的情绪却没有变化半分,只叹了口气,又郑重地说了句什么。
那句话仿佛是把钥匙,一瞬间梦境毫无预兆地訇然崩塌,像冬日天泉那儿结的厚厚的冰摔落在地一样碎裂开来。在碎片直扎过来前的最后一刻,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谢行逸。
步夜猛地惊醒起身,差点撞到守在榻边的银发花使。谢行逸去扶他的肩:“是煞气作祟。无论梦到了什么,都不要信。”
步夜喘着气没回话。谢行逸拿着杯子递给他:“喝些水,回回神。”
步夜接了那杯水没去喝,把它放回了桌上,又侧头去看谢行逸的眼睛。
“做了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谢行逸眉睫未展,同他对视。
“……无事,左右又是……火。”这次步夜选择撒了个谎,向前一点拥住对方,皂角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谢行逸从小就用这种皂角洗衣,这香几乎快成了他的标志。步夜轻轻嗅着,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谢行逸静了半刻,将手也搭在步夜背上,回抱了一下,一如幼时。
那年烟花易冷。有细雨纷纷,映了故里草木深。
多好的年华。(叹气)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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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逸】前朝曲-木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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