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修特在桌子上留下一叠钞票,附带纸条讯息:给你的。
他用英语写For You,精巧潦草的花体字绕在一起,像一个草长莺飞的清晨。
我打开据点的门,看到墙边靠着一辆有点铁锈的自行车。霍尔马吉欧正在打开的木窗沿抽烟,我抬头对他说早上好。
嘿。他弹了一下烟灰。去哪儿?
我说我要去把普罗修特的钱花掉。
他说干得漂亮。
这车给你用。
霍尔马吉欧说着抛弃了烟头,正好落尽自行车的篮子里。
我把两只手放到车把上,灰尘的感觉在掌心干涩的摩擦着,它坚硬而古老,像是从沉船里捞上来的。
我说,回头见。
霍尔马吉欧离开了窗口,没有回应。
那不勒斯的城区很大,边界模糊,我推着自行车,经常觉得自己已经进入足够热闹的地方了,但总有从某个方向凸起的鼎沸人声,令我迷失方向。
我只好记住每一个路口的牌子,它们是绿色或蓝色的铁皮,锈迹斑斑,白色的涂料在牌子上写的某某路,某某大道。我忘了从据点出来的第一条路是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经过了“凯撒大道”,“五月路”,“什么什么将军路”,我不了解意大利的历史,识别不出来这些用来命名街道的人物。
在可以看到海的地方,有一大片集市。顶棚是红色的防水布,延绵数十米,深深浅浅的光滑石板路被用笼罩一种闷热膨胀的红色阴影里,所有人的脸都发红,暴躁地挤来挤去,大声讨价还价,然后用一串爽朗的笑声化解矛盾。
商户们用新鲜劈开的木头做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框子,里面摆满了蔬菜:圆润坚硬的番茄,饱满光滑的彩椒,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没有皱纹的欧防风,鲜嫩油绿的意大利长瓜。
还有专门买野生菌菇的摊子,卖占卜师风格的手工艺品的,卖各式面包糕点的,卖旧书的,卖一切。
我在一个卖廉价服饰的阿拉伯妇人的摊前流连忘返,看中了一条模仿枪驳领的碎花裙子,蓝色花白色底,我幻想自己穿着它去海边散步。我还买了一件皮夹克,类似普罗修特曾经借给我的那件。
抱着袋子往前挤,我和同样满头大汗的人摩肩擦踵,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然后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来,揽着我的腰往旁边拉,一直拉到卖奶酪和鲜肉的铺子旁边。
我回头看,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有双蓝眼睛。
抱歉,小姐。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流动着太阳照进来的光芒,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冷静下来,听他想说什么。
他向我摊开手掌,里面是个被打开一半的钱包。是我的。
刚才有个小偷一直跟着你,我把他赶走了。来,拿着,看看少了什么。
他说。
我翻了一下,什么都没少。
谢谢。我说。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说他叫布加拉提。
我们交换了名字。
集市里的骚动很快被闹哄哄的交易声覆盖,有个阿尔及利亚的商人开始用收音机大声放北非风情的饶舌歌曲。
我皱眉,不喜欢这样的音乐,布加拉提笑了,让我跟着他。
你怎么来这里买东西?他说。
这儿不好吗?我问。
很混乱,什么样的人都有。布加拉提回头在我背后扫视了一圈。
那你为什么来?我紧跟着,两只手握着钱包。
他目视前方,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说:我负责这里的秩序。
你是警察吗?我问。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不,不是。
我们走到一个老人的摊子前,布加拉提说这个是集市里唯一一个不能讲价的菜摊,但价格最低。
你是外地人吧。他一边翻动着陈列在木框中的罗勒,一边问我。
很明显?我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下巴的汗。
不是指你的脸。他摇摇头。我是说……那不勒斯真正管事的从来不是警察。
是帮派,对吧。我也伸手去检查番茄的表面,挑了两颗放到纸袋里。
嗯。布加拉提回答道。
过了一会,他把一个装着罗勒、青葱、莳萝的纸袋折起来,塞进我装番茄的袋子里。
他和那个昏昏欲睡的老人打了声招呼,老人脸上盖着帽子,在红色顶棚下昏昏欲睡,冲我们发出一串响亮的鼾声。
布加拉提大声的笑起来,然后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往蔬菜底下塞了点钱,拉着我离开了。
他和我说了很多在那不勒斯生活需要知道的事情,比如怎么分辨混乱的街道,哪里不能去,哪里东西便宜。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忘记了。他了然地点点头,说没关系。
其实我是真的忘记了。他的回答令我感到愧疚。但我的确不能说,否则会被暗杀小组那群人杀掉的。
他把我送到集市的外围,然后挥挥手离开了,再次钻进红色的顶棚下。
我们约好之后再见,但这个“之后”遥遥无期。
我惊异于这座城市里还有这么好的人,好心肠,好到极点了,我甚至担心他会被人骗。但当我看到布加拉提狠狠扇了偷钱包的小贼几个耳光,我又觉得自己幼稚。帮派分子的作风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他们和警察是不同的风格。
纵使是布加拉提这样的人,你一见到他,就会喜欢他。
每次出门去采购,我都在集市上寻寻觅觅,期待着能遇见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新朋友。
一直到冬天结束,我都没再碰到过他。我后来问了街坊商铺,他们说布加拉提先生去别的地方了,这里的控制权归还给“别人”。我猜“别人”指的是暗杀小组。他们这些天一直没有回到据点,应该是在忙着夺回一些应有的权利。至于布加拉提被派到什么街区去了,没人知道。
就像野生动物的纪录片那样,一只狮子不会进入另一只狮子的领地,布加拉提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我很遗憾,忘不了他点亮天空的蓝眼睛。他的个性很清爽,直接的表达,易懂的神情,足以驱散我长久以来的憋闷与不安,这是普罗修特所不具备的。
我后来知道,原来这叫作好人,相对的,普罗修特是坏人。但这太过绝对,我不知道人们的评价是出于什么标准。
或许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人只能用黑色白色来简单的区分。我们是动物,思考不了太难的问题,因为活下去已经令我们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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