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盛夏。
星野未来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翻出那本日记的。
蓝色日记本的卡扣已经坏掉了,所以她翻页的动作很小心。买这本日记的时候星野未来还是国中生,《超时空要塞》在那个年代火遍了全日本,大街小巷都在放中岛爱的《星间飞行》。追求时尚的女孩子们纷纷扔掉了手里的《猫眼三姐妹》贴纸,换成或是印满或是贴满林明美和早濑未沙[1]贴纸的手账本。
星野未来也不例外。
太过久远的记忆已经如同蒙了层蒙版一样、变得遥远又模糊。班级同学、座位分布、课程安排、考试排名……这些烂熟于心的细节曾经占据了国中生活的一切,如今却早已忘了个干净。但这个本子,星野未来记得很清楚,她记得这个本子是从东京第一家安利美特[2]买的联名限量款,她记得拿到班里的时候大半的女同学都围过来,问她卖本子的店是哪家,甚至想要翻翻看里面是不是也和封面一样,印着漂亮的人物和花……
——记得六年前的星野未来只允许她们摸摸最外层的软皮。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她也没有回应对方的期待,只是私下里撕了不同印花的几页作为拒绝的歉礼。
除她之外谁也不能翻看的纸页就这样封存着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私密心事。而现在,她本人也几乎快要忘掉里面的内容了。
星野未来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坐在地毯上,小心翻开坏掉的封皮。
啊——仅仅翻了几页,星野未来就既困惑又惊讶地笑起来——她小时候作业这么少吗?有这么闲吗?少女心这么多吗?竟然能耐心细致地把手账做得整洁又漂亮,用不同颜色的笔、贴纸、照片和小卡片把每一页挤得满当当又条理理,几乎每一天都会记录……
……连和他偶然间对视——甚至称不上对视,仅仅是眼神交错而过——这种小事都要仔仔细细记录下来,兴奋一晚上。
手账里记载的自修课里,国中时代的星野未来用笔袋和制服袖子挡住已经写好的那一页手账,遮遮掩掩地去偷瞄侧后方。
她侧后坐着的,是个男生。
男生有着蓬松漂亮的红色头发和清澈剔透的紫色眼睛。他与整个教室格格不入:衬衫洁白平整,没有一丝皱褶;制服外套规规矩矩,扣好最上一颗扣子。和其他那些衬衫故意扯开两扣、制服外套乱七八糟甩到肩上、身上有一块踢足球留下的灰黑痕迹的男同学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看太久会被抓到。所以星野未来总是会看一会、装一会:瞧两眼后扭过头,在洁白的纸张上挪动笔尖、装出一副认真写字的样子——实际只是乱划拉一些无意义的字符,纯粹的掩耳盗铃。没装几分钟,又忍不住小小地偏过头,注视全然不被周围的吵吵嚷嚷影响的男生,看着他用干净纤瘦的手指握住钢笔,就像握住了她的心脏。
每一次抬起,每一次落下,每一次笔尖擦过纸页,她的心脏就饱满着攥紧一次。
……酸胀又满足。
也许是注视太明目张胆,察觉到什么的男生抬头望过来。星野未来连忙撇过脸、撑了个大大的懒腰,装作自己只是累了起来环视教室,然后在男生的扫视下慢慢趴伏到桌子上,用长长的头发遮掩热热的耳朵。
等到视线收走,她才更加小心地去观察认真学习的男生,然后悄悄在手账里写。
「和花京院同学对视了。」
她忍不住回想起和那双透亮的眼睛交错而过的瞬间。
……
花京院同学。
如今剪了短发的星野未来抚过那个有点花掉的墨水笔画,翻到手账本的扉页,轻轻读出那个名字。
花京院,典明。
这是星野未来国中写的暗恋日记。
她竟然如此热烈执拗地暗恋过一个叫花京院典明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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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日记·Date.1985.09.13】*
今天在安利美特买了这个本子,内页里是军装早濑未沙。
我决定拿它当花京院同学专属手账本。
虽然我已经有了一本手账,但那本手账是和美和子写交换日记用的,我不想让美和子知道我也喜欢花京院同学。
是的,“也”。哪怕我觉得那个“也”字名不副实。
美和子和我不一样,她喜欢花京院同学的脸。美和子没和花京院同学进行过哪怕一次持续一分钟,或者连续两句以上,或者每句超十个字的对话。她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花京院同学,她只是觉得花京院同学和寒羽良[3]一样英俊温柔时髦硬朗(对此我持保留意见),做男朋友更有面子而已。
但这和美和子知道了会不高兴并不冲突。
不光不高兴,她还会冲进我家、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大声谴责我背叛了她、抢她喜欢的人,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了才会和那些“虚头巴脑说一套做一套的小娘皮”一样来和她抢人,要求我安抚她赔偿她,直到她确认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牢固不动摇才可能罢休……
啊,想起来就头痛。
是地狱,前方绝对是地狱。
而且,我也不想和美和子讨论花京院同学。
尤其是在她对花京院同学还有兴趣的现在。
我不会因为外在皮囊或者体能崇拜去喜欢一个人——但美和子并不在乎这一点。她是个瞬时满足派,热爱一切具有美好外表的东西,享受一切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不喜欢观察,不喜欢思考,比起学习和看书她更喜欢帅哥、美甲和银座,她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喜欢一个人看书画画,就像她不理解我为什么更喜欢早濑未沙而不是林明美[4]。
我对早濑未沙的喜爱可以列举出一百条理由:她既不满心爱情依赖他人,也不抛弃女性特征和柔情。作为一位有追求,有使命感,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女性,穿上军装走向战场的早濑未沙是真正摆脱了男性凝视、为自己而活的自由的飞鸟——这个角色身上寄托的平等意识和人文关怀在长久以来女性只能做美丽花瓶的男性社会中无疑是划时代的。
但美和子不在乎这些,她才懒得想这么多。她喜欢林明美只是因为作为宇宙歌姬,林明美每天都能做SPA。
同理,她也不在乎我为什么会喜欢花京院同学。
但我又很想记录我眼中的花京院同学和他的一切……那些只有我发现了的,美好的特质。
嗯,先用这个本子慢慢记录,等美和子转移目标后再给她看吧。
哦对了。
这页不能给她看!
记得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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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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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日记·Date.1985.10.05】*
今天体育课,男生有足球对抗赛。出乎所有人意料,单人得分最多的竟然是回家部的花京院同学,一脚凌空抽射让全体男生们都沸腾了,怪叫着扑上去要托举花京院同学,结果被花京院同学溜了。
按理说这是一件很扫兴的事,不过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抓不到花京院同学就去抓体委,把恐高的体委扔得在天上惊恐求饶。
美和子也在尖叫,她一边叫一边掐着我的手臂,说花京院同学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简直酷毙了。
她说也就是长得好看学习又好的花京院同学能这么干,换作别人这样不合群,早就被校园暴力了。
她还说现在仍然喜欢花京院同学的女生都是酷girl,不怕拒绝、越挫越勇的作风多与众不同啊。
……
不,美和子,我就算了,这句话不要包括我,真的。
我说真的。
我并不是为了和别人不一样而特意去追求独特。我没有什么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习惯,也没有丝毫变成别人眼里的“特异的人”的打算。我喜欢花京院同学不是因为我想和别人不一样,更不是因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是他的特别之处刚好是我最喜欢的。
我其实很不喜欢同龄男生,甚至也不喜欢那些貌似稳重些的高中男生,就算是社区里那几个大学生在我看来也都是一个样子:浮夸肤浅,狂妄自大,脑子比纳豆还小却总是没有自知之明,空有一身肌肉,连孔雀都不如。
孔雀起码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和身体,好获取心仪雌性的芳心。
男生只知道找乐子和欺负弱小。
年龄的成长只会让他们学会隐藏,并不能让他们真正成熟。
我其实一直都不太能理解美和子。那些只拿她当战利品的男生有什么好?脑袋空空崇尚力量,一点绅士意识和教养都没有,还总是追求低级趣味,拿别人的生理特征取乐。上次值日的时候我就听到路过的足球部男生在对班里女生的胸部品头论足,猥琐地嘲笑那些胸大的女生一定是在家里有人按摩。
听得我差点吐出来。
所以在美和子对着足球队的男生啧啧赞叹时,我除了沉默以对,还得极力控制住我的面部肌肉别挤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毕竟美和子喜欢,被她抓到又会念叨我好久。
我对男生的冷感在美和子看来相当不可思议,她时常嘲笑我是JK尼姑,当然我也会真诚告诉她如果JK尼姑不用谈恋爱,那我一定感激涕零天照大神给了我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让我做JK尼姑——毕竟和这种人谈恋爱,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点。
啊,花京院同学除外,是他的话,我可以不做JK尼姑。
他不一样。
花京院同学和其他男生完全不一样。
*【暗恋日记·Date.1985.10.06】*
我不是张口就来。
也不是嘴跑火车。
花京院同学是真的很特别。
本来我不想让那个家伙的名字——甚至哪怕他的存在——出现在我记录花京院同学的手账里,但我又想记录下来花京院同学到底有多好,以及我喜欢他是一件多么水到渠成无法抗拒的事情。
那个家伙和我国小一个学校,自从童子军郊游和他分到一个组后他就开始针对我,揪我辫子,抢我作业,在我背后贴纸条。虽然我会以牙还牙报复回来,但在五年级他突然猛蹿个头、比我高了一头后,我就没法打跑他了。
尤其是他国中加入田径队后,直逼一米八的身高站在人群里就是只远古巨猿,我根本打不到他。每每我气得暴跳抬手揍他的时候,他就会抓住我的手腕,捏我的脸,当着他那群胡乱起哄的狐朋狗友的面,笑嘻嘻说我的脸真软。
恶心。
再加上他早训回来只草草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汗和水混在一起蒸发、残留的盐分搞得浑身都黏糊糊,只是回忆我都恨不得用肥皂洗四遍手和脸。
哪怕他喜欢我,我也不想给他任何好脸色。
我当然知道他喜欢我。书本,电影,他追随而来的目光,他欲盖弥彰地靠近,周遭的谈话是如此显而易见。我知道,幼稚的小男孩会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但那又怎样?
难道他喜欢我,我就需要接受他幼稚的行为吗?
我明白,男性刻在基因里的征服本能会驱使他们利用暴力、压迫、占有、威逼,抢占自己在异性心中的地位,催生畏惧获得遵从,从而迫使她们屈服。但这种本能如今已经不适用于建立起文明社会的智人了,任何个体对个体的压迫和剥夺毫无疑问都是不合理的。
可男人们好像就是搞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不明白这种习性在文明社会已经不适用了,他们不明白女生的讨厌是真的讨厌、不是在和他们玩欲拒还迎——暴力不自知,浅薄不自觉。
这种喜欢我不要,谁愿要谁拿走。
虽然他没有其他男生那么过分,没有强吻我,也没有在我笔袋里放虫子,但我还是觉得很恶心。
毕竟他从来意识不到在他热气腾腾贴过来的时候,我脸上的僵硬真的不是害羞,而是嫌弃。
总之,开学典礼发现他就站在我旁边的班级里的时候,我烦透了。
不想再和他拉扯,我戳了戳站在前面的美和子,说和她换个位置,但就这一点声音都被他听到了。那家伙立刻把脸塞过来,黏糊糊地说一个春假过去我怎么穿内衣了,看背后他都没认出我。
他变声期的公鸭嗓就像口破锣,声音又大又难听。我打赌,至少邻班的邻班的邻班队伍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生气。
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只是他,其实很多男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随口说的话其实是一种生理侮辱或是精神侮辱,也意识不到对于女生来说、异性对于自身形体穿着的负面评价是致命性的。因为社会对他们的外表很宽容,他们无法和女性共情,也就无法明白自己的言行有多鄙薄。为此生气没有任何意义。
一般来说我不会给他们评价我的机会,哪怕被评价了也会努力当他们是在放屁,置身事外继续做自己的事——但,此时此刻,在层层目光的洗礼下,我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羞耻,无法自控地后悔没有发现校服料子很透,无法自控地埋怨买了黑色内衣的妈妈。
一瞬间我甚至无法自控地怨恨自己,为什么发育这么早。
我拽住想要大声骂人的美和子,沉默着恶狠狠地盯他——沉默是因为我不想再引起更多注意力,尤其是针对我内衣颜色的注意力,我一点也不想要;恶狠狠是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会掉眼泪。我已经感觉到脸部的温度在四面八方针扎一般的目光下不断升高,而鼻子已经开始发酸了。
我恶狠狠盯着他,试图吓退这个揭发并取笑我生理特征还不自知的混球。
可我还是太高估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了。他似乎觉得我的视线是种回应和鼓励,于是他又问我,我的内衣是不是泳装模特的那种透明蕾丝的款式。
我想掐死他。
在我动手毁掉开学典礼和自身名誉之前,我们之间被人隔开了。花京院同学转身背对我,同那个蠢货说,老师在看他。
其实队伍后排的老师没一个在看他,隔壁班班主任虽然头朝着这边,但其实在眯着眼睛打瞌睡。只不过那个蠢货虽然近视却不肯配眼镜,根本看不清远处的人脸,所以他当场脸就吓白了,安安分分地缩回他自己的位置。
他捡回一条命。(旁边画着一个大拳头)
花京院同学吓走了那个家伙后,转身面对我。我猜他肯定发现我眼眶有些红了,因为他没有问我好不好,有没有事,而是虚着声音说我发辫里缠了一片花瓣,问我他能不能把花瓣弄出来。
我顾不上回复他,因为一放松我的眼泪就绷不住了。我连忙转身低头,微微向后倾,沉默示意他可以直接上手。
他领会了我的意思。随后我感受到有一只手稳稳贴上我的后脑、抓住发绳前端的发股,另一只手以完全没有扯痛我头皮的力道拉下发绳。两只手拨开聚在一起的头发梳理顺,然后从我身后伸手,示意我看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里放着一片非常好看的樱花花瓣。
(段与段间贴着一片用塑料纸压起来的樱花花瓣)
就是这片↑
现在,我知道这片花瓣是他自己留的。花京院同学很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为此他专门做了个收集册,收集各种他觉得很有意思或者很好看的东西。他肯定是上学路上偶然发现,觉得这片花瓣形状很像一颗饱满的心,所以特地揣起来准备做成干花书签。
但当时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这片花瓣肯定不在我的发辫里,也绝不可能在我身上任何一个地方。从出家门到进礼堂这段时间我一直戴着外套的帽子,花瓣哪有机会落在我头发里呢?
可我没办法好好去思考这件事。
我一脸空白抓着那片花瓣,跟随他缩回的手往后看,看着我的新同学拿出口袋里的书翻开架起,不偏不倚,正好放在我的头发遮不到的地方——我猜那个地方还能透出我的内衣边缘——一直不挪走。
我盯着他低垂的头,盯着他露出的头顶那个毛茸茸的发旋,满脑子都是一些乱糟糟的念头。
发梢的分叉昨晚剪干净了吗?
早上出门前我涂过精油了吗?
他觉得我的发质怎么样?
他会不会觉得我的头发手感不好?
他会不会因为黑色的内衣对我有什么看法?
……
——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猛地转回去。
他的书随着我的动作移动了一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当时的脸一定红透了。
(划掉)不争气的脸。(划掉)
[1]林明美和早濑未沙:出自《超时空要塞》,同猫眼一样是80年代动画
[2]安利美特:AnimateA店,1985开店。
[3]寒羽良:城市猎人男主,又帅又酷又时髦还贴心,那个年代日本女孩的梦想男友。
[4]更喜欢早濑未沙而不是林明美:和白学党争一个性质,两位完全不同的女性。作为歌手的林明美更年轻活泼,追求爱情。早濑未沙则更低调冷静,有开拓心。
[5]日记体。模仿国中女孩做手帐,所以在格式和语法等方面会活泼一些。(毕竟可爱的女孩子做手帐会涂涂画画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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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恋日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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