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出诊所的大门。赛可跟在最后面,他一直兢兢业业地举着相机拍我,镜头几乎贴到我脸上,我不耐烦地推开他,他又跟上来,这么重复了几次后我认命地放弃了抵抗。我夹在这对怪胎中间,听身后时不时传来那种嗓子里挤出来的奇怪的咕哝声,感觉心烦意乱。
走在威尼斯街头,我感到有些恍惚。天空刚蒙蒙亮,长时间暗无天日的软禁生活让我几乎失去了时间观念,昼夜不分。我短暂地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就又被带进了另一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世界里。
乔可拉特领着我进了我的新病房里,这里和先前米拉吉娅拿手术室改装成的房间不同,纯粹是用来居住的,但环境也没比诊所里好上多少,其中特殊的是两侧都有可供探视的窗口,不至于密不透风到让人精神错乱。
我被灼伤的左手被简单处理了一下,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乔可拉特嘱咐我有事情就按床头的铃,没经过允许不能擅自出病房,随后也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狭窄的病床上,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外那一小块走廊,脑海里还回想着先前的那通电话。凭我对里苏特的了解,他所谓的一切已经解决大概又是想稳住我的一个幌子,甚至有可能普罗修特根本就没联系上里苏特,他只是想先把我带走,避免更多损失。毕竟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实在是不敢相信有人能完好无损地从这两个疯子手里把两个活人从医院里偷出来。
普罗修特说他会接应我,但我没来得及听他之后的话,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被带走了。现在我能做的只是祈祷他没赶过来那么快,否则到了诊所就只能跟米拉吉娅惨不忍睹的尸体大眼瞪小眼了。
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开始残忍地提醒我这一切都是事实:从越狱开始,我就一次又一次以身试险,甚至被老板怀疑时不惜以自己的死证明他们的清白,可我原本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也许在乔鲁诺找到我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前任老板的残党本来注定就留不得,而我更不必多说,抛开过去的一切就只是个曾参加过反叛还对现任教父动过手的女人。要么驯养,要么清除。
我甚至想,也许我还能活到现在只是出于他那令人生厌的礼节,想在新人面前耍耍威风罢了——可我却不甘心止步于此。□□本就是适者生存的世界,即使不背叛老板,组织间的矛盾也终究不可避免。
经过了这一系列变故,我也大概猜到了乔鲁诺的想法——他希望我能像潘纳科特·福葛那样,做一个能及时回头的“聪明人”。如果我能倒戈于他,那么清理过去的残党会更加得心应手: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事情,一个曾经的暗杀者当然比他们懂得更多些。
可他不知道,暗杀组是我从记事起到现在最称得上家的地方。我为了谋生偷过抢过,风光时拍过杂志插图,走投无路时也曾经做过身体交易。我有过很多老板,雇主,或者只见过一面的露水情人,但我始终是一个人。后来为了混长期饭票,我又改了新名字,跑到那不勒斯投奔□□。
那年我满打满算刚十九岁,我的介绍人欠了赌债,被当着我的面一枪崩了脑袋,血溅了我一脸。我以为下一个死的会是我,但我没有。我不知道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之后我就被带走了,重新分进当时刚成立没多久的暗杀小队里,索尔贝,杰拉德,还有霍尔马吉欧,以及队长里苏特。从当时的景况看,把人送进暗杀组去,其实也跟让人直接去送死没区别——整天跟危险打交道,赚到的钱数却跟危险没个沾边。那段时间里苏特常出去接些私活,后来人越来越多,手头才渐渐宽裕起来。
里苏特始终是沉默但可靠的。组里的大多数书面工作由他负责,除此之外他还负责带过一段时间我出任务。霍尔马吉欧跟我一样是别的地方分过来的倒霉蛋,他人缘好,性格又大大咧咧,跟谁都聊得来,我加入之前他就已经跟其他几个人混得很熟了。他看出来我紧张,拍拍胸脯让我放宽心,这么多人在,饿不死。屋里一阵哄笑,我也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索尔贝和杰拉德那时候就已经在一起了,但还没到现在这么整天黏在一起的程度。由于没有替身,他们的外派任务一般是情报类为主。他们和霍尔马吉欧一样也是调剂来的。这么一个临时拼凑的小队,任谁也没想到过两年还有翻身的机会。
真实的□□生活不像拍电影,挨的每一下可都是真枪实弹,而这其中杀手就是干最危险的活拿最少的薪水,这一点在早期被边缘化的组里更有体现。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们甚至轮流睡觉,只为半夜有人来寻仇的时候能保命。
普罗修特资历比我长一些,但他正式分到组里是一年以后了。那时他年轻气盛,来到组里的第一天就点名要见所谓的暗杀小队队长,并表示要比试一下,胜者才配当真正的“队长”。最终他们打了个平手,普罗修特认赌服输,我想他当时和我一样是意识到里苏特没有尽全力的,所以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才会这么敬重里苏特——即使他现在或许已经能压他一筹了。
普罗修特被里苏特任命为暗杀组的二把手,正式开始接管带领新人的任务。他要求很严格,还动不动就爱上手。我和伊鲁索都没能逃过一劫,但不得不说成效不错。至于梅洛尼,他们两个实在是不对付,最后交给里苏特管了。
那时已经是一两年后了。我经常和伊鲁索一起出任务。在镜面的配合下,光刃能迅速地穿过目标而悄无声息。他刚来的时候比现在还狂妄自大,也更欠揍。虽然嘴毒,但是跟伊鲁索聊天很有意思,是除了那些八卦或者无聊的替身游戏之外的。
梅洛尼——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他是个各方面都很奇怪的人,从外表到性格再到替身能力。抛开那些下三滥的话题,他的确是个科研天才,加上远程作战的能力,给组里带来了不少方便。这个时候的暗杀组已经不是往日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了,待遇相对不错,提成也有所增加。我知道,这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让队里能够承担越来越多种类的任务,面对更多潜在的困难。
贝西是普罗修特收的小弟,而加丘是组里的最后一位成员。他们年龄相同,性格却十分极端:贝西胆小怕事,而加丘暴躁易怒。有了这两个家伙的加入组里就更热闹了,经常是吵个没完。
随后,也就是他们加入后的第二年,索尔贝和杰拉德出事了。
——我摇摇头,把自己从回忆里扯出来。我解开手臂上的纱布,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我从抽屉的医药箱里自己找出棉球和酒精,再抹上新的药膏。烧伤的皮肤和棉花纤维粘连的皮肉传来钻心的疼痛,生生把我逼出了两滴眼泪。
我突然想起进组后我第一次受重伤,因为缝合的疼痛忍不住哭,里苏特愿意抱着我,让我咬他的肩膀,而普罗修特在一边一边给我上药一边骂我,说你还知道哭,疼就长点记性,别受第二次同样的伤。
虽说跟这么一帮大男人整天待在一起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的成长环境,但不得不说,暗杀组的确弥补了我缺失的很多东西,是我走出覆着冻土的北极圈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不想背叛它。
我熟练地给自己缠好纱布。事已至此,我决心利用好这个身份,彻底和过去做个了断。无论乔鲁诺做的是何种打算,这都是我该走的路。
就像普罗修特说的那样——别受第二次同样的伤。
乔可拉特适时地走进来,提醒我吃药。我看着掌心小小的白色药片,再一次想到了米拉吉娅。为了以防万一,我留了个心眼,只是假装喝了口水——谁知他皱了皱眉,直接上手掰开我的嘴,检查我是不是真的吞了药片。我没了辙,只能吐出舌头下藏着的药片,在他的注视下服下药物。希望不是什么太致命的东西。
吃完了药,眼看时钟的指针才指向八点一刻,我找借口说想出去走走,想熟悉熟悉环境,乔可拉特却催促我赶紧睡觉,早点休息,明天组织有人要见我。以现在的身份,我想明天等待我的应该是玻璃墙外波尔波那肥胖的身躯。自从入伙之后,我就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
如果能通过面试加入组织,就能更轻易接触到组织的其他人,就能改变过去的死局——这可比前几次的生死考验轻松多了。我竟然久违地感到一丝紧张,像提前得知了第二天有随堂测验的学生。我躺在病床上,床不大,但我的身体很小,也就刚好合适。我闭上眼。
我睡得并不好。半夜我被伤口疼醒一次,按了好几次铃也没有乔可拉特来,只好挣扎着爬起来自己去找药箱。伤口感染很折磨人,等我自己处理完一切时,那边乔可拉特才姗姗来迟,见我毫发无损,还点着我的鼻头告诉我没事不能乱按——差点忘了,我只是个孩子,欺负孩童恐怕是在所有人中最容易的了。
—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并没有被带到监狱去参加面试,而是被领上电梯,直达上层。走廊的灯都亮着,手术室里却一片漆黑。提前预知结局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主要的表现之一就是对未知的一切都疑神疑鬼,并且面对未知时下意识紧张。
尽管对门内的情况并无所知,我也能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判断出情况不妙。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将我彻底与相对安全的门外隔绝。
手术灯突然亮起,我看到一个浑身**的男人,双手双脚都被固定,四目相对的下一秒,他拼命挣扎起来,连声求饶,病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摄像机对着他的脸,另一个正对着我,乔可拉特站在我正前方,底光让他的笑容更加诡异:“别害怕,小莉莉,我听说你希望每天都过生日,所以也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现在就拆开怎么样?”
他所谓的“礼物”就是面前的这个家伙,腹部还贴心地用刀刻着“由此开启”以及恶趣味的x标记。赛可将端着的金属托盘放到旁边,拿出手术刀递给我,嗓子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很确信这房间里没有遵守任何无菌操作。
“——不过,这同时也是你的测试。你可以尽情拆礼物,但不能让他死。”乔可拉特绕到我身后,双手轻轻揉捏我僵硬的肩膀,叫我放松,就当和平常一样——他早听过我的传闻,现在只想看看我的实力。
我本能地感到恐惧,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绝或失败会有什么后果。这的确是一场面试,但并非来自组织,而是乔可拉特亲自给我的考验,或者说,威胁。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攥着手术刀的手不争气地发着抖,感觉像回到了人生第一次杀人的那个夜晚,梦魇纠缠了我许久,而我始终无法脱身。
锋利的刀尖划开皮肤,伤口形成一只诡异的眼睛,正死不瞑目地盯着我,流出血红的眼泪。一层,两层……惨叫声不绝于耳,等我真的剖开腹腔,男人早就奄奄一息了。我没有戴手套,手指直接触碰内脏的感觉很诡异也很恶心,看着我当着他的面拽出一大截肠子,可怜的男人又开始求饶起来。
虽然审讯的事我也没少做,可真的上手术台去就又是另一回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如果在这里的是莉齐本人,她会怎么做?老老实实地给人开膛破肚了事?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吓得坐在地上哭?还是——
“吵死了!”
我猛地抬起刀,毫不犹豫地刺进面前男人的喉咙,惨叫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表情痛苦,喉咙呼哧呼哧地冒着血泡,但的确是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莉齐虽说是成年人的年龄和孩子的身体共存,但和我现在的情况又略有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于:她同样拥有孩童的心智。她会因为一件小事开心得不行,也会突然大哭大闹,喜怒哀乐反复无常。也正是因为如此,明知莉齐不是真正孩童的米拉吉娅才愿意给予她信任,因为用来哄孩子的小把戏也能控制她。
未受过教育的孩子是天生利己的,不会考虑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事物,一切以自己的顺心为主。就像现在,很明显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这很冒险,但目前看来想融入这个没有正常人的地方就只能发挥一下表演天分,暂时抛弃自己的大脑了。
只有让乔可拉特相信我已经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什么都做不好,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才有可能逃过沦为实验品的结局。至于能不能在他手底下活下去,那就是之后的事了。有天堂城这样的强力替身在,总比前几次手无寸铁安心些。
“——哎呀,看来他已经死了,真没劲……”
我重新拿了一把刀,见男人已经没了动静,超经意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假装遗憾地撇撇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模样,可怜巴巴地拧拧衣角:莉莉的测试失败了吗?
“不,莉莉,你做得非常好,非常——”乔可拉特毫不吝啬他的赞美,他也不管我满手满身的血,将我搂在怀里,把我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我突兀地想起梅洛尼。梅洛尼和乔可拉特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迷恋生,一个迷恋死。要不是有任务在身,真该让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好好交流一下变态心得。
我本以为杀了他能让我逃过一劫,但还是被重新推到了开膛破肚的尸体面前,要求我继续拆礼物。我咽了咽口水,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把碍事的肠子先掏出来放到一边,视线聚焦在鼓鼓囊囊的胃部上。
我割开胃壁,里面塞满了还没完全消化的食物,从颜色和甜味混着胃酸的气味,我判断这是奶油蛋糕。拨开这堆恶心的糊状物,我看到一颗彩色糖纸包裹的糖果。这可不好笑。
我一点没有想吃了它的意思,但赛可自从看到糖块的那一刻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连好好地拿着摄像机都快做不到了。我嫌弃地把脏兮兮的糖果扔到地上,他还真像条狗一样去捡,也不管这东西是从多脏的地方里掏出来的就往嘴里送。
怎么,你不喜欢?乔可拉特凑到我跟前来,我立刻收起嫌恶的表情,强颜欢笑:“不,不是呀,哈哈,只是……今天太没意思了,我还没玩够呢。”
“没关系,我们明天继续——只要你留在这里,你想玩多久都可以,怎么样?”
“可是莉莉不喜欢医院……我们去游乐场好不好?”
我尽量给自己找逃脱的可能,但乔可拉特没给我这个机会。他正欣赏着摄像机里的最新录像,录音声响彻整个房间,而现在病床上只剩男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我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莉莉,我会给你准备更多玩具——不同的玩具。
我隐约能猜到他口中的“玩具”是什么。乔可拉特担心经过热情面试后组织发现莉齐强大的替身,会将她分配到其他小队,不能再为他所利用,所以才急于控制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先配合这出戏,尽量表演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实际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替身是个人精神力的体现,你知道么?”
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如果心怀「负罪感」,在无意识中就会给自己的替身加上某种限制。可你不同,莉莉,「Paradise City」适用于任何场合,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也都能变为现实。我好奇了很久,哪怕是因为有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强大的能量——”
他翻转摄像机,屏幕里映出我惨白的脸,“很好,这很好,但现在我明白了,这表明你完全没有「道德感」,是天生的恶人!”
莉齐的确是这种人,但现在的我不是——相反地,现在最符合这份表述的人是他自己。我实在不太想和这种人渣被归为一类。
第二天,第三天,我期待一成不变的监禁生活能出现转机,可每天两眼一睁等待我的依旧是活生生的或者半死不活的病人。每天拉开手术室的大门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豪赌。我被迫认识了很多部位名称和医学名词,用刀也越来越熟练。乔可拉特很享受这种第一人称的寓教于乐,赛可也为了每天结束拍摄后的那两颗糖块兢兢业业,只有我整天备受煎熬。
我自认为经历丰富,心理承受能力早已强于常人,曾经为了埋伏一个目标,我和他死去的同伙待在下水道里整整两天两夜,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在我面前一点点腐烂。每当阳光从头顶的缝隙照进来,我都能看见蛆虫啃食着他身上的烂肉。
可即便见证过这样的大场面,今天的情况未免也有些太超出预期了。今天我的任务似乎简单很多——我面前躺着一位肚子高高隆起的孕妇,而我只需要剖开她的肚子,取出肚子里的死胎。可当我艰难地割开一层层脂肪和筋膜,看着那团蜷缩在腹腔里的不成形的胎儿时,我还是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扶着床沿呕吐起来。
“不错,你比我想象中坚持得要久。”
我正看着女人的尸体心有余悸,身后的乔可拉特却突然发了话。我吓得浑身一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将一只手搭了上去,手套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扮演不成熟的孩子来接近这里,的确是不错的手段。你的演技的确很出色,足够骗过米拉吉娅,但你骗不到我。”
他语气很轻松,我却感到毛骨悚然。我清楚乔可拉特早就知道莉齐的身体情况,但我没想过他能看穿我到这种程度,而且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本以为他是看中莉齐便于操控的性格,但我的判断错了——他自始至终都看出我的心智成熟,并且在计划着什么,这些天的手术只是他用来瓦解我内心防线的手段。
乔可拉特凑近我,我下意识躲避,被一把抓住胳膊拎了回来。他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手指狠狠抵住我的下颚逼我转头,我惊恐地与他四目相对。
“你接近组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乔可拉特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以看我被迫杀人为乐——我毛骨悚然。即使我刻意按照与原来相反的路走,却还是回到了这个节点,距离被送上手术台折磨致死也就越来越近。这样下去不行,我得尽快想个对策出来——
“好吧,我想我们也是时候该正常交流一次了——组织盯上我的这几年间,我也在注意着你们。对我来说,□□组织要比学校或者精神病院更合适,能轻松躲过不该产生的麻烦,还能尽情发挥我的实力。”
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离恶心的尸体远了一些。我努力显得自己冷静又诚恳,“在诊所的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等你,医生。我在等像你这样能和我产生共鸣的人——我知道你需要我。”
“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就凭这个——我放出天堂城的一只手臂,顺着指尖的方向,地上浮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空洞。对和我曾交过手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直观。
我暗自庆幸虽然这身体惹了不少麻烦,但替身能力不错,至少不至于让我再沦落到只能挨打的地步。即便如此,凭我自己一人也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要想真的站稳脚跟,就得跟他们站到同一边去,可我还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乔可拉特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莉齐的利用价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她不是一只给点食物就乖乖听话的狗,现在的我也一样。等这一天到来,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摄像机电量耗尽的提示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乔可拉特没再看我,他摆弄着手里的录像,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给我留下一句近似警告的话:“——看来比起你自己,你还是适合做个孩子。”
—
我还没来得及品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先一步栽了个跟头。也许是我花费了太多精力在白天的手术上,导致失去了在其他方面的防备,连每天的药被换了也不知道。等我再一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在手术室里了,但这次不是我自己走进来,是被推进来的。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颗脑袋被放在案板上任人处置,这感觉很诡异。我感到一阵凉意,抬眼看见乔可拉特拿着剃刀贴上我的头皮,“你的头发太长了,这样可不好,为了手术顺利应该全部剃掉。”他评价道。
我感到好笑,没想到斗智斗勇这么长时间,最后换来的是死亡节点的提前。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宁愿待在米拉吉娅身边再久一些,再装一段时间的孩子。
“摸摸你的鼻子——不是鼻尖或者鼻梁,是这儿。”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他抓起我的手指,轻轻放在我鼻翼的两侧,“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
我感到莫名其妙,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乔可拉特究竟给我用了什么药,又超过了标准剂量的多少,我的指尖几乎失去了触觉。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还剩下一颗牙齿没有换,这颗牙跟了你很多年。它就藏在你鼻翼的下面,在乳牙的上方。”
哦,莉齐的身体年龄刚好卡在儿童换牙的末尾阶段,也许那颗牙再过几年甚至十几年也不会长出来了。我心想。
就在我走神的这两秒,我看见一点绿色的残影,下一秒疼痛从我的嘴里传来——「青春岁月」直接把那颗牙拔了下来。这疯子!我痛叫出声,眼泪差点掉下来,鲜血溢满了我的口腔,顺着上颚流进嗓子里,粘稠腥甜的感觉实在恶心。
我很难不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大费周章地给我全身麻醉,却在我唯一保留痛觉的头部动手。我朝他脸上吐血,他大言不惭地表示这是在帮我换牙。我还想骂他,但一想到一会还得脑袋开刀就只能悻悻地闭上嘴。
这样下去,就算我能逃过手术大出血的结局,也说不定会直接死于开颅手术的疼痛。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寻找一线生机时,却突然听见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楼上柜子倒下的声音,连带着里面的玻璃器皿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紧张起来。这些天除了做手术能出来活动我都被关在病房,但来回几次也足够让我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工作人员。乔可拉特的目光在我和门边游移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带着赛可决定出去看看。
“……嘿,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我喊了两声,没人理我。赛可端着摄像机跟了上去,我动弹不得,甚至扭头都困难,也判断不出他们到底去了哪儿,虽然有可能只是乌龙,但如果他们真的跟谁在外面打起来,以这两位的替身能力很可能让整栋楼陪葬,我也只能在这躺着等死了。手术灯晃得我眼睛疼,虽然这很不切实际,但我只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恐怕乔鲁诺那小子也会嘲笑我的。
皮肤下的疼痛打断了我的思考。一阵刺痛沿着我的脖子往上,渐渐蔓延到耳后。我看不见周围发生了什么,但那尖锐的痛感实在是有些熟悉,我甚至还听见沿着墙壁隐约传来的沙沙的响声。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
“……贝西?”
收线声停了一下,随后钓钩从我身体里原路返回抽出来,这回我是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第一次进组那次侥幸躲开的疼痛。绿头发的男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向我身边赶来,我却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你这么在这儿?还有谁是跟你一起来的?队长呢?”
贝西在的话那普罗修特大概率也在,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这帮人怎么精准地找到这儿来,甚至还能精准定位到莉齐罗曼是我的新身份的。虽然有时任务成功的确有运气的成分在,但这一切纯靠巧合的话未免也太巧了些。
这么一堆问题一下让他也手足无措了,支支吾吾地半天不肯说,时间有限,我决定暂时放过他可怜的脑袋,麻烦他先把我带走,背着或者怎么都行,剩下的事情出去再说——能不能背着我?拽着实在是有点疼。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小声嘟囔他不知道我的身体还在麻醉状态,刚才拿钓钩拽我纯粹是想看看我是不是活着。这小子有时候本来没坏心思,但说话就是不中听。
我趴在贝西背上,他带我转到我没去过的另一条走廊,走下消防楼梯,我在楼梯间的拐角遇见了另一个我不是很想看见的人。梅洛尼靠在墙上,支着一条腿,电脑放在膝盖上,眼神却没在屏幕上,而是锁定在以奇怪姿势被背着的我身上。
“你怎么也——里苏特呢?我说你们到底怎么找到这儿的?我……”
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梅洛尼却显得很轻松,他把胳膊一抱,“别这样嘛。我们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这儿救你出来,结果你张口又是找队长?”
“别转移话题,你最好给我好好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就默认为你们全都不想活了跑来一个两个的送死。”
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没处在麻醉状态,至少能看起来更有威慑力一些,“——你们根本没联系上里苏特对吧?”
“你打第一通电话之后的十几分钟里,队长联系过组里一次,但我们没见面,他也只是简单说明了情况,”梅洛尼耸耸肩,“但上一个‘你’出了那样的事,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普罗修特就带着我们两个跟了过来。从你提到的信息能勉强找到那间诊所,可惜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那之后你们是怎么——等等,该不会是……”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梅洛尼则心领神会地把屏幕转过来给我看,“嗯哼,虽然花了点时间,但我还是从走廊里提取到了除了那位小姐以外的其他人的血迹,通过「娃娃脸」追踪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先不说组里剩下的那几个待在一起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我实在为这帮人没有一点敌方情报就敢一个接一个来送死的行为捏把汗。
“——你那是什么表情?作为这次行动的大功臣,怎么也该对我说点好听的吧?”
的确,如果没有娃娃脸,恐怕再给他们半个月时间也找不到这里。虽然自身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看着面前的梅洛尼,我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所以你们就打电话骗我一切已经解决,然后想让我在原地等死?”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我们原本只是担心队长被埋伏才跟来支援,特地告诉你就是怕你也被卷进去。但通话突然中断,我猜要么是你已经被卷进去了,要么就是有人在威胁你,所以我们才分成两拨——普罗修特去和里苏特汇合,他们去解决索尔贝和杰拉德的事,而我们来带你走。”
“带我走?”我很难想象这话会从这帮杀手嘴里说出来,我本来都做好保证他们全身而退再牺牲一次的准备了,“我为了不让你们受到牵连宁愿自己送死,就是为了避免你们再走向同样的结局,结果你们反过来要救我?”
“这就是我正想说的——无论你今天死还是不死,只要不离开这里,接下来死的都会是索尔贝和杰拉德。这是我们和里苏特汇合后才得到的最新情报。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往上指了指,“他们就在楼上,这时候应该已经和普罗修特汇合了。那位医生的本意是想让你亲自杀了他们,就像你每天做的那样。”
这下我震惊的心情更甚,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你到底用娃娃脸监视这里多久了?梅洛尼又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大概两到三天,让娃娃脸混进来很容易,但他们等的不是我,而是里苏特——他们找到这间医院的时间甚至比里苏特要早。
很难想象这两拨人是怎么在情报不共通的情况下达成共识做到如此地步的,难道这也算运气的一部分?我还有满肚子的话想问,梅洛尼却示意我安静,“嘘——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解释这些,但现在该走了,普罗修特只给了我们十分钟。他就在楼上,你也知道「壮烈成仁」的伤害是范围型的吧?”
“那里苏特呢?后来你们见面了吗?等等,听我说完——”我还是惦记着里苏特,在我看来他们就像刻意隐瞒了这部分的事实。这实在太乱来了,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场对战中无疑处于劣势。
梅洛尼把电脑一合,带着贝西一起往楼下跑,我在背上被颠簸得头晕想吐,直到再经过一个安全出口才如梦初醒:不对,不要往下跑,快往上去!
两人明显都被我这番言论给搞糊涂了,但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说法似的,我们脚下的楼梯开始晃动起来。我不知道顶楼发生了什么,只能祈祷命运再向着我最后一回,看在这些天我受到的心理创伤的份上——“还愣着干什么,快往上跑,不想死就往反方向跑!”
这像是真实版本的地震逃生演练。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而我能做的只是做个人肉沙包来挡住天花板上偶尔掉下来的碎石。这或许是我距离命运节点最近的一次,如果失之交臂,恐怕就再也没有改变过去的机会了,可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却又开始患得患失。
越接近顶楼,地面的晃动幅度就越大。再次穿过走廊时,手术室红色的顶灯很快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和监狱烟雾报警器发出的红光如出一辙。最后几步,我们几乎是踩着下落的台阶一跃而上,终于惊险地站在了楼顶,与此同时,地面开始向下塌陷,整栋大楼正在下沉。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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