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元节的大灯一亮，照彩了半面天幕，整个人间都像是江海沸腾。人人脸上映着欣喜神色，欢声笑语，喧闹声杂然不绝，一派繁荣之景。
灯光照不到的晦暗角落里，却无人注意到，一道黑影正缓缓印上高大的城墙。
一家三口刚好从楼下路过，女娃娃骑在爹爹脖子上，胖乎乎的小手里攥了一支滴着糖浆的冰糖葫芦，牙都没长齐，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像是要去够旁边琳琅满目的小摊子。那妇人一边笑，一边拉住女娃不安分的手，拿了白手帕擦去男子额上的汗。
那黑影似乎瞄准了目标，潜伏在那一家子身后跟着，在人较少的路段，悄然伸出一只淌着黑水的触手，眼看便要往那女娃娃刺去。
忽然，一道凛冽的白光猝然闪过，将那黑爪狠狠钉在城墙上，发出一阵滋滋声。男子回头看了几眼，无甚异常，便领着妻女走了。
待他们走远，屋檐上站着的人才跳下来。抽出一张符箓，口中念了些什么，符箓纸瞬时火花四溅，朝黑影飞去。所过之处皆留下金色线痕，将那黑影捆了个扎扎实实。
黑影随即发出哀嚎声，开始剧烈挣扎。那人微微皱眉，挥手布下一个结界。指尖往眉心一划，一道红光闪过，刺进黑影里，很快没了声响。只见那黑影开始层层剥落，如同老旧的城墙。最终只剩下一颗泛着绿光的元神珠，被那人收进手里。掌心升起一簇赤火，呼一下便将那珠子烧得灰飞烟灭。
“耶，赢咯。”
拄着下巴坐在房檐上的小少年有气无力地给他喝了个彩。
杨戬回头看了一眼，“下来。”
少年一个空翻落地，站到杨戬面前，笑嘻嘻道：“师兄难不成是生我气了？”
“没有。”杨戬面无表情。
“哎呀，那我也不是什么知错不改的人嘛。下次不敢啦，再偷偷跟你下山你就罚我，好不？”孙悟空幼稚兮兮地黏过来，手塞进杨戬掌心里。
“每次都这么说，我才不信你。手怎么这么冰？”杨戬握紧他的手，眉头皱出川纹，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孙悟空笑得更欢了，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像蓄了一潭湖水，“师兄，心疼啦？”
杨戬转过头去，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别闹了，去吃饭。”
“我不饿！”孙悟空不情不愿道。
“不饿？”杨戬挑眉看他，这小骗子跟了他一路，什么也没吃，本是有意要罚罚的，结果自己先忍不住了。
孙悟空一边点头，肚子一边咕咕叫了起来，挠挠头：“……哈，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杨戬无奈道，“先吃饭，再带你去逛灯会。”
“师兄说话算话！”被看穿的某人不羞不臊，乐呵呵地往前蹦哒去了。
杨戬看着他的背影，愉快如一道弦上乐音，不禁也跟着笑了。
这猴子当年也是这般不稳重啊。
02.
杨戬找了一家看起来挺热闹的酒楼，要了个包厢，菜单推到孙悟空面前，“点菜。”
孙悟空坐得像大爷一样，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旁边的小二汗颜不已，一边提着笔费力记下，一边小心翼翼恳请道：“客慢些，慢些。”
“记下来没？”
“记下了。”
“刚才那些，通通不要，剩下的都给我上！”孙悟空豪气地一挥手，把菜单塞还给小二。
小二手里的笔凝滞了一下：“……”
杨戬拿起茶杯的手也征住了：“……”
“愣着干嘛？”孙悟空抬眼看他，吊着一双剑眉。
这位小客官看起来简直凶神恶煞，实在是不好惹的样子。小二只好自认倒霉，抱着册子惨兮兮地退下了。
“菜马上就来，客稍等。”
孙悟空心满意足地翘起腿，抱着手靠在软椅上。
杨戬无奈地瞥他一眼，“腿放下去。”
孙悟空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坐正一些，“师兄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
“别给你不守规矩找借口。”
杨戬塞来一杯热茶给他暖手，茶水被他施了术法，温热得刚好。倘若孙悟空能感知到，大概会觉得像捧了个小太阳。
“很冷吗？”孙悟空问。
杨戬顿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与他对视，“很冷，会冻伤。”
“好嘛。”孙悟空乖乖捧着杯子，低头喝了一口。
他自小便被告知有五感不全的病症，一直以来都是杨戬告诉他，冷了该添衣，热了该避暑。吃食茶水杨戬都会提早备好，即便他从来都不知冷热，不明苦痛，却知道必然是适宜的。
所以他从来不觉得和常人有何区别。
虽然也有同门弟子会记恨，故意捉弄，烫他一手血泡。可是既然无碍，便不会说，省得多事。
后来还是被杨戬发现，大怒，严惩了那几个讨嫌的师弟。教训他的时候却猝然红了眼睛。
“怪我，是我没保护好你。”
这小混蛋就笑嘻嘻道：“师兄说什么呢？我又不疼。”
很久以前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浑身血痕地被缚在天牢里，伤口道道深可见骨。双目也被剜去，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却还撑得起唇边一声嗤笑。
“你哭什么？疼的是俺老孙又不是你。”
杨戬就眼看着，封魔柱上淋的血水至今几百年了也洗不掉。鼻息间至今还有那股浓厚的血腥气，一旦记起，便挥之不去。
倘若他可对自己说疼说苦说受委屈，脾气坏些也罢，杨戬还能借以安慰自己。
可惜，如今魂魄支离，是连疼都不会了。
03.
待到孙悟空吃饱喝足，杨戬便履行诺言，要带他去逛逛民间的夜市。二人走到柜台前付账，却被告知已经被付掉了。
“是弄错了吗？我们并没有付帐。”杨戬问。
掌柜的是个戴圆帽的小个子，胖乎乎的脸一笑起来便显得很喜庆，“小老儿哪敢弄错啊，是已经付了的，说是客的熟人。”
“那便劳烦掌柜的带我前去道个谢吧。”杨戬察觉到一丝怪异，他在人间根本不好交友，哪来的什么熟人。
掌柜的见客人衣着不凡，也乐意交个人情。便恭恭敬敬地把人引上了包厢。
“在这等我，不准乱跑。”杨戬嘱咐好不省心的小师弟，跟着上楼去了。
“客，此间便是了。”
杨戬谢过酒楼掌柜，敲了敲门框，“阁下既已慷慨解囊，可否出面一叙？”
门很快打开，一位面目儒雅的青衣男子坐在桌前，见杨戬便笑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杨戬也轻笑了一下，“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还打招呼，我偷摸着下来的，天帝都瞒了，要是被发现我可惨咯。”雷震子摆摆手，“坐。”
“不了，马上要走。”杨戬摇头，“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不然我干嘛来找你？”雷震子白他一眼，递过来一个木盒子，“喏。”
“这是？”
“你要的东西。”
杨戬打开盒子看了看，“谢了。”
“大恩不言谢，磕个头就成。”雷震子笑呵呵道。
杨戬一个冷冰冰的眼刀飞过去。
雷震子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咳，说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还要一直这么下去？”
见杨戬不说话，他又道：“知道你的性子，可是就算修复了他的魂魄，他记得起过去的那些事，还是会恨你。”
杨戬沉默片刻，“他应该恨我，是我烧了花果山，还亲手把他押入了天牢。”
“杨戬，这不是你的错。”
“不，该魂飞魄散的，本就是我。”杨戬把木盒收进袖里，“你早些回去，谨慎些，别被人发现。”说完便推门出去了。
雷震子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暗暗听着杨戬的脚步声去远。抬手斟了一杯酒，容貌却渐化成一妖媚女子的模样。
“这显圣真君果真弱了许多，竟这般好骗。不知那老牛可把大王带回去了。”
女子转身解下旁边柜门的封印，对里面被五花大绑的人笑道：“小仙君，多谢你找来的丹药。”
雷震子愤愤地看着她，奈何浑身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后悔自己不曾习武，其实有时候杨戬那种暴力狂还是很有用的。
“别这么看我呀，仙君，”女子神色狠决，眼瞳是诡秘的紫色。伸手掐住他的下颚，凑近道：“要不是你们天庭，我家大王又何至于魂飞魄散后还被那二郎神豢养如玩物？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待吾王归来之日，便是尔等魂灭之时！”
杨戬回到楼下，柜台前早已没了孙悟空的身影，方才的掌柜也不见了。杨戬心里一震，眉头皱成川纹。
拿出方才的木盒一看，里面的丹药已化成齑粉。
大意了。
杨戬眼底泛起一簇光火，袖口下的手指也不禁攥紧。转身便要走，刚到门口，却被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拦下。
“显圣真君，有人告发你假借渡劫之名私藏天庭要犯，劳烦与我们走一趟吧。”
杨戬看了眼他们的腰牌，刻了鎏金的“微”字，是天帝的名讳。
“此地有妖孽为祸，我须除魔。”杨戬冷冷道。
为首的天兵仍不肯让，“在下听旨办事，真君切莫与小的为难。”
周围嘈杂，人群来来往往，不便动手。杨戬只好点点头，先跟着他们走了。
04.
“嘶……”
孙悟空缓缓睁开眼，坐起来发现视野模糊，缓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似乎是一座宫殿，空气里有潮湿的水雾，两侧燃了灯烛，光线幽微。不是他所以见过的地方，却偏生觉得熟悉。明明刚才还在酒楼等师兄，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儿？
“大王你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孙悟空抬眼，茫然看着她，是不相识的面目。
女子递过一杯水给他，再开口眼睫竟掉下泪花，“大王啊……你受苦了，我可算找到你了……”
孙悟空抱着杯子一头雾水：“你是？”
“我是白小晶啊大王，你怎么忘了呢？”女子泪眼婆娑地捏住头发一拽，竟不见血地扯下一张脸皮，露出底下一颗圆不溜湫的骷髅头，眼窝处还在流泪。
孙悟空吓一跳，往后缩了一点，“你、你是妖怪？”
“妖怪？”白小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王叫我妖怪？是妖怪又如何？这是大王你教我的呀！”
“你你你……你先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向来都是自己在杨戬面前闹浑，头一回见识这种场面，孙悟空平日的散漫都不敢滥用了，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白小晶扯着他的衣服抹了把眼泪，“大王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见他点头，她又道：“也是，当年你被那二郎神押解到天牢，受尽极刑，险些魂飞魄散，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大王你放心，小晶的命是大王给的，这一次，我也一定会救你回来！”
孙悟空听得一脸懵，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就是剑宗收养的一个病秧子么？二郎神是谁？天牢又与他何干？
越想越混乱，脑子里像炸开一道闪电，孙悟空忽觉头痛欲裂，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
白小晶慌了神，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大王！大王你怎么了？”
帘子恰巧被掀开，一个黑脸短髯的高大男子走进来，见状立即走近，施下一道咒符，让孙悟空陷入了昏睡，暂时稳定下来。
白小晶哭丧着脸瘫软在地上，“老牛，你说大王怎么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牛魔王叹口气，怒道：“当年他受天雷后便再无踪迹，三界皆以为齐天大圣已泯于世，没想到一直被那二郎神困在人间，他的记忆和法力都被封印了，想来也是那杨戬所为，可气啊！可气！”
“我就猜到，杨戬把大王困得死死地，我一直也未曾找到机会近身，好不容易照面过几次，看我却全是陌生眼光，我……”白小晶说着又开始哽咽，抬手捂住了脸。
牛魔王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们既已找到了破解封印之法，现在只须些时间，吾等，便可恭迎齐天大圣归来！”
“别做梦了，杨戬可是天界第一战神，天帝都让他三分，就凭你们也想破他的封印？”被丢在角落里的雷震子冷不防哼了一声，手臂被绑得酸疼，只能冒死活动下嘴巴子。
白小晶恢复了方才的女子容貌，全不顾眼角还带着泪痕，冷着脸凑近雷震子，“仙君，莫不是绑累了？想卸条舌头松松筋骨？”
雷震子愣了一下，立即识相地闭了嘴。
牛魔王一把将雷震子拎了丢出内堂，转头道：“小白，莫要管他，你扶住大王，我为他运功解印。”
白小晶点点头，稳住孙悟空的身体，使其成打坐状。牛魔王在侧旁点上一盏状貌怪异的灯，两手燃起蓝色焰火，一番眼花缭乱的运作后，焰火化作两束光刃，缓缓往孙悟空的后颈划去。
牛魔王的眼睛沉着如一潭湖水，隐隐泛着蓝色。白小晶咬住下唇，凝神盯着孙悟空的脸，生怕出了差错。
那灯焰越烧越亮，恍惚间竟让人因为在白昼之下。屋内忽然飞沙走石，一道白光猛然袭向牛魔王，把人震到地上，那灯顿时灭了。牛魔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
白小晶见状，连忙来扶了他一把，又冲屋外喊道：“来者何人？”
待满屋烟尘散尽，白小晶才看清这不速之客的面目，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你、你为何会寻到这儿？你不是被天兵扣押了吗？”
杨戬冷冷瞟了他们一眼，“果然是尔等向天庭告的我。”
“是又如何，天庭的刑罚条律，真君再熟悉不过。”
“我不想和你们废话，把孙悟空还给我。”
“杨戬！当年分明是你害了他万劫不复，你还好意思来要人？”白小晶怒道，“我今日便是死，也不会让大王再陷入仇人之手。”
杨戬眼底的火气一闪而过，双唇抿成一条线，耐着性子道：“白小晶，你被骗了。”
白小晶嗤笑一声：“那真君倒是说说我被谁骗了？”
杨戬举起手里的三尖两刃刀，直直指向牛魔王，“破解我封印的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牛魔王冷哼道，“与你何干？”
杨戬的锋刃倏然贴近牛魔王的喉咙，一股寒气在弥散：“我的封印，全天下没几个人会解，你要这聚魂灯，又是想做甚？”
白小晶闻言，疑惑地看向牛魔王：“什么聚魂灯？这不是破解封印的法器吗？”
杨戬看着牛魔王，“聚魂灯可引魂魄入灯，化作灯油为持灯者输送精气，烧掉的魂魄不可重生。这么恶毒的手段，你是有多恨他？”
“你胡说！”
牛魔王气急败坏地举起混铁棍，挑开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冲他面门直直挥下。
杨戬跳起避开，混铁棍重重砸到地上，地面碎出一个大窟窿。牛魔王举棍欲再击，不知何时已被杨戬绕到身后，一帖符箓在牛魔王背上炸开，一道道金线四缠五绕，把牛魔王捆住。
可惜毕竟只是人间的修仙小术，威力不比神法。只见那老牛怒吼一声，符纸纷纷碎成齑粉。杨戬来不及退，被混铁棍狠狠砸中，顿时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污血。
“什么二郎神，花拳绣腿罢了！”牛魔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杨戬，接着！”
雷震子已自解开束缚，悄咪咪从内堂冒出一个头，找机会朝杨戬扔过来一个小盒子。杨戬压着断掉的骨头，滚地逃开牛魔王的压制，扑过去要接。
白小晶立即冲牛魔王喊道，“老牛，拦住他！”
牛魔王答了声好，一棍挥向杨戬的手腕。又将那盒子挑开，飞到了另一方。
雷震子转身想逃，被白小晶挡住。
“你给他的是什么？”
雷震子吞了下口水：“……我说大补丸你信么？”
白小晶提起匕首。
雷震子连忙抱头，“哎哎哎……我说我说，渡劫期间他的神力是被压制的，那丹药可助他暂时恢复神力。”
“你是不是还给杨戬留了暗号？”
“……你怎么知道？”
“我就说他不可能这么快找来！”白小晶气冲冲地给了他一刀柄，雷震子便又晕了。
这边两人还在缠斗，可此时的杨戬毕竟**凡胎，对付千年修为的牛魔王还是占了下风。眼看着便体力不支。
杨戬身上断了几根骨头，趴在地上艰难地移动，鲜血淋漓的手掌虚攀在空中，像是要够到什么。
牛魔王瞅准机会，当头要砸下一棒。
“师兄！”一旁的孙悟空不知何时已苏醒过来，睁眼便看见杨戬奄奄一息的模样，立即扑过来，一把将杨戬抱住。
牛魔王没想到他会半路杀出来，急急停了力气，混铁棍偏向一旁，落地时发出巨大轰响，哗啦啦震塌了一面墙。
“师兄！你怎么样啊？”孙悟空扶着杨戬的肩膀，用袖子擦着他满脸的血，皱着眉头像是快要哭出来。
杨戬艰难地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没事，别怕。”
孙悟空转头看着白小晶，怒道：“你们为什么要伤我师兄？”
“大王，我们是来救你的呀。”
杨戬倚着孙悟空站起来，“白小晶，你被骗了，且不说这聚魂灯，强行破开他的封印，会让他再次入魔，你们是想再引一回天雷么？”
“入魔？”白小晶震惊地看着他，“不可能！你如何证明？”
“我问你，这聚魂灯可是你从冥界偷来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你一样想救他。那灯我几百年前就找过，可惜，只是个邪物。”
白小晶转头看向牛魔王，“老牛，他说的可是真的？”见牛魔王不说话，又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大王？他把你当最好的兄弟啊！”
“兄弟？哼！”牛魔王冷笑，“他眼里从来就只有他的花果山！连这个二郎神，都被他挂念得多。兄弟，呵。”
雷震子的木盒不知何时已拿在了牛魔王手中，“正好，今日，便将你们一道清理了，好为我儿报仇！”说着，狠狠一握，盒子便连同里面的丹药即刻碎成一堆粉末。
“你疯了吗？”白小晶吼道。
“我早就疯了！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几百年！”牛魔王的双眼已隐隐睁出血色，举起混铁棍便朝孙悟空挥下。
杨戬立即将孙悟空按进自己怀里，半晌却未等到想象中的疼痛。抬头看，牛魔王的手骨被一支利箭死死钉住。一个孩童模样的小少年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柄比他还高的长弓，弓上滋啦滋啦闪着雷电。
“主人！”少年见杨戬便跑过来。
“哮天？你怎么……”
“我预感到主人有危险，偷偷跑下来的。”缔结了魂命的灵宠，随时可以感知到主人所在。
杨戬摸摸他的脑袋，“你做的很好，只是这回免不了要受罚。”
“没事的，主人，对了，那几个天兵是追你的吧？被我打晕绑了。怎么样，要不要杀了灭口？”哮天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戬：“……”
也许有时候该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真作了反面教材，难怪他妹宁愿要个猴当他侄子的师父也不肯要他。
“我带他们先走，你把那几个天兵引来这边，自己找机会脱身。”杨戬吩咐完，把雷震子拎起，带着孙悟空一道走了。
“二郎真君！先前的事对不住了，但是，请让我和大王一起走！”白小晶追过来。
杨戬看她一眼，没说话，任她跟着了。
那边牛魔王正在拔手上的箭。哮天扭扭脖子，抬手又射了一箭，把他另外一只手也钉穿了。牛魔王惨叫一声，眼睛睁得血红。
几人才走出门口，却见云空中亮起炽燎光火，黑云上立着密密麻麻的影子。领头的一位身披红袍，头戴金冠，掌上托了九层宝塔，如同握住一簇雷电。
“二郎神听令！”
杨戬的脸色冷若冰霜，紧紧扣着孙悟空的手。
“二郎神杨戬，假借渡劫之名，私自在凡间藏匿天庭要犯孙悟空，现命其速速交出妖猴，回天牢候审！”
杨戬朝上空喊道：“孙悟空已经死了，你们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的。现在的孙悟空只是一转世凡人，你们为何不肯放过他！”
“真君本是明白人，妖便是妖，何来转世之说？莫再顽抗，束手就擒吧。”李天王面色冷酷，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团浓墨。
“既如此，二郎便不再与天王多话了。”杨戬抬手划破眉间的流云纹，一阵剧烈的血光迸裂而出。似是痛极，杨戬脖颈绷紧，额角也露出青筋，看起来狰狞无比。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发出银光，凛冽如塞上寒雪。
满脸震惊的雷震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警告道：“杨戬，你劫尚未渡完，你可知强行破开封印是什么后果？”
杨戬回头嗤笑一声：“你这怂货，可算不装死了。”
“没有人，能再从我身边带走他。”
杨戬看向天空，一字一句都咬着牙，“哮天！白小晶！”
“在！”
“带他回玉泉山，告诉我师父，杨戬此生，只求他这一回。”
“主人……”“师兄！”
杨戬压着体内汹涌的气息，送下一道长风，将几人直直推开几里。
“走――！”
05.
“让你滚你不滚，现在好了，等着挨罚吧。”杨戬浑身的骨头像是都被敲碎了一遍，一动便生疼，手腕也被绑了锁链。只能找了个略舒服的姿势躺着。
“闭嘴，命要紧，快吞了。”雷震子刚才被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吓得心急如焚，塞了几颗丹药到他嘴里。
杨戬难得配合地把丹药嚼碎吞掉，苦得眉头一皱，血就顺着脸侧淌下，“你成天偷太上老君的丹药，那老头子怕是要恨死你了。”
“谁让我摊上你这么个爱作死的，这一年到头伤药就没停过。”雷震子灰头土脸地坐着，还白他一眼。
“别一副小媳妇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好你个杨戬！你说的是人话吗？白眼狼！”
杨戬笑了两声，“行了，待会儿到了我舅舅面前，你就说是我胁迫了你，别傻乎乎地当我共犯，听到没？”
“屁话。”
“你……”
“行了，”雷震子打断他的话，“我雷震子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文人风骨。”
“嘁……傻子……”杨戬带着笑，眼睛却慢慢闭起，血水从眼皮上覆过去。
雷震子扶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谁不是傻子啊。”
“陛下，罪神杨戬已押送回天。”李天王跪在大殿上，朝上方恭敬行礼。
殿上的人八风不动，缓缓开口：“辛苦爱卿和众将士了，大家先下去休息吧。”
“臣告退。”李天王领着兵卒退下了。
杨戬跪在地上，背脊直挺，“舅舅，您答应过我，只要他不再入魔，不与天庭为敌，便不与他为难的。”
天帝看着他，“我是答应过你，可是杨戬，我未曾准过你违反天规，你好大的胆子，敢欺瞒整个天庭！还有你雷震子！”
雷震子闻言吓了一颤，躲在杨戬身后不说话。
“舅舅！”杨戬叩首，额头嗑出闷响，“所有罪责，杨戬一人承担。”
天帝沉默半晌才道：“你如何担啊？倘若那孙猴子恢复了记忆，前来寻仇，又当如何？你要我天界再被他大闹一回吗？”
“杨戬拼死也会阻止他。”
天帝走下御阶，苦口婆心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当年我念着你的情分，放他一条生路。你要真放不下他，本可将他就此豢养在刃归宫，永远对你服服帖帖。可你呢？你偏偏要去助他修复魂魄，缺心眼！跟你娘一个毛病！”
听到天帝提及娘亲，杨戬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声音顿时冷若玄铁，“舅舅别忘了，杨戬当年为您平定过多少祸乱。孙悟空，我打得赢一回，便能赢第二回。”
天帝被他倏然变冷的语气说刺得后颈发凉，后退两步。此子生性凉薄，他是知道的，一直也有所顾忌，诸多不满也不敢撕破脸皮。怕他当真发怒，便堪比第二个齐天大圣……
“舅舅自然信你，可如此一来，受累的还是你啊。”
“舅舅无须担心，杨戬心甘情愿。”
“那你坏规矩的事，还当不当罚？”
“当，但雷震子是受我威胁，他的一份也该算于我。”
“杨戬……”
雷震子刚要出声，被杨戬一把头打晕了。
“……好，”天帝咽着口水点头，这杨戬暴力狂的名头果然不虚。又挥手召上李天王。“此子该如何惩戒，便劳烦李天王按天规处置了。”
“臣遵旨。”
待杨戬和昏迷的雷震子被带下大殿，天帝才气冲冲地摔了一个茶盏，“区区一个杨戬，折了我三万天兵！李爱卿，你到底是如何办的差啊？”
李天王惶恐道：“帝君有所不知，杨戬为了护那孙猴子，强制破了渡劫的封印，那可是二郎神本尊，若非他有意放水，再来三万咱也不堪敌呀。”
天帝闻言惊道：“你说什么？他强制解封？那岂不有可能会……”
“会堕仙啊陛下！这二郎神怕是……不能留啦。”
“爱卿慎言。”
“陛下啊，堕仙可不是小事啊，三千年前那位您可是忘了？当时三界可都快被她给搅翻咯。”
“可那是我亲生侄子。”
“血再浓于水，哪有三界安生重要啊陛下。再说了，这二郎神惯来性子高傲，行事我行我素，当年还曾扬言听调不听宣。这么个危险人物，夜长梦多啊。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天帝不再说话。大殿里的烛火忽闪忽闪，寂默无言，像燃尽了的黎明。映着天外漫长的银汉，年岁沉溺其中，化作许多不知名的破碎星屑，再无人问津。
06.
一场秋雨扫过人间，天气就开始转凉，清早出门总须加件外衫避寒。山上的草木已然枯了小半，遍野泛着寒色，一片苍茫。
杨戬的衣上沾了草屑，推门时带进来淡淡的露水气息。
“师父。”杨戬朝屋内的老者行礼。
“此行可还顺利？”老者须发已白，案上放着一盏热茶。
“劳师父挂念，一切安好。”
“你怀里是什么？”
杨戬伸手把裹着的衣物掀开一点，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双眼紧闭，小嘴嘟着，像一片粉樱。两只小手握成了拳头，正在呼呼大睡。
“这……”老者露出一丝惊讶，接过孩子仔细打量。
“山里捡到的，想来也是有缘，不曾啼哭。”
“可有名字？”
“腕上有挂牌，绣了孙悟空三字。”
婴孩恰时醒过来，睁眼便笑，伸手去抓老者的胡子。
老人家被逗笑了，“好，好，好名字啊，以后便是我云宗的弟子了。”
杨戬点点头，眼底也泛着笑意。自此便多了个要照顾的小师弟。
小师弟从小随着杨戬长大，方方正正的规矩倒没学到多少，闹腾起来却总是没完没了。尤其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每天折腾出新花样。宗门里便常见一稚子飞檐走壁上窜下跳，把他师兄气得头顶冒烟。
师兄愤愤警告：“再有下次就罚跪祠堂三天三夜。”
结果才跪到头天半夜就忍不住叫人去送了吃食。
师父怨声载道，长胡子总是留着留着便不翼而飞，说怪当大师兄的管教不严，才养出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年纪大了最怕心烦动气，杨戬便忽悠老人家四处云游访友去了。一去六七年不见归，宗门里大小事只能交由杨戬这大徒弟打点。
孙悟空天生五感不全，说话也比别人晚。杨戬好脾气，一句一句教，从来不恼。说话，识字，念书，习武，全是杨戬亲自教的。
后来孙悟空问他，“为何偏偏你对我这样好？”
杨戬择着药草的手顿了一下，“我可是你师兄啊。”
只因为是师兄么？
孙悟空缓缓睁眼，后颈传来一阵酸痛。来玉泉山的途中他挣扎得太厉害，不知被谁给一掌劈晕了。孙悟空捂着脖子想：好啊，敢打你孙爷爷。
如同做了一场深沉的梦，醒来梦里梦外皆是为难。
他身上的封印已被玉鼎真人所解，记忆，法力，一一恢复。
那感觉太不真切，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沉淀那么多摧魂折魄的惨烈。
他抬手掩住半张脸，居然笑了出来。杨戬啊杨戬，我既已灰飞烟灭，你又何必费尽心思把我的魂灵拼凑回来？
怎能叫妖魔转世，再为祸苍生？
他看着窗外，正将黎明，天光喷薄，如同万物真的获得新生。眼底却未曾被照亮半分，一片潦倒的阴霾。
“大王你醒了！”白小晶推门进来，看见他坐着，眼睛一亮。
孙悟空笑了一下，“哟，小白，这么多年一点没变啊。”
“大王你认识我了？你记起来了？”白小晶惊讶道。
“我亲手救回来的小妖怪，怎么会忘记？”
白小晶跪到他旁边，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淌眼泪。
孙悟空最怕人家哭，连忙哄道：“哎行了行了，哭什么呀？我这不好好的嘛。”
哮天听到动静也过来了，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孙悟空冲他吹了个口哨，“小狗狗，找你孙爷爷有事儿？”
“你！泼猴！”哮天怒道。
“喂！你骂谁呢！”白小晶气呼呼地回头，被孙悟空按住。
“小白啊，我好像有些饿了。”
“大王你稍等，我现在就去做饭。”
待白小晶出了房门，哮天才嗤笑道：“人间闻风丧胆的白骨娘娘，在你面前倒像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孙悟空靠着床头，“没办法啊，这丫头死心眼。说吧，费尽力气把我找回来，你们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怎么？难不成是这二郎神独孤求败太寂寞，特地找我回来干架的啊？”
“你！主人哪有这么无聊！”
孙悟空耸肩，“你家二郎神就是很无聊啊。白生三只眼，世间千千万美人美景不看，就会死盯着俺老孙，看我哪哪都不顺眼。”
“胡说，你根本不知道，主人为了救你个死猴子受了多少苦！”
“喂，我死得好好的，求着他救了吗？再说了，当年送我进天牢的不就是你那位好主子嘛。说起来，老孙我还有不少账得和他算呢。”
“你还说！”哮天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主人刚刚为了送我们逃开天兵追捕，强行破开了渡劫封印，他要是堕了仙，天庭肯定不会放过他……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
孙悟空忽然脸色一沉，看向哮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07.
天牢杨戬不是头一回来，他曾经送过不少人进来，如今终于自己也有了一席之地。
镣铐叮叮当当，稍微动一下便发出清脆响声。他记起当年孙悟空无聊时击锁链而歌的模样，把看守的天兵吵了直叫脑仁疼。
这家伙总是这样，处境越艰难，笑得越欢，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真被他放在心上。
当年杨戬不管不顾从天雷下夺回孙悟空的残魄，就引了众怒，受过处罚。好在天帝最终同意他留下那些碎片，虽然代价是交出手上的兵权。
不过他向来无意争权夺势，交便交了，并非大事。
最糟糕的是他奉旨烧了花果山，留下数具焦黑的尸骸，和茫茫千里的荒芜。山间灵脉从此断裂，再无生机。
算起来，孙悟空当年入魔也是为此。究根结底，是怪他杨戬太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么？
那时沉香是这样骂他的。
可惜他若敢诸多念怀，又怎么活得到今日？谁能逃开生长环境的塑造？
杨戬轻叹口气，停止了思绪。
受完鞭刑之后就没人再来搭理他，伤口的痛渐渐麻木，竟真是有些无聊。无聊便易胡思乱想，想到最后仍是条死胡同。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杨戬抬眼看。门被打开一条缝，光亮泄进来，刺目，杨戬侧过脸去。
“尝到苦头了？”雷震子慢悠悠走进来。
杨戬笑一声，“别幸灾乐祸了，我舅舅没为难你吧？”
“嗯莫名其妙罚我去历劫，明日便得走，还没收了我的丹药。”雷震子一脸不高兴。
“行啦，他也是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不耐打，格外开恩了。再说，丹药被收了，你不会再去偷嘛。”
“话虽这么说，你是不知道我师父现在防我防得有多严，丹炉房都不准我进。”
“没办法，家贼难防嘛，老头也该长记性了。”
“你个白眼狼，我偷来的丹药你也没少分啊。亏我师父还成天赞你。”雷震子瞪他一眼。
杨戬笑笑，“谁让你没我厉害。”
“得了吧你，天帝准备把你关到什么时候？”
杨戬抬着头想了想，“不知道。”
“还好没出什么祸事，下次啊，可别不过脑子就解封印啦。”
“知道知道，老妈子。”
“嘿你个……”
“仙君，时辰已到。”门口传来守卫波澜不惊的声音。
探监时间有限，雷震子也不好多留，匆匆几句就告辞了。
杨戬带着笑意目送他离开，眼底的晦暗越来越深。手腕处的黑色焰纹虽然被血水遮住，却发出阵阵灼烫，仿佛要攀附上心口。
杨戬死死咬着牙齿，用力到颧骨发疼。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再睁眼，是被诛仙台上的寒风吹醒的。
杨戬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他没有力气，身上的铁链已经换成了锁仙链。高台下立了密密麻麻的天兵，他舅舅和一伙同僚站在前面，个个面容肃穆。
如不是自己被绑着，他几乎要以为回到了三百年前。
那个浑身披了血腥，然后对着他笑出来的人。
这算什么？天日昭昭，报应不爽？
李天王仍是那副傲气的神态，看向杨戬的目光藏着得意。
“殿下，咱们可以开始了。”
天帝的脸挡在珠帘后，看不清神色。只见他微微点头。
李天王得令，展开手中长卷开始宣读：
“今有二郎显圣真君，假借渡劫之名藏匿天庭要犯孙悟空，又强行破除封印，致使堕仙。为防止其将来酿成大祸，特此，斩杀于诛仙台！望诸位仙家引以为戒。”
底下众人一惊，纷纷交头接耳。
“二郎真君何时堕仙了？证据呢？”
“对啊，证据呢？”
“诸位稍安勿躁，”李天王走近杨戬，压住他的脖颈，“请看！”
杨戬脖颈上已经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如同异变。众人一看便全明白了，尤其是经历过当年祸乱的老仙家，看向杨戬的眼光几近惊恐。
“真君，堕仙的滋味如何？”李天王凑近杨戬耳畔，低声道。
杨戬偏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你。”
李天王笑得皮肉扭曲，“杨戬啊，我也念你是个英雄，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走好。”朝身后一挥手，“行刑！”
万里云天霎时忽明忽暗，一道雷电狠狠劈下，正要落到杨戬身上。被一阵金光砰然挡住。众人皆是一愣。
“你让谁走好啊托塔老头？”
一个人影出现在锋芒里，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凛凛然如宝光于九天流转。杨戬浑身失力，眼睛都快睁不开。只能强撑着看他。
“你……”
“玉帝老儿太不是东西，连你也容不下了。”
孙悟空站在对面看着他，脚底踩着闲了几百年的筋斗云。眼中像嵌了琉璃石，眼角上钩，泛着一点殷红，透出天生的妖媚。
是故敌再会，彼此面目全非。胸膛里压的情绪有如洪水。
眼里却只含着淡淡笑意，仿佛只是来重游故地，就当没有过嫌隙。不曾拆筋断骨，更不曾魄灭魂飞。
杨戬，你说是不是？
09.
“是孙悟空！”
底下立即有人喊到。
“他怎么回来了？”
“不是死了吗？”
“杨戬干的！”
诛仙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众神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哄闹如同民间坊市。
孙悟空倒笑得欢，“怎么，见了你孙爷爷就这么激动？那还不快点跪下磕个头？”
天帝一见这凶神就气不打一出来，“你！你这妖猴！”
“哎，老头儿，我金箍棒都没拿出来呢，你怎么已经抖得像个筛子了？”孙悟空大笑，筋斗云受他驱使，猝然往前移近几尺，把天帝和他身后诸神皆吓了一退。
孙悟空故意做出受了打击的模样，抬眼扫过众人，“这么不待见我啊？”
“弼马温！你究竟要做甚？”李天王愤愤喊道。
孙悟空的眼色微微一冷，暗沉如同结冰的湖水，“还敢这么冒犯你孙爷爷，怕不是，上回没被教训够？”
“竖子嚣张！我可不怕你！”
孙悟空点点头，“李天王自然是不怕我的，这和你做我手下败将倒也不冲突。”
“你……”
孙悟空不理会他，继续说，“我今天来呢，也不想刁难各位，把杨戬放了即可，不然嘛，咱们可得好好叙叙旧了。”只见他身侧金光一闪，金箍棒瞬时握在他手中。
底下又有人冲他喊，“孙悟空！你别得意，三百年前天庭可是收服过你！”
孙悟空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笑死俺老孙了，当年天庭唯一一个堪与我一战的，现在不正被尔等扣在诛仙台上吗？不是还要劈死他吗？杨戬啊杨戬，我都替你冤呐大战神，差点要和我死得一样咯。”
什么是功臣？功臣不过是等待被烹死的狗。
天帝稳了稳脚跟，看起来中气十足，“孙悟空，杨戬已成堕仙，天庭不能放任这般危险的怪物再存于世，祸害三界。你不能带走他！”
孙悟空苦恼似的叹口气，“所以我才说天庭无聊嘛。你们这群老东西，这一副狗屁膏药什么时候才能换换啊？白活千把岁。谁告诉的你们堕仙就一定祸乱三界？当年杀我也是这套说辞，能不能有点创意啊？”
正说着，一道模糊影子急急朝诛仙台这方飞过来。
“你这猴子，怎么跑得这样快？”
“小狗狗，就你这速度，你家主人怕是早就被劈得七零八落咯。”
“什么？为何要杀我主人？”哮天瞪大了眼。
“堕仙咯。”
“不可能！”哮天吼道，“我主人看起来明明还好好的。再说了，就算他堕仙，还不是天庭逼的，你们怎么能伤他性命！”
一位着黄衣的女仙君也站了出来，对天帝道，“启禀帝君，此事未经众家商讨，现在行刑未免太过鲁莽，望帝君，收回成命，容后再议。”
李天王面色灰暗，恶狠狠看向孙悟空，“即便如此，杨戬私藏妖孽确是事实，又该如何算？”
哮天一早看不惯这李天王，“喂，孙悟空是妖没错，可是当年帝君与主人说好的，只要他不入魔，不找天庭麻烦，就不为难他。你现在提这些，是要天帝破誓吗？李天王，你嫉妒我家主人，便如此构陷他，可耻！”
“你胡说！”李天王咬牙切齿，手已经攥成拳头。
哮天的话引起了底下一小片人的赞同。杨戬在仙界虽然交友不多，却有不少崇拜者。雷震子被支走了，好歹还有一群不大愿意他死的。
“二郎神可是天庭的战神，劳苦功高啊！”
“只不过是脖颈有了玄纹，怎么敢算堕仙啊？隔这么远，又看不真切。”
“是啊！二郎神不是这样的人！”
“若非情况紧迫，谁会不要命去强制解封啊？”
“此话在理！”
“够了！”天帝沉沉开口，众人皆噤声，“此事确实有不妥之处，李天王，撤了天雷阵，把杨戬送回天牢吧。”
“帝君，这……”
“就这么办。”
现在想想也奇怪，他当时怎么就丝毫不疑地听了李天王的话，如同受蛊一样。
“什么送回天牢？”孙悟空拄着金箍棒，满脸不悦地往下看，“我说放了他，你们听不懂么？”
天帝对他还是有所忌讳，“孙大圣，这是我们天庭的事，大圣还是不要管的为好。”
孙悟空刚要说话，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大王！”
一回头，白小晶正往这边跑，还带着两个面熟的人。
孙悟空挠挠头，怎么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丫头，你带老牛和红孩儿过来干嘛？”
“大王，这个我稍后再给你解释，”白小晶转头对红孩儿道，“善财，你还不快说！”
红孩儿犹豫了一下才站出来，拱手行礼，“帝君，大圣叔叔。”
孙悟空笑了一下，“哟，还会叫人了。”
红孩儿脸色泛起一抹红，“是这样的，当年妖界与天界大战，我被收到了观音大士座下受教化，自此下落不明。我爹他被某位神的教唆，以为……以为我被天庭杀了。诸位也知道我师尊的性子，我这几百年就没出过小西天。我爹是被人利用了，才、才陷害了您……要不是白姑姑带了玉鼎真人的信物来，师尊才肯解了我记忆的封印，不然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孙悟空沉默半晌，看向牛魔王，声音沙哑，“当年我赶过去的时候，红孩儿已经被带走了，你和嫂嫂也受了重伤。你是不是还记恨我，恨我没能救你们？”
那时候他分明没收到任何消息，不然他怎么可能……
牛魔王两只手都被哮天的追风箭刺穿过，粗暴包扎了还在渗血，他低着头，面色灰败地倚着红孩儿。
“可你不是说过吗？你不是说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吗？你答应我的，为什么做不到啊？”
孙悟空不动声色地咬着下唇，许久才放开，“抱歉，我……食言了。”
牛魔王一动不动，又忽然整个人扑下地去，被红孩儿连忙扶住。
“爹！”
“没事，没事。”
红孩儿难过地看着他父亲，“爹，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是孩儿不孝。”
牛魔王摇摇头，伸手拿出一条银色的链子，眼中一片暗淡，“不怪你啊，是爹糊涂了。被人忽悠了几句，说你魂魄被囚在黄泉底，唯聚魂灯可开路，还取了你的长命锁为证。我差点，就要犯下大错了。”
“我的长命锁？我到天庭后不久就找不到了，还以为丢了。”红孩儿拿在手里看，确是他的没错。“爹，这是谁给你的？”
在众人的目光中，牛魔王缓缓抬手，指向――
“轰――！！！”
诛仙台上一声炸响，天空中噼里啪啦地炸开雷电，如同要坠毁的碎块。离得近的一伙人皆被疾风吹了退开十几步。
“谁启动了天雷阵？！”
不知谁说了一句，话音未落，数道天雷就铺天盖地劈下来，阵中心的杨戬早已神志昏暗，微微闭起了眼，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电光火石间，隐约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迎过来。
“铛”的一声铮响，金箍棒悬空截住几道雷电。孙悟空紧紧扯着锁仙链，把杨戬拽到诛仙台下。两人刚落地，背后就发出一阵爆裂声，诛仙台已经四分五裂成一道塌方。他看着杨戬，目眦欲裂，眼尾的一抹红颜色愈发深刻，宛若血痕。
“杨戬，你他妈是死人吗！”
孙悟空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咬牙切齿。连着呼吸声一起落入杨戬耳畔，如同在心脏上刮蹭。
几位仙家才反应过来，立即施法解阵，天雷还在四处轰炸，如同盛大的演奏。半晌烟尘散尽，众人皆灰头土脸一片，再看，人群中已经没有了李天王的影子。
万事大解。
孙悟空把杨戬扔到筋斗云上，叫了哮天和白小晶。正要离开，杨戬身上的锁仙链却忽然节节断开。孙悟空回头，只见天帝刚刚熄掉掌心的光亮，神色苍老。
早在几百年前，他已经处死过一位至亲了。
孙悟空收回目光，一只手稳住杨戬的肩膀。筋斗云抖抖小尾巴，刷地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10.
杨戬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方清洁的白色床帘，坐起来，看见孙悟空趴在床边呼呼睡觉。他一动，人就跟着醒了。
“师……你醒了？”孙悟空直起腰杆，悄悄松开紧抓了一晚上的被子角。
杨戬按着额头，“这是……玉泉山？”
“对，你师父说让你醒了就快滚。”
杨戬点点头，眉峰微微蹙着，呆呆盯着自己的手，看起来有点委屈的样子。
“你怎么了？”
杨戬沉默几秒，“我……饿了。”
孙悟空愣了一下，杨戬是不是被天雷劈到脑子了？
“你等会儿啊，我叫白丫头去做饭。”孙悟空起身，刚要走便觉腕上受力，猝不及防地被身体一歪，倒在杨戬旁边。
孙悟空的脸色刷得变了，“你干什么？”
杨戬手撑着覆在上方，看了他许久。忽然沉下身，下巴埋在孙悟空颈窝上。孙悟空刚要推开他，却听耳边飘进一句。
“对不起。”
那声音轻得像初春的细雨。杨戬的呼吸徘徊在毫厘之间，是耳鬓厮磨的距离。听的人倏然就红了耳朵尖。
“原本早该恢复你记忆的，是我私心太重，还一直想着……是我拖延了时间，让你迟迟才能清醒，是我的错。”
孙悟空眼中的光亮悄然顿了一下，正要抬手把他推开。杨戬却反而整个人都压到了他身上。
“杨戬！”
那人毫无反应，过了半晌，孙悟空才反应过来好像是睡着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杨戬你大爷的。
孙悟空认命地把人搬回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才出去吩咐白小晶做饭。
回来又百无聊赖地盯着杨戬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好多之前的事。
他破碎的魂魄混沌了整整三百年，是一点点被杨戬修补好的。他不知道杨戬背地里动用了多少禁术，折损了多少修为。
恢复了记忆之后，他再也不可能像在云宗那样真的把杨戬当什么大师兄，对他撒泼耍赖。虽然他从来不会拘泥于世俗情怀，可惜如今再会，还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他依然想不通，杨戬为何要救他，还这般不惜代价。
他以前不是最看重什么天庭天规了吗？任自己喊破嗓子还是抛下了那把火。
他还记得那火焰瞬时就席卷遍野，像一场冰冷的雨水贯穿了他。来不及逃的族人嘶吼着被火海吞噬，滚烫的痛觉扑面而来，却寒彻心扉。
那时他便发誓，定将手刃仇人。
他的魂魄含着恨意与愤怒化成千万碎片，用人间的话讲，叫死不瞑目。
没有想到有一日会重新醒来，看见星光满目。
一笔勾销，以德报怨？
怎么可能？性命的事情，又非儿戏。
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去救杨戬？
本该任那天雷滚滚落地，炸出个满堂彩。自此折魂殒命，两处茫茫不相见，好叫耳目清明，天地为净。
奇就奇在，这种选择明明就摆在面前，可是他们两个人啊，谁也不肯做。
孙悟空莫名笑了一下，一抬眼，窗外伸进了一寸绿枝，顶着一朵小小的嫩芽，颤颤巍巍攀在窗檐上。
原来已经是开春了。
11.
哮天端来了粥，杨戬只喝下半碗便放勺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思绪不清明，虽然饿却没什么胃口。
杨戬向来是自律到近乎苛刻，他对这种混沌的状态似乎有着天生的憎恶。眉头一直蹙成川纹，眼神也是冷淡的。
哮天很少见到他这样，坐在一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孙悟空呢？”杨戬突然问。
“啊？”哮天连忙回答，“他，他好像早就走了呀。”
“你说什么？”杨戬闻言一愣，刷地掀了被子要下床。
“主人你干嘛？喂？”哮天一头雾水，还没走到门口，杨戬已经走路带风地冲出了兜率宫。
孙悟空在玉泉山的山顶站了一会儿，眼底是缥缈的雾气，苍茫云海间，群山微微出露翠色，盘旋着长风几万里。
“孙悟空！”
“哟，不发昏了？”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奇了怪了，这人怎么总是能找到他。
“什么？”杨戬走近。
孙悟空笑笑，伸手接住空中的一片飘叶，“没什么。”
“你要走？”
“不然呢？”孙悟空抬头看他。
杨戬皱眉，“天庭不会放过你的。”
“说的像会放过你一样。”
“我没有堕仙，我被下人了毒。”
“我知道，我也没有再入魔。你成功了。”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下来，空气里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孙悟空，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过了半晌，杨戬才开口。
“去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道，刚走到兜率宫门口，白小晶就追了过来。
“大王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好半天！”
“丫头，你也是个有名有姓的精怪了，怎么还这么黏人呢？”
“大王嫌我烦了？”白小晶忽然就泪眼汪汪。
“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孙悟空连连认错。
“大王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郎神说要和我去喝一杯。”
“什么？”白小晶惊讶地看着他，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杨戬站在旁边，不说话。
“真君，我家大王和你不一样，他只是个妖。”白小晶警惕地看向他，“你当年目睹他死，他却是去救了你的。”
杨戬垂着眉眼，他能理解白小晶的担心。换了是自己，大抵也会如此。
“你放心，我可以立誓。我不会再伤他。”杨戬认真地说。
孙悟空笑了一下，“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啊，论打架，我可不输你。”
杨戬与他对视，那张冰封似的面容也随着笑了出来。
白小晶看着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霭朦胧间，感觉他俩之间的气氛怪怪的，明明敌对了百年，却又仿佛胜过知己。
世间没有比这更难以捉摸的事情。
走到半路，孙悟空其实已经觉察出来目的地所在。虽然隔着云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还是不大愿意朝下看。
“别怕。”杨戬扣住他的手腕。
孙悟空抬头看他一眼，啪地收回手。
筋斗云落在稍低的地方，杨戬送下一阵长风。白雾吹散尽，露出一片零零散散覆了雪的葱郁丘野。山间瀑布早已解冻，唱歌似的哗啦哗啦流下川崖，与河谷里的石滩碰撞出清脆声响。草木相印的崖壁上，刻着两行朱漆红字。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熟悉的景象接连映入眼帘，有一瞬孙悟空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满脸的散漫收束成一种近乎紧张的神色，甚至没发现自己眼中星星点点的细碎光亮。
“花果山的灵脉已经修复了，养了百年终于重现生机。我做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
“我当然不会原谅你。”孙悟空的眼尾的一抹红倏然又变得明显。
“我明白的，”杨戬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哑，“我有悔而已。”
“可我也，不再怪你了。”
两双眼睛都是湿润的，泛着潮气。目光交接时，犹如溪水绕过山谷相汇。万物仿佛静止于呼吸之间，一刹那万籁俱敛。
直到贴上一双温热的唇。
头顶有星河长明，藏蓝色的天幕晕染着皎洁月色。红尘中兜兜转转过千里，几番生死交替，前世多少是非汹涌如潮，而今都不再管，权当大梦一场。
交过手，留过伤，山重水转，终于不再彼此为难。
杨戬没在玉泉山养几天伤，就一人一狗被他师父赶回了刃归宫。
天庭已发布了大肆搜捕李天王的诏令，他那便宜老舅觍着脸来拜托他。原本不想接这吃力不讨好的破活儿，可惜转念一想牵扯到某只候子，便又接下了。
老舅感激涕零地往他宫里塞了一大堆没什么屁用的奇珍异宝。大概是真于心有愧，连兵权都如数退回。
哮天格外有兴致地翻着那堆玩物，忽而问了一嘴。
“主人，你为何不告诉那猴子，烧花果山根本不是你的本意啊。”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能说么？他只是没想到，花果山对孙悟空来说那般重要。他以为自己烧的只是个群妖聚首之地，结果竟把孙悟空逼入了绝境。
其实想想也是，花果山教会那野猴开五感，生灵智，是他茫茫天地间唯一可称作故乡的地方。
他本该多做思量。
既然犯了错，便该去悔过，而非找借口。
能还的，总该尽力去还。
12.
天色清朗，山叶翠微，耳畔铃啷泉鸣。果子飘香在鼻息间，被午后阳光照得发亮。一股淡淡的甜味。
孙悟空偏爱在这样的时候挑颗好树，倚着手臂懒洋洋地睡上一觉。心觉猴生圆满。
可惜杨戬也偏爱在这样的时候来花果山，扰他清闲。孙悟空会满脸写着不高兴，除非他带了酒来。
二郎神不好饮酒，却记住了孙悟空的口味。每次都带同一家。
孙悟空斟了酒，抬起来要饮。刚碰到嘴边，被杨戬端过去，仰头饮尽。
这猴子便笑，“二郎神这是转性了？”
杨戬不语，孙悟空又道，“三眼儿，咱俩多少年未曾如此对饮过了？”
杨戬看他一眼，摇摇头，“不记得了。”
孙悟空就着坛子灌了一口酒，“之前你就一直不准我喝酒。”
“伤脾胃，不好。”
“行啦，”孙悟空放下酒坛，凑过来嵌住杨戬的下巴亲了一下，“快活便是，管他伤不伤。”
杨戬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孙悟空笑得坏兮兮，两颗小尖牙若隐若现。杨戬发现他情动之时，眼角的一抹红会格外明显，格外勾人心魄。
妖精有一种天生而不自知的漂亮。
孙悟空的手已经摸到他的腰带，拽住一扯，锁骨袒露出来，如同一片坚韧的丘壑。
孙悟空低头，用牙齿挑开衣襟，动作却忽然顿住。
琥珀色的眼瞳闪着碎光，流照在杨戬胸前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上。看起来像陈旧的烫伤，攀附在光洁的皮肤上，狰狞无比。
孙悟空用手轻轻抚摸过那些伤疤，知道他不会疼，却还是小心翼翼。
“这是……天雷痕？”
杨戬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一下，“都过去了。”
“疼吗？”
杨戬又亲一下，“不疼。”
再疼不过几道半大不小的疤，经年累月早就忘了滋味，怎么比得上他被天雷劈碎魂魄的痛苦？
孙悟空弯下腰去，虔诚抚过那些斑驳的疤痕。
天边升起暮色，晚霞涂抹上半片苍穹。孙悟空睁开汗泪交织的眼睛，杨戬的脸和他背后是草木都因为逆光而显得不真切，像一幅梦境里的剪影。
他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甜甜地贴上去，温顺如被驯化的小狐狸。
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透彻的心跳。肢体都失去力气，软绵绵如同卧在暖和的云层里。杨戬把人拥进怀里，扒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和眉骨。
“过几日我要回一趟玉泉山。”
“做甚？”
“我师父大概还未消气，我回去请罪。”
“这老……人家，我和你一起去。”
“他一直看不惯你的。”
“你看得惯不就好了，我何须在意他人？”
杨戬眼中盛满笑意，如一湾潺潺的秋水。他轻扣住爱人的十指，再一次俯身下去，虔诚地亲吻。
终于也肯承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休无止，无悔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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