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凝绝接到薛分野死讯的时候正在读书。她先是听见廊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隔着一道竹帘,瞧见那模模糊糊的来人似是披了风雪。肩头落着一遭沙尘,千里迢迢,却被拦在门外。她师兄拦着他不让进。也无奈此人扬了嗓子喊她,说,张小姐,你的信到了。
她师兄在外头喊,不是她的信,不是她的信!说着话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好端端一个君子急得额头上全是汗。她听到旁的有师弟在小声说,师兄,人家从雁门关来一趟也不容易,何必这么堵着?她师兄更急了,听着像是要发脾气,声音都大了许多,说,不是让你们把看着像苍云军的都拦在思齐书市外吗?师弟支支吾吾地说,之前师姐的信来的时候,师兄也没这么吩咐过。她师兄说,今夕不比往日,这能一样吗?
其实一听这句,张凝绝大概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合起书,连带着笔也放下,抬头望向竹帘外,金灿灿一片天光,正值黄昏时。
张凝绝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她轻轻拈着书页的边缘,像摘了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笔杆也浓重如一段漆黑夜色,泼墨似的将她整个人倒进去。但双眼却清亮如星子,一点泪水也没有。固然也没有什么悲伤,她那般平静,让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师兄专心致志在门外拦人,声音却不掩,也许是没想到,也许是掩不住。面前一个全副武装的苍云军将士,怀里抱个包裹,看着分外年轻,不过十六七。左冲右突不见缝隙,自己也急了,连声说着替薛哥把东西送回来后就得赶紧回雁门关,面前的人也没有任何要移开的意思。
他没办法,一边挣开左右两边的束缚,一边扯着嗓子,又喊道,张小姐,你的信——你的信到了!
她师兄一下瞪起了双眼,立即就要来捉他。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张凝绝出现在门口。她冷静地四下一瞥,所有的声音登时消失。
那小将士眼睛当即一亮,说,张小姐……手上却一空。张凝绝接过他怀中的包裹,轻轻颠了颠。随后问道,是衣服,还是信?
小将士说,衣服和信。
张凝绝说,尸骨无存?
小将士低下头,没回答。周遭一双双眼睛看着她。张凝绝在这沉默的目光中读出了真正的答案。她沉默一阵,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包裹打开,看到里面仅塞了一件里衣和一顶帽子。底下压着一封信。
张凝绝问道,没有留下盔甲吗?
小将士这才连忙说,盔甲在营帐里,不好带过来。不过都留着。姑娘要是想把它带回来,随时到雁门关便是。
张凝绝点点头。她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笑笑,将东西又一一认真收好。再抬头对小将士说,多谢。
她说,留下来吃饭吗?
她师兄在旁边欲言又止,上前了一步。张凝绝面不改色,目不斜视,问道,吃饭吗?
2.
张凝绝其实早知道薛分野会死。一个当兵的,一个将脑袋拴在裤腰上一日日过的,死是一件绝无意外的事。
所以她早就有准备。每次到雁门关见到薛分野,她都当那是最后一面。既然心里已有预演,那就不害怕。也自然称不上什么晴天霹雳之类的。
她甚至还跟她师兄开玩笑说,她去过那么多次雁门关,最怕的就是她还在关内的时候突然有外敌来犯。她倒是不怕看他们打仗,她怕薛分野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也早和我说过,肯定会有这么一刻。可能他也不怎么害怕。”
那送信的小将士已经连夜赶回了雁门关,说是还有仗要打。张凝绝将他送到思齐书市外。眼前平原辽远,江南正要进凛冬。张凝绝递给他一把伞,嘱咐回去的路一定要小心落雪。小将士摸摸鼻子,接过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是窘迫。张凝绝却没有再管他,牵过那匹马,交到小将士手中。
小将士天生内向木讷,唯有被逼急了才会大点声说话。这会儿唯唯诺诺的,连连道谢。张凝绝带着微笑,目送他一路扬尘远去。转头一看,她师兄就站在旁边,手里提着一把专为她准备的伞,沉默地望着她。
只有这么一瞬间,张凝绝才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折了腰,露出一节森森白骨和已然凝固的鲜血,令她无地自容。心头钝钝地跳了一下,有种奇怪的感觉从腰腹蔓延而上,慢慢爬至眉头,几乎要叫她踉跄着后退两步。
但这感觉也只有一瞬。张凝绝揉揉眉心,只一下就将那将要冲出眉头的感受揉了回去。杨孤影将伞递给她。半天,才说:
“柳七刀想来看看你。”
“他来干什么?”
张凝绝随他往回走。杨孤影说:“他听说你、你丈夫去世了,他怕你太伤心。”
张凝绝笑了。
“他不是我丈夫。我们还没成亲呢。”
“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太好使,很好骗,”杨孤影说,“但到底,心是好的。见吗?”
在薛分野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像柳江天这样的人,张凝绝拒绝了很多。在那么几天里,她谁也没见,只是在屋子里整理薛分野送回来的东西和两人之间来往的信件。小将士将包裹给她的时候,说薛哥和他说过,若有一日他死了,他也不求别的,不求坟墓也不求衣冠冢,把衣服烧了都行。但一定要把信带回来。
那信躺在桌上,没什么不同。敝旧的信封和已经老化的火漆,一看就是在箱子底压了很久的陈年信件。张凝绝算了一下,她和薛分野相识四年,可能这信就已经写了四年。信封上没有任何时间注释,可能只有信里才有。但张凝绝打开箱子,随手把它往里一掷。没去管信里是否有时间,也没管信里写的什么。
为了薛分野这档子事,张凝绝停了三天的读书。三天里,她忙着收拾东西、整理信件,拒绝见人。柳江天在门外大喊大叫,被杨孤影捂着嘴拖走了。走之前还拍着门喊阿绝妹妹你可一定不能想不开啊。那声音高亢且凄厉,估计被她师兄踹了一脚。张凝绝还在将信件都捆在一起,听到他这声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满桌都是信,白茫茫像一地的雪。将它们都捆起来也得耗费一些时间。张凝绝将一捆新归纳好的信丢到箱子里,看到竹帘外一寸一闪而过的影子。影子的旁边阳光明媚,寒风也不算多凛冽。冬天还没来呢。他怕什么想不开。她怕什么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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