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看见柳亭言的第一眼,只看见了他那双眼睛。
叶开久居长安,而长安风物繁华,波斯猫儿的异瞳与平康坊花魁的**眼波她都曾见识,的确与众不同,令人难忘,然而。叶开愣了一下,这双眼睛,她还未来得及知晓它属于谁——它太夺目,黑白分明,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湿润——就已经先对主人生出三分好感。
像是某种幼兽,她想,叶开曾以为动物里最美不过马眼,还有牛与骆驼,那种四足偶蹄类动物的眼睛实在很美,大而沉静,眼睫低垂而眼色悲悯,恍若智者。
而这双眼睛湿漉漉的,还带着天真与恐惧的残余,叶开欣赏片刻,抬手格住直扫她面门的一条腿,这才悠悠然抬眼看向柳亭言。
粗粝麻绳捆着一个半大少年,头发一把扎在脑后,因挣扎蹭得凌乱,一身衣衫只剩里衣,嘴里塞着麻核,一条腿还在她手里。叶开喜欢他的眼睛,但不喜欢他的眼神。
这种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好面子,一身蛮力一把好嗓,还有一肚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肝胆,譬如眼下,这少年正用他那双幼兽似的眼睛瞪着她,好像受了她的折辱,下一刻就要找她拼命。
叶开在心底啧啧感叹,长得好就是好,哪怕他一看就是个麻烦货色,她竟也觉得有点可爱。叶开很快眯着眼笑了笑,道:“某乃修政坊不良人,今贼人已尽伏诛,某来解救尔等,尔可明白?”
少年不为所动。
叶开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就知道。
叶开反手把轻剑收回鞘中,左手威胁般施力捏了捏少年的腿,换了大白话:“我松手后不许再踢,不然打断。”
她又拿指尖点点他嘴里的麻核,“也不许喊叫骂人,不然......”叶开忽然又露出一个笑容,“不然轮到我骂你,可就没有你开口的份儿了。”
“老叶!你那儿完事了没?要不要兄弟们来帮忙?”屋外同僚来问,叶开头也不回地答了:“快了!你们先回,我一会儿就来!”叶开又捏捏腿,以一个询问并警告的眼神看着柳亭言。
柳亭言带着毛头小子独有的倔强坚持着。
叶开又叹口气,蹲下来拍拍少年的脸,道:“公子哥儿吧?细皮嫩肉的,你那一腿一看也是名家出身,架势摆得不错,可惜没半点力气,我一只手就能架住,给你喂药了吧?”叶开将手里的腿提给他看,又皱起眉头自顾自道:“既是如此,我实在不知你们挣扎个什么劲儿?松了绑就要拔刀,拔不动也要又喊又叫,好像我把你们怎么了似的,就因为我是个女人?老子也不怕告诉你,前几个小子一人挨了我两巴掌也都安分了,你生得好看,我不想打你,你给我老实点。”
柳亭言尚且没有动静,叶开又顺手将脸往前一贴,露出一个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威胁道:“或者老子摸你?”
柳亭言:......
柳亭言坐进叶开住所的时候仍然觉得僵硬。
叶开对他的揣测一分不差,名门出身,年纪轻轻便离家出走要闯荡江湖,一身蛮力一把好嗓,还有一肚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肝胆,而叶开则是个依律办事的不良人,安置解救得的人质时柳亭言随口编了通谎话,叶开听罢眯眼笑了笑,反手就把他关进了不良人役所。
柳亭言简直想不明白,叶开看样子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长相甚至称得上白净好看,可她不动还好,一开口一动手,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虽说他年纪尚轻,也自知见识不广,然而他到底十六七岁了,不过长得稚嫩一些,纵观他此前所见女子,江湖中人,潇洒爽朗肖男子者大有人在,然似叶开这等的,没有。当然还有一个疑问柳亭言深埋心底,几乎不敢问自己,就这?藏剑山庄能教出来这样的女人?这就是他们霸刀死对头的藏剑山庄走出来的女人?
霸刀出身的人自然最熟悉霸刀武学,但要论其次,那一定就是藏剑。叶开虽然只带了一把轻剑,看起来浑似普通江湖客,但柳亭言完全能肯定叶开藏剑出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跑来长安做了不良人,还,还这副地痞流氓的样子。但正因如此,柳亭言怎肯让她知道自己出身霸刀?
他下山历练,千里迢迢要来长安长长见识,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长安还是人贩子送他来的。这等丢脸事,便是回家也不说的,遑论在藏剑弟子面前?
役所里叶开闲闲听同僚们吹牛打屁,顺便等着上头来人将那帮人贩子提走。他们蹲这伙人贩子已蹲了三个月,对方老道油滑,一直没有找到好的下手时机,只因今日上元灯节热闹,人贩子想浑水摸鱼把货脱手,好拿了钱开开心心地上街看灯去,这才被他们逮住了。
叶开一时竟无话可说,不知该不该赞一声通透,李太白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可以送给他们。市人这等营生头不铁可做不得,人贩在他们手里不过待了个把时辰,转头就来了人提到不知何处去了。彼时领头那人贩子正同他们卖弄吹得唾沫横飞,人来提他时谈兴正浓,颇有点不舍地道下次再谈,掸掸袍角走了,留叶开等一众不良人大眼瞪小眼。
叶开报了功勋,见来人磨磨蹭蹭动作缓慢,并不立刻记录,便眯眼笑道:“是某心急了,大人自然要亲自验过才好上报,大人这边请,某带您去看。”
来人尚在犹豫,倒是那被提出来的人贩头子啧了一声,催促道:“赶紧的!看什么看!多记她一个功也不要你出钱。”
叶开心想还是他们陪聊得力,周爷高兴,事情又急,要卖她个顺水人情,她便又向那人贩头子笑道:“不敢贪功,只是怕耽误大人事情。”
人贩子并人质一并交给来人带走,事情了结,不良人们继续吹牛打屁,随口骂上边不知死活,他们劳心劳力三个月抓来的人贩,牢狱里头只怕草席还没坐热就放走,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没散到自己头上便作无事发生。叶开便笑笑,过不多时再去看,那少年果然不见了。
人是叶开拎回来的,要关也是叶开要关的,叶开都不说话,其他人更不会管,大家兴致勃勃地骂了一刻,叶开开口道:“行了,差不多得了,你看那人贩子的派头,咱们一介小小不良人,哪来的本事抓得住他?”不良人们面面相觑,叶开便又道:“不提也罢,便作无事。”
然叶开这样一提,不良人们倒也安静下来,望楼鼓响,方知未末了。不多时又有清脆的铃声一路响近,是有通传来派令。本来今日上元灯节,长安城热闹非凡,安防更是紧张,不良人们领了命便急急办事去,如此一奔波,竟是直到丑正才算松了,叶开留下来守夜,将其他人都让回去陪家人。
一群人里头惟有叶开在长安孤身一人,因此大家也都没有多推辞,一人一句老叶辛苦,笑嘻嘻地都回家去了,不知是谁道老叶来年若成家,他们一定个个都抢着替她守夜,被叶开骂了句假惺惺,快滚。众人便开开心心地滚了。
至于柳亭言,他从役所跑出来,先寻了个地方磨蹭到天擦黑,自觉气力恢复不少,便沿着心里默记的路摸回那屋子里去寻自己的傲霜刀。本来这也没什么,然而柳亭言刚刚将傲霜刀从土里掘出来,竟就让他好死不死看见了绑他那人贩鬼鬼祟祟地在周围打转。
他之所以肯让叶开押他在牢里片刻,是因为他傲霜刀不在手,且也正如叶开所说被喂了药,根本跑不了,而他之所以连挣扎都没有,自然是因为不想被叶开看出武功路数。
可现在顾虑全都没有,少年手里握着刀,难得还记得观察一下周围,他耳聪目明,很快便知道周遭无人,柳亭言立刻扑将上去。
可怜那人贩为虎作伥做惯,在长安城里混得油滑,从来和人精人鬼打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提刀就上的楞货,三两下就被锤跪了。柳亭言看着轻而易举就被制住的人贩子踌躇了片刻,几乎是下意识地决定,罪不至死,那便送官,这个“官”自然就是叶开。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所以当他被行侠仗义的热血所激励,心无旁骛地穿过修政坊花烛相照的热闹灯市,在路人的诧异神色里挺胸抬头,背上的傲霜刀熠熠生辉。
柳亭言押着他辛辛苦苦抓住的恶人来到不良人役所时,想不到他会见到满脸倦懒,仿佛永远游刃有余的叶开这样难看的脸色。
他与叶开都还没说话,倒是那人贩子一见叶开,立马颐指气使起来,“原来是你!叶开,我看你是不想在这长安城里混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让他把我松开!”
柳亭言本来有机会因叶开古怪的脸色明白一二,却转眼被这趾高气扬的人贩激怒,他的脸上张扬起怒气,一脚踢在他腿上,那人贩子痛得狠了,片刻后喘上口气,极力回头骂道:“霸刀又如何?!老子......”
叶开眼皮一跳,见那人贩仍是骂个不停,两步上前去从柳亭言手里抢过人来,狠瞪了柳亭言一眼,一面好言好语道歉,一面半扶半拖地将人请进役所了。
柳亭言站在役所门口,不远处辉暖灯火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然而就在这片朦胧交界的昏暗里,他却忽觉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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