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正是花楼热闹时,叶水水喝高了,同行的韩少绮知他性情,为他解围,送他回客栈休息。
叶水水迷迷糊糊合上门,还没爬上床,便被脑后的冰凉惊醒,慌乱下碰倒椅子。
屋外韩少绮赶紧询问。
屋里叶水水含糊道:“我没看清,碰倒了椅子,我没事,你回去吧。”
韩少绮见屋里已点灯,没什么异样,便告辞离去了。
却哪知道,屋里的叶水水正被人拿捏着性命!
叶水水欲哭无泪。
若是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唐放向来是打昏了事。今日也不知为何,对着叶水水皱成一团的脸,很不愿意动手,便骗他说自己是劫富济贫。
叶水水心说我也不富呀。
忍痛掏出身上的几两碎银。
唐放本来只是逗他,见他神情,若是不收,怕是更惹他不安,便收下了。
叶水水又心痛又松了一口气。
唐放却没有放开他,追问道:“还有呢?”
结果还真有。
叶水水窸窸窣窣掏出贴身的钱袋,足有银票三百两,递上来的那一刻,难过得好似要撅过去了。
唐放便知这年轻人看着纯善,却是个小滑头,又诈一句:“别逼我动手。”
叶水水简直要哭出来了,哆哆嗦嗦从腰封暗袋摸出几张银票,足有一千两。
才递上来,手便软下去。
唐放一看,竟昏过去了。
次日醒来,那人已经不在了。叶水水想起昨晚事,痛苦极了。想去报官,偏那人戴着面具,没看清他的长相。
一边庆幸自己还安然无恙,一边痛斥那个强盗,起身穿衣时察觉异样,那人为他除衣去冠,还算有点良心。
习惯性摸腰带,一千三百两,分文不少,叶水水顿时乐得跳起来。
有人敲门,叶水水收好银钱去开门,头发散着,衣服也乱着,韩少绮连忙转身避过。
两人约好去看货。
韩家是药材大户,叶家养着自家的船队,经营着数不清的铺子商行,采买货运,往来南北。
叶木水善睐伶俐,深得叶留卿信任,便由他负责对外商事。
例行看了没什么问题,便约定三日后装船。船队本该下一批蜀锦,却因接货的下家耽搁两日,竟是那位锦绣大商刘老爷急病死了。
叶水水前去吊唁,才发现刘家离他所居客栈不过一条巷的距离,也是感慨。
韩少绮巴不得叶水水多留两日,左右无事,便邀他去城外宝鉴寺散心。
两人说起刘老爷。
韩少绮是本地人,知道得多些,却不好背后语人是非,只说为富不仁。
叶水水连忙追问,韩少绮道:“我只说一件事,这位刘老爷孙辈都要娶妻了,他却三年里娶了五房小妾,还不算通房和府上的丫头,便是手下的绣娘,也有很多被糟蹋的,恐怕刘老爷一去,家里便要生乱,这般家业怕是要散了。”
叶水水毫不同情,“聚财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散了,万贯家财也守不住。”
韩少绮含笑点头:“我家只我一个,母亲抚养我长大,还要操持家业,所以我家虽比别人少些热闹,却是上上下下一心一意的。”
叶水水笑道:“叶家其实差不多,说不得更难些,你也知道,我们家大小姐为了支撑门户,还曾扮作男子,二少爷虽不至顽劣,却是个不管事的,还好现在姑爷来了。”
韩少绮赞叹:“叶家大小姐这般有志气,真是了不起。”
又问叶水水自己。
叶水水也不遮掩,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出生丧父,幼年丧母,无依无靠,被叶家收养,做了大少爷的玩伴,那时叶老爷还在,因在水岸边捡到我,便叫做叶水水。”
那时叶留卿不过五岁,叶水水三岁,叶寻卿还未出世。叶老爷虽病弱,却到底是叶家当家人,后来没几年,叶老爷去了。远房的亲友长辈常上门,叶夫人冷着脸,咬着牙,支撑着叶家,把叶留卿作男儿教养,又把叶水水也着力培养。
韩少绮听得心疼,“那时苦不苦?”
叶水水笑着摇头:“到叶家之前,虽然记得不清,但有母亲慈爱,到叶家之后,更是最幸运的事,怎么会觉得苦?”
一番真切交谈,两人亲近许多。
韩少绮邀请叶水水暂住韩家,叶水水没再推辞。本该拜见长辈,不巧韩夫人到寺里去了,便作罢。
只等刘家那边卸了货,便该装载韩家的药材,到时候他也该回杭州了。
不料这天晚上,又遇到唐放。
这次便糊弄不过去了。
叶水水道:“你到底是谁?劫富该去找主人家,来客房做什么?”
唐放暗想,这小财迷今日清明。又知道他不愿下杀手,竟敢质问绑匪。
唐放也不多说,撬开叶水水嘴巴,喂叶水水服下丸药,才松开他。
叶水水顿时后怕,想喊叫却不敢出声。眼见唐放捂着胸口,似乎受伤,叶水水胆子又壮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唐放淡淡道:“你不妨猜一猜。”
叶水水道:“是贼?但你上次分文未取,唔!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难怪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
唐放不理他,点了灯,自去查看伤势,果然绷开了。
叶水水看着心惊,有心想说什么,被唐放眼神制住。看他撕开带血的里衣,给自己上药,大气也不敢出。
唐放让叶水水去歇息,自己依然在椅子上窝着。叶水水担心他的伤势,于是请他一同来床上。
“你放心,我还没拿到解药,不会害你的。”
唐放见他明亮双眸,不知为何,竟真的同意了。
没过多久,叶水水便睡着了。
唐放失笑,这小财迷真是心大,竟睡得这般毫无防备。伸手捏了捏他脸,果然如预料的软热手感,反应过来,又是失笑。
叶水水挠挠脸,翻身继续睡了。
叶水水是被敲门声叫醒的,居然是韩少绮。叶水水将人让进来,心里觉得奇怪。
“韩兄昨晚没睡好?看着这般疲惫。”
韩少绮苦笑:“昨晚就是睡得太好,才会失了警觉,叫人盗了东西,我担心你这边,特地来问问你。”
叶水水立刻想到昨晚那人,莫非是他?
韩少绮察言观色,问道:“叶兄弟可有察觉什么异样?”
叶水水不好隐瞒,便把昨夜之事说了。
“是我不好,明明知道有贼人进来,却没有及时示警。”
韩少绮道:“这怎么能怪你,他本就是冲着韩家来的,既有这般手段,早晚也是要来偷盗的。”
叶水水问:“报官了吗?”
韩少绮道:“连贼人的面都没见到,家人也未有损失,凭白说丢了东西,如何报官?”
又问,“你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吗?”
叶水水摇头,“那人一直戴着面具,我没看清模样,惭愧。”
韩少绮道:“果然是唐门……”
叶水水问:“你猜到是谁了?”
韩少绮道:“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江湖之事,这样神出鬼没、又戴面具的,只有唐门,还好,他并没有伤你。”
叶水水想起一事,顿时吓得结巴。
“他、他给我喂了药!”
韩少绮脸色骤变,顾不得许多,撩起叶水水衣袖便为他探脉,又掀开叶水水上衣查看他胸背,未见异样,才放下心来。
叶水水焦急问:“有看出是什么毒药吗?”
韩少绮笑道:“你放心,他是唬你的,你没有中毒的迹象,不过以防万一,你再住几天,观察观察也好。”
叶水水连忙点头:“也好,那就叨扰了。”
又问:“丢的是什么东西?我也可留意一二。”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祖传的几剂药方。”
叶水水奇道:“他偷药方有什么用?行医用药可不是靠几个方子就能行的,且你家做药材生意的,放着名贵药材不取,偏要盗走药方?”
韩少绮亦是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原本约定的游春也没了兴致。韩少绮忙着查找贼人,叶水水帮不上忙,只在城中走动。正在茶楼闲坐,却见楼下走过一个熟悉身影,追上去没几步,就被掌柜拦住,匆匆付了账,再追出去却看不到了。
正沮丧,没留意一辆马车,险些撞上,被人从伸后拉扯住。叶水水惊醒,回过头要道谢,那人却不见了。
一直折腾到七月,叶水水才回到杭州。
这天叶留卿难得清闲,带着孩子们在亭中避暑纳凉。
秦慕叶爬到他身上,咿咿呀呀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秦思叶像模像样翻译妹妹的话,小丫头连连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几分,笑得快乐极了。
叶水水抱着一摞账册走过来,秦慕叶看见他,就哼一声,抱紧叶留卿的腰。秦思叶起身,规规矩矩问好。
叶留卿示意叶水水放下账册,旁边伶俐的丫头奶娘上前来,秦思叶主动和叶留卿告别,秦慕叶还巴着不肯下来,叶留卿只好先来哄她。
“慕慕,跟哥哥去玩吧,娘亲忙完这些,很快就去陪你们。”
慕叶才不相信大人的鬼话,抱着叶留卿就是不松手。
叶留卿又道:“你不是想念大黑吗?我让人又买了只小狗,你去养,好不好?”
秦慕叶闹着要养狗,可那都是几天前的事,眼下她最亲近的是娘亲,哪还顾得上什么小狗?
她才记事,还未习惯与父母分离,每日总要闹,秦思叶却是早已习惯了,赶在叶留卿发火前,拿着个小玩意将妹妹哄走了。
叶留卿松了口气,又有些无奈。
“这丫头才多大,就这么难缠,以后可怎么办?”
叶水水笑道:“小少爷稳重,小小姐伶俐,少爷,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呢。”
叶留卿笑道:“那水水有没有中意的人呢?”
叶水水道:“不怕少爷笑话,自从姑爷来了,眼见着少爷笑容越来越多,我打心眼里高兴,但我自己,却还没有成家的想法。”
叶留卿点头道:“这毕竟是终身大事,想清楚再定也不迟。”
仲夏时节,叶水水热得睡不着,索性起床,到院子里乘凉。
他是叶留卿的臂膀,原先住在叶家,只是后来叶留卿显露女子身份,便不好再那般亲近了。且他主掌对外商事,常要见外客,住在内宅多有不便。叶留卿让人收拾出一间宅院,叶水水就住在这里。
他向来没有要人伺候的习惯,所以总是独自一人。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今晚却忽而有些落寞,竟连个说话人也无。
孤月高悬,映照四野,远处的西湖里也乘了一轮圆月。
叶水水也不知道自己在惆怅什么。
思念亲朋?
他没见过父亲,时间久远,连母亲的模样也记不清了。最亲近的人,便是叶留卿。可叶留卿就在叶家,他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到。
他在牵挂谁呢?
也许,他想,是受少爷的影响,他意识到了孤独。
忽听一声异响,一颗石子滚到他面前。
叶水水抬头一看,正是那熟悉的面具。
惊道:“是你?”
唐放点点头,从墙上跃下。
“这是你家?”
叶水水点头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完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厮是个贼,大半夜来这里,还能是为什么?
唐放道:“放心,我只是路过。”
叶水水也不敢问他是去哪家“劫富”了,忽又警醒,急道:“你不会是去叶家了吧?”
唐放摇头,“不是叶家。”
又道:“莫问了,知道这些没什么好处。”
叶水水问:“你为什么做贼呢?是缺银子吗?你有这样好的身手,能做很多事来赚钱的。”
唐放不知叶水水为何把他认定是个贼,却也没有辩解。
“我只会做这行。”
掏出包糖豆,问叶水水不要,便自己吃起来。
叶水水忽然想起,这人上次给自己喂的,八成也是糖丸,怪不得甜津津的。
看他吃得香,自己也被勾起馋虫。顾忌对方身份不明,到底没敢吃。
叶水水问:“你上次拿了我朋友的药方,我想赎回来,你说个价吧。”
唐放摇头,“这个不行,何况我拿的并不是药方。”
叶水水顿住,韩少绮骗自己?转念一想,估计是不好宣扬的秘宝,为了掩人耳目假称药方。
“不论是什么,只要你愿意还回来,价钱好商量。”
唐放道:“这件事不可以,你莫问了。”
叶水水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怒气:“那你来这做什么?耍我玩吗?”
唐放好似没听见,一心一意吃糖豆。
叶水水好气,又奈何不了他,气哼哼也不说话。
唐放终于吃完糖豆,不知从哪寻摸出个布条擦手。叶水水看不下去,引他到房里,舀了水来给他洗手。
忽想起唐放的伤势,“你的伤好了吗?”
唐放“嗯”一声,擦完手便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水水算是摸到点唐放的脾气,也不多问。困意上来,揉揉眼睛便要去睡觉。
“我要睡了,你自便吧,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唐放还是愣愣坐着。
“对了,还未通过姓名,我叫叶水水,你呢?”
“唐放。”
次日醒来,唐放果然不在了。
床头放着早点,还是热的。
叶水水暗想,这人,不睡觉的吗?
也算是奇妙的缘分。偶遇三次,大约不会再见了吧。
第二天,又收到了一只箱子,打开一看,满满装着金银财宝。
叶水水吓了一跳,这不会是赃物吧!
于是当天晚上,觉也不敢睡了,支撑着等唐放的踪影。
直等到子时更漏,叶水水都快要撑不住了,终于听到一点动静,叶水水连忙点上灯,却见唐放正站在他面前。
“你走路没声的吗!吓我一跳。”
唐放不说话,叶水水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个包裹,脱口而出:“这不会是赃物吧?”
唐放摇头,“这是我买的,送给你。”
唐放放下包袱,打开一看,只是些纸包好的糕点。
叶水水松口气。
“多谢你的心愿,但是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呢?”
唐放道:“这不值什么。”
叶水水道:“那好,糕点我收下,这箱财宝,你带回去吧。”
将箱子推到唐放面前。
唐放道:“这是我攒的,送给你。”
叶水水道:“无缘无故,送给我这么多东西,是为什么呢?”
唐放道:“我屡次惊吓你,赔礼。”
叶水水道:“你又没有真的伤我,何况要赔礼,有这些糕点就足够了。”
唐放道:“那就当我存在这里吧。”
叶水水噎住,他们有这么熟吗?
唐放又说:“我明天就走了。”
叶水水忙问:“你去哪里?多久回来?我不缺钱使,你还是拿回去吧。”
唐放没应,从衣内取出个玉佩,放到叶水水手里,竟还是温热的。
“如果遇到危险,砸碎它,里面有枚丹药,能救命。”
这般隐秘的手段,里面必定是极为珍贵的灵药,叶水水怎么肯收?
“你做这行,比我危险多了,这药你留着吧。”
“我还有。”
“真的?”
“嗯。”
“但我真的用不上,给我不是浪费了吗?你还是自己留着稳妥。”
“不用担心,没人伤得了我。”
“那你之前怎么受伤了?是谁打的?”
唐放沉默片刻,“是我师父,他已经死了。”
叶水水被震住,“你杀了你师父?”
唐放摇头:“是其他人。”
这些江湖故事,比叶水水听过的说书还要神秘精彩,叶水水却不敢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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