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勍向来骄纵,目中无人,就算是看重十七,也不会曲意讨好。十七本是独孤家的人,柳勍讨了来,更加颐指气使。
后来柳勍不学好,给十七下药,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十七干了个底朝天。从此柳勍就学到了,总拿这件事要挟十七。十七深知这位的少爷脾气,面上恭顺,却总把柳勍惹炸毛。
这种暧昧又直接的关系持续了两年。
十年之期已满,十七离开了霸刀山庄。柳勍遍寻不得,柳家、独孤家无人愿意告诉他十七的下落。
原来这两年,他们的亲密众人都看在眼里,与独孤柟正是一对难兄难弟。
冠礼之后,柳家给柳勍说亲,柳勍无可无不可,等到婚期将近,才幡然醒悟,自己对十七是何种心思。
于是抛下一切,逃婚了。
他无处可去,便打算去江南找独孤柟。
然而才出太原,便被人迷晕,劫到了匪寨。此时此刻,柳勍是宁死也不会向霸刀山庄求救的。挨打挨饿,狠吃了苦头。关了不知几日,忽而神兵天降,有几个江湖人挑了这匪寨,柳勍重见天日。
他认出其中一人使的是纯阳剑法,另一人刀法看不出来路,但也十分精妙。打定主意,与他们结伴同行。他做主惯了,从未想过旁人是否愿意。幸而这两人并未拒绝他,只说将去往苦寒之地,怕他不能吃苦。柳勍连忙说自己不怕吃苦。他以为这几日的牢狱之灾已是人间至恶之境,却不想到了雁门关,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边关寒苦。
柳勍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身上的锦衣乍眼过。一到街市,便将衣物典了,换了两身寻常衣物。和掌柜一打听,才知道这街市看着破落,已算当地难得的繁华之地。
单道长特来请教苍云军的盾刀绝技。他名声在外,又是国教弟子,自然处处受人礼遇。
薛将军组织一场擂台赛,彩头是一组盾刀。柳勍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是霸刀山庄的手艺吗?
不只冲着彩头,能与剑宗高手过招,也激励着众将士涌跃上台。单道长守着擂台,他剑法绝妙,没多少功夫,便有人败下阵来,一时无人敢应战,便有些冷场。
却有一人跃上擂台,笑道:“单道长,我学艺不精,在此抛砖引玉,诸位兄弟,机会难得,不要错过了。”
柳勍盯着台上那人,一时有些恍惚。
那个洒脱谈笑、进退自如的苍云军人,和从前木讷呆板、笨嘴拙舌的侍卫十七,除了容貌身形,几乎换了个人。
他因十七而逃婚,也打定主意要找到十七。可真正见到他,自己倒先怯了。除了家世,他几乎一无所长,而家世也被他抛弃了。
柳勍沉默下来,陆闻机便觉出不对劲,他看这少年便如第二个独孤柟,也不点破。
柳勍既想见十七,又怕见到十七,鬼鬼祟祟自然引起苍云军注意,正要拿了他审问,燕向北叹口气,救下柳勍。早在柳勍进城时,燕向北便注意到他,本不打算与他相认,奈何还是不忍心见这小少爷受苦。
牵着柳勍到一旁问话,他一字不答,燕向北更头痛了。
他与柳勍胡闹两年,要说全无感情,那是假话。但柳勍的身份摆在那,自己注定是要回苍云的,何必徒惹孽缘?
好语安慰,将他送到同伴处。燕向北一走,柳勍再忍不住,扑到陆闻机怀中哭泣。
从十七毫无预兆地消失,至今日重逢,这半年时间,他几乎没有一日开怀过。今日再见十七,对方却只当他是个不相熟的客人,种种委屈、愁思再难抑制,哭得昏天黑地。
陆闻机等他哭够了,摸摸他的头,“小柳,你认识燕校尉吗?”
“嗯,他在我家待了十年,半年前离开了。”
陆闻机是在太原附近救下的柳勍,从他言行,早猜到他的出身,又有独孤柟的关系,待他更加亲近。
“那你是来这里找他的吗?”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却偏偏遇上了,可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变得好客气,好陌生……”
得,连经历都和独孤柟一样。
柳勍哭得凄惨,连单释然都看不下去,给他递了杯茶水。
柳京正打嗝,接过来饮了,又靠在陆闻机身上。
陆闻机循循善诱,柳勍积压了多日,也正需要找人倾诉,便把与十七的过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陆闻机道:“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经历几乎和你一样。”
“那他后来怎样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先不说他,我想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什么打算?”
“你与燕校尉,毕竟隔着这么多差距,你若只想让他回去,还做你的护卫,那是不现实的,就算你使手段将他调走,他也不会感激你,说不定还会怨恨你,你可明白?”
“我知道,他在这里,比在我家,不知道快活多少倍。”
“就是这个道理,燕校尉是心志坚定之人,你若真想与他好,恐怕要吃大苦头,你若只是气不过,把他打一顿就是,我帮你把他抓来,保证不惊动任何人。”
“我不知道,陆大哥,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这种事不着急,你好好想清楚,不要住性,也不要胆怯,做出你内心真正的决定。”
陆闻机和单释然待了十余日,便打算返回太原了。柳勍拒绝陆闻机的邀请,留在了雁门。
他从前总爱指使十七,看他忙前忙后,乐得不行,从未想过十七会离开。及至要成亲,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对十七,一个侍卫念念不忘。本想着在外历练两年,顺便寻找十七的下落,却不想这么快就找到他,促不及防,他有些慌了。
一边是宠爱他的家人,安稳优渥的生活,一边是苦寒边塞,冷淡疏远的故人,更是个男子,孰优孰劣,不问便知。
可他的心,却不能做出决断。
街市尽头有一家善堂,是一户善人资助的,养着十几个孤儿。这些孩子长到十五岁,或是加入苍云军,或是做个学徒,学些营生,女孩也都嫁予当地人。
柳勍常来这里接济,主事妇人姓莫,人称莫大娘,感激柳勍善举,赠他冻梨。
这东西柳勍从未吃过,咬了一口,又硬又冰,却见孩子们眼巴巴看着,心中不忍,将剩下的几个梨子切了,分给众人,不想却在此遇见燕向北。
燕向北和另一小将拉着板车,送来几袋米粮。见柳勍在此也很意外,自那日后他们再未见过,他还以为柳勍已经回去了。
“小柳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我闲来无事,四处看看,你现在不是我的侍卫,叫我小柳就好。”
燕向北笑道,“我叫习惯了,突然这样逾越,反倒不自在,我叫你名字吧,你也可叫我的名字,我叫燕向北。”
“也好,燕向北,原来是苍云在供养这些孩子吗?”
燕向北摇头,“是霸刀山庄,你不理家事,想来不知,多年来霸刀山庄都在资助苍云,这善堂也是其中之一。”
“我只知道长孙姑母曾在苍云任职,没想到还有这些渊源,既然如此,自有山庄照顾他们生计,你送粮来做什么?”
“今年屯田收成好,这里大多是战事遗孤,我们便也出一份力,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柳勍顿感羞愧,他生来锦衣玉食,虽不至靡费,却也从未爱惜。所谓的善心,不过是捐些财帛,分个梨子,与苍云相比,可谓天渊之别。
“燕向北,如果,如果我也建一座善堂,你会高兴吗?”
燕向北愣住,他向来把柳勍看作任性骄纵的孩子,从未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
“你不必负疚,这不是你的过错,只要你以后俭省些,我就很高兴了。”
“燕向北,我从前对你不好,你要是还有气,尽管把我打一顿,我决不还手。”
“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你放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这话扎心,柳勍更难受了。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他们已经回去了。”
“我不是问单道长和陆先生,我是问柳家的人,他们去哪了?”
柳勍哪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他逃婚出来的。便又拿出和陆闻机的那套说辞,谎称自己是出门历练。这话连素不相识的陆闻机都瞒不住,何况是在霸刀山庄十年的燕向北?
“撒谎可不是好习惯,柳勍,你老实说,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眼见瞒不过,柳勍只好点头,“我不耐烦他们跟着,想自己闯荡一番,正巧遇上陆先生他们,就一起过来了。”
这倒像柳勍会做的事。
燕向北又问,“既然你们是一起来的,为何不跟他们一起走?”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若是以前,柳勍定要恼的,现在学乖了些,说道:“我既然出来游历,自然要了解各种风土人情,雁门虽冷,但有冻梨,有沙果,有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我还没看够呢。”
燕向北眨眨眼,这小少爷学聪明了。
“你出来这么久,可有给山庄传过信?”
见他沉默便知答案,燕向北叹口气,“山庄必定找疯了,你还在这里任性,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我不回去。”
“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没有时间陪你胡闹,更不可能跟你回山庄。”
“谁要你陪了?你没来之前,我也过得好好的。”
“那好吧,我走了,你保重。”
眼睁睁看着燕向北离开,柳勍口头上不认,心里却恼得很。他自认为退让许多,不仅没有怪十七不辞而别,还处处为他着想,可十七还是那般疏离,他就算想亲近,也亲近不着!
无意间扫到征兵告示,柳勍福至心灵:对呀,他不来找我,我可以去找他!
征兵官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细皮嫩肉,说是习武之人,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看着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怎么看都不像能吃苦的样子。
柳勍豁出去了,十月的雁门已是寒风料峭,他把上衣脱光,在寒风中演示了一套刀法。征令官见他意志甚坚,又有副不错的体格,且正缺人,便通过了考核,因柳勍有些底子,被分到了铁甲营二等兵。
燕向北早起就眼皮直跳,但近来也无甚事,唯一的意外就是柳勍,但一个多月都没见他,应是回去了吧。
事实证明他放心得太早。
例行巡视,路过新兵营时,燕向北眼皮一跳,就看见了一个他绝没有预料的人。
“柳勍!任性也要有个度!你已经及冠,不是小孩子了!”
“谁任性了!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哼,柳勍,我今天就和你把话说明白,我生在苍云,长在苍云,就算死也要死在苍云,任凭你使再多的手段,我也不可能跟你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柳勃又羞又气,满腔的委屈堵在喉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
燕向北见他眼泪在眼眶打转,死命抑制不肯落下的模样,心中怜惜,口气却更加冷漠。
“你若只想找个人陪你胡闹,府上侍卫多得是,再不济,男风馆里随你挑,你在我面前使再多花样,也只会让我反感,不可能说服我的,柳勍,你不用白费功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燕向北说完就决绝地去了。
柳勍再坚持不住,抱住膝盖,痛哭失声。
柳勍病了。
他大哭一场,本就身上发冷,又在寒风中吹了半个时辰,军中衣食皆薄,柳勍哪受过这种罪,一下子就病倒了。
天未亮时迷迷瞪瞪去训练,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人抬进了医帐。
老军师开了方子,医工熬好药,柳勍迷迷糊糊接过,饮了一口,苦得直拧眉。索性一口气饮了,人也清醒过来。医工忙碌得很,柳勍想讨杯水喝都没机会开口,这时候倒念起清爽的冻梨了。
躺也躺不下去,便支撑着回到自己的军帐,寻了只碗,连杯热茶都没有,喝了杯冷水。
柳勍醒来时,已是晌午,他是被饿醒的。新兵们还未回来,却见炉子正温着火,煨着壶热水。柳勍起身倒水,却见案上摆着两个冻梨,正奇怪,就见同军帐的新兵小满进来,笑道:“正好你醒了,来吃饭吧,药也煎好了,我倒出来放凉,你吃完饭记得吃药。”
柳勍指了指冻梨,“这个能分我一个吗?这药忒苦,我解解味。”
小满道:“那本就是给你买的,你快吃饭吧,我得回去训练了。”
“多谢小满哥。”
柳勍痊愈后,训练心不在焉,十夫长自然是看不惯的,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得柳勍能坚持下来,果然,才一个月,这娇少爷就受不住了。
柳勍被狠训一次后,反倒激起斗志。他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绝不是软蛋。燕向北那边,更不能让他小瞧。
临近年关,雁门来了贵客。霸刀山庄来送物资,这次竟是山庄少爷亲自过来了。
独孤檩好说歹说,劝住了自家媳妇,和柳劾来到苍云。
直到燕向北给山庄传信,霸刀山庄才知柳勍跑到了雁门关。他逃婚倒是潇洒,柳家因此颜面扫地,结亲不成差点结仇。离家半年音讯全无,山庄上下是又恼怒又悬心。接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柳勍进了大帐,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押住。
柳劾冷笑,“长本事了,不声不响躲到这里来,为了个男人,家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吗?!”
柳勍本是愧疚,骤见兄长既欣喜又畏怯,一听这话,顿时血气上涌。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扬起马鞭就要动手,独孤檩赶忙拦住。
“小柳不懂事,你好好跟他说,动手能解决什么事?他只会更犟!”
好说歹说给劝住了,又让侍卫松开柳勍,拉着他在旁边坐下。
“小柳黑了些,也结实了,在这训练累不累呀?”
“开始是累的,连手都抬不起来,手掌磨破了皮,还要摸冷冰冰的盾刀,衣甲也是冰冷的,冻得人打颤,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哼,自讨苦吃!”
“我乐意!”
眼见又要打起来,独孤檩赶紧打圆场。
“小柳你不知道,家里最近可热闹了,诵丫头看多了话本,闹着要比武招亲,正好扬刀大会开了,长孙伯父没办法,让诵丫头自己去挑,结果看上个道士,那人不应,诵丫头就在家里闹,吓得那道士连夜逃走了。”
柳勍果然被逗笑了,“像诵妹妹会做的事,她怎么会看上个道士?道士不去捉鬼诵经,来扬刀大会做什么?”
“那人是纯阳宫剑宗弟子,若论风姿确实过人,只可惜,他心中只有剑术,殊无情爱。”
“你说的这人,不会是单释然道长吧?”
“小柳认识他?”
“单道长救过我的命。”
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果然,柳劾腾地站起来。
“救命?!你出了什么事?”
柳勍只好把经历老老实实说了。
柳劾听得又心疼又生气,吃了这么多苦,柳勍却还不肯低头!
“勍儿,你已经及冠了,难道不知道孝敬父母的道理?因你逃婚,你三姐在那家过得有多艰难,你可想过?至于说燕向北,他是个男子,更是苍云的人,过去你跟他胡闹,就当是在玩,你现在长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勍儿,回去吧,爹娘很担心你。”
柳劾若是强硬,柳勍还能应对。这般软话下来,他就招架不住了。
“爹娘身体还好吗?”
“那天你跑了,爹当场就气晕过去,娘挂念你,日日念叨,犯了咳疾,几个月都没好,陈大夫说是忧思过度,勍儿,你想想父母,还要再任性吗?”
软硬兼施,终于迫得柳勍点头,只是走之前,还想再见燕向北一面。
柳劾捏着鼻子把他召来,柳勍又说要独处,柳劾眉毛都竖起来了,独孤檩赶紧把他架出去,侍卫们也知趣地出了大帐,守在门口。
“独孤檩,看你办的好事!”
“唉,早知今日,就算薛将军磨破嘴皮子,我也不会把他带进山庄。”
“一个勍儿,一个幺儿,怎么都染上这臭毛病。”
“柳劾,幺儿和长风是经历过生死的情谊,和小柳十七不一样。”
柳劾自知失言,叹口气,“是啊,幺儿是真的长大了,勍儿,哎,都怪我们宠坏了他,惯得他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的骄纵少爷此刻乖觉得很,捧着热茶,默默不说话。
燕向北先开口,“小柳少爷,要回去了吗?”
“嗯。”
“那就好,以后再不能这样乱跑,让家人担心了。”
柳勍鼓起勇气,“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军中纸墨不易得,我恐怕不能给你回信。”
“那有什么,我让他们多寄点纸墨过来就是。”
“过完年,我就要去关外驻守了,收信写信都不方便。”
话说到这,柳勍当然明白燕向北的意思,这是一点念想都不打算给他留了。
柳勍强撑着:“燕向北,是我自作多情缠着你,你很讨厌我,对不对?”
燕向北没说话,柳勍更难受,别开脸,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也不知多久,燕向北起身。
“我该去训练了,小柳少爷,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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