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无视规则,真的好么?”
华清宫某间宫殿的房顶上,祝灵正低声问。
“怕什么,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陆厌道,坐在檐角边缘,无聊地晃着腿,“NPC来了就跑呗。”
好莱坞一行四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天边流云缓慢地飘动着。
“柳七刀也还没出来。”半晌,祝灵正又道。
卫山河终于忍不住了:“这话半柱香之前你就说过了。”
虽然阳光明媚,但迟迟不见柳七刀和师襄的踪影,众人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虽然第五天已经结束了,但和蒋玉凤对话回到客栈的人却并不多,连记不住队和谜语人队都留了下来。
虽然如此,但其实留下来并没有什么用,曾经的那些混乱纠葛,随着第五天结束都已经烟消云散,柳七刀和师襄更是遍寻不见。
“不过你小子什么时候换的轮回珠?真是歪打正着。”陆厌拍了拍殷炽的肩膀,打破略带压抑的气氛,笑道,“我估计以后没人会嫌你浪费玉签了。”
殷炽正在擦自己的链刃,闻言,动作一停,转过头看向陆厌。
陆厌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咯噔一下,果然听到殷炽迷茫道:“不是我换的啊。”
“……你说什么?”
在玩家们因为来路不明的轮回珠炸锅之时,柳七刀也在焦头烂额。
他甚至没动手,光是想到因为他的选择错误可能导致师襄彻底被鬼夺舍、再也回不来,就感觉到有点窒息了。
眼看手上的轮回珠不用他砸就快要四分五裂,柳七刀的冷汗已经把背后的衣服完全浸湿了。从真假师襄的举措中就可以看出来,让轮回珠自己碎掉和他抢先动手砸碎,肯定会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但哪一种才是正确的?
仇非、龙葵、谢不若、祁云纵,队友们和其他朋友都不在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这其实并不是他自进入浪客行以来第一次单打独斗,但绝对是最痛苦的一次,没有之一。
——他的挣扎被真正的师襄看在眼里,也是一阵干着急。
虽然玩家们都已经成功离开第五天,但鬼从他们身上攫取到的生命力还在为它提供支撑,想要把身体的控制权抢回来,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随着她夺回了部分肢体的控制权,她能感觉到,束缚着她的力量正在逐渐变小。
但是她毕竟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需要轮回珠继续容纳自己的魂魄,如果柳七刀在这时候摔碎轮回珠,那真就是功亏一篑了!
咔、咔……
轮回珠还在不断开裂,其中承载的那些残魂意识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也像凉水滴入滚油一样沸腾起来,甚至有几道已经自裂缝之中逸出。师襄阻止不及,又被这些意识搅得头昏脑胀,忍不住在心中大怒道:“别吵了!珠子碎了你们也没了!回去啊!”
一片混乱不堪中,却有一道声音越众而出,清清楚楚:“别!趁现在让他们走!”
师襄一愣,她绝不会忘记,这正是那个说出了“第五天”的声音,也是让她意识到轮回珠中承载的都是被“淘汰”玩家意识的那个声音。
“谢谢你使用了轮回珠,给大家出去的机会!”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语速飞快,“你好师襄初次见面我叫纪湘君你的名字是我从你队友祝灵正那里听说的,我的时间不多,简单来说……
“轮回珠这个道具虽然能容纳死去玩家的魂魄,但同时也在将玩家们的意识抽离给人机,人机越聪明玩家们的意识就越薄弱,这个过程是强制不可逆的!”
“你说什么?!”她一时之间大为震撼,恍惚中又让鬼占了上风,趁机对柳七刀叫道:“快砸珠子!”
“别烦我!”师襄怒吼,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啊?”柳七刀满头问号地看着她的动作,一脸绝望。
“没人想被那种鬼东西利用,但是只有使用轮回珠的人承受住这些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负面情绪,才有解脱的可能,多谢你了,师襄!”纪湘君轻快道。
“这时候就不用谢了……”师襄还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她越发怀疑,这么重要的道具,真的能在有间客栈被随随便便地换到吗?
“没关系,反正我没时间了,正好帮你一把!”纪湘君嘻嘻哈哈,“作为回报,给我姐带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吧……你就跟她说,我看似死了其实还活着呢,只要她通关就可以把我一起带出去,出去就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了!还有,我一点也没害怕!”
这对苦苦挣扎的所有玩家来说无疑都是一个好消息,师襄精神一震,感受着一股力量将她推向自己身体的同时,脱口问道:“真的么!”
纪湘君嘿嘿笑了一声,随着那股力量的消失,声音也缥缈散去,尾音轻得像一阵不可触摸的风。
“当然是骗她的啦。”
纪空山走过华清宫开满桃花的、长长的宫道,心里突然空了一拍。她愣愣地抬起头,似乎看到一片雪白的鸟羽自天空盘旋而落,伸出手却只有清风抚过。
“不——”
伴随着鬼刺耳的尖叫,师襄的身体重重一震,一阵头晕目眩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了捂住嘴的手,发现自己已经夺回了完全的掌控权。
迅速从先前的情境中反应过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反手便抽出天下士人,铮铮两声琴音,将想要遁走的鬼拉了回来。
“……”
直到看到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柳七刀才猛然放松了下来,忽然从极致的压力下解脱出来,他甚至有一种做梦一样云里雾里的感觉,赶紧确认道:“你是师襄吧?”
“是我,辛苦你了。”师襄点点头。
两个人一起看向站在音域中的鬼,到了此刻,这位第五天的boss才算露出真正面目。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半透明的身影外,看起来只是一个端正清秀的姑娘,身形甚至有点伶仃,双眉之间有忧思过重而留下的蹙痕,也许是太久没用这个形态出现,有一丝茫然从它的脸上闪过,但随着它的清醒,那张清秀的面孔,也开始扭曲起来。
意识到大势已去,鬼嘶声道:“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的身体会随着我一起朽坏,你也不能活!”
它的话不像作假,柳七刀闻言,赶紧拦住师襄拔剑的动作:“等一下!”
“等不了。”师襄挥开他的手,一想到这段时间在轮回珠里遭的罪就怒从心头起,冷冷道,“我反正不信,故事到了大结局就可以凭借嘴遁感动反派让它放弃一切筹谋、直接开始其乐融融地包饺子。”
她话音刚落,第二层幻境也开始崩坏,随着一缕阳光从现实与虚幻交接之处投下,漆黑的天幕像褪色一样迅速亮起,一切已经朽坏崩塌的景色也变回了本来的模样,他们连同鬼一起,回到了真实的华清宫之中。
然而,鬼似乎却看不到这一幕,还在自说自话:“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度过的年岁了。一旦我消失了,这些岁月统统加诸于你,以一介凡人之身必死无疑,不如与我一起,留在华清宫中,重现昔日辉光!”
“浮生有限,光阴无穷啊……”师襄感慨,似是被鬼的说法触动了,正当鬼神色一松时,她却话锋一转,冷酷道,“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你必须得死。”
鬼一怔:“什么?”
“我其实很好奇,你是不是瞎了,才一直在那里自我感动?”
师襄拨动琴弦,在柳七刀震惊的注视中对着面目扭曲的鬼读了个平沙,操纵着它缓慢地转身:
“阮珏,梦该醒了,给你个机会,看看真实的世界。”
鬼受控于师襄,僵硬地转过身去,面对着阳光下的庞大宫殿群。
它的眼中,第一次倒映出华清宫真实的模样——
斑驳高大的宫墙,遍布落英的宫道,褪色但齐整的鸳鸯瓦。远处巍峨的骊山悄然伫立,岁月的阴影随日光移转,在这座瑰丽的行宫中留下时间的刻痕。
几经风霜战乱,却无损其风华。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啊,归雁来时数附书——”
风中传来梨园乐师们歌唱的声音,王维的《伊州歌》,是教坊中常常传唱的曲目。
“……”
它怔怔地看着,面容更加扭曲,竟然有一滴眼泪从苍白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一直以来,柳七刀对鬼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都没有清楚的概念,但此刻看着这滴眼泪,却好像模模糊糊地懂了一点。
这位乐师从一开始就因为身体不适没能参加梨园宴,而后突逢安史之乱,一时的错过,便成了一生之憾。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付井仪的名字被从梨园宴乐师的名单上划去时,NPC都觉得难免可惜,鬼却说他是咎由自取,连倒霉都算不得。现在想来,这大概也是她对自己变相的评价,在那些抱着琵琶独自枯坐的、漫长的岁月里,当年的遗憾最终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扭曲的苛责。
《魔鬼和渔夫》的故事是这么写的:
魔鬼被关在海底铜瓶中的第一个百年,能救它出来的人可以得到终身的荣华富贵。
魔鬼被关在海底铜瓶中的第二个百年,能救它出来的人可以获得无数金银秘宝。
魔鬼被关在海底铜瓶中的第三个百年,能救它出来的人可以向它许下三个愿望。
等到第四个百年过去,魔鬼便立下重誓:如果有人现在救我出来,我就要杀死他。
永恒的时间无疑是一种折磨,而她在与自己的周旋之中,选择了一场朽坏的美梦。
本来还想嘲笑几句,师襄看着默默流泪的鬼,淡淡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天地之大,并非只有华清宫里有永开不败的桃花。”
说完这句话,她再没有半分犹豫,随着琴音响起,鬼仍是一脸怔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彻底消散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师襄静静地看着鬼消散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埋头在小队背包里翻找起来。
柳七刀看着她的动作,摸不着头脑,便问:“你在找什么?”
“之前殷……”师襄声音一顿,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上一瞬间就遍布皱纹,视线里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浑浊。
“这这这就是杀了鬼的后遗症?”柳七刀舌头打结,眼看着师襄的身形迅速消瘦,摇摇欲坠起来,赶紧把手里快要裂成几瓣的轮回珠一扔,快步过去扶住师襄。
短短几秒,她的手臂已经嶙峋如一截干枯的树枝,似乎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师襄想说话,气管里却呼呼作响,咳了两声才断断续续道:“……正常。鬼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个老妪了。”
柳七刀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她,一点也不敢用力:“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师襄道,另一只手还在慢慢地翻找,“客栈应该能治。”
“好,咱们赶紧找找蒋玉凤在哪。”柳七刀微微弯下腰和她说话,却看见她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只水囊来:“给我拧开,倒在那里。”
她指的是鬼消失的那块地方,柳七刀赶紧接过水囊,单手拧开,结果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散发出奇怪气味的诡异暗红色液体。
师襄用苍老的声音淡定道:“黑狗血,斩草要除根。”
柳七刀顿时肃然起敬。
这boss都被斩草除根了,第五天应该是已经结束了,但两人却还都不知道蒋玉凤在哪里,只能从宫内往外寻找。
这一路上也走不快,柳七刀扶着师襄,莫名有一种扶老奶奶过马路的诡异感。眼看着津阳门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一队巡逻的士兵却恰好从门外路过。
在没找到蒋玉凤之前,第五天的规则应该都还是生效的,被NPC发现了依然有生命危险。柳七刀条件反射,刚想扶摇跳到房顶,一看身边的师襄却犯了难——扶摇起跳就是十几尺,急上急下的,哪位老人家能受得了啊?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脚边却忽然有细小的嫩芽窸窸窣窣凭空生发出来,很快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草丛。逐云寒蕊的隐身效果发动,巡逻的NPC目光扫过这个方向,没看到什么异常,又径直走过了津阳门。
“龙葵?”
柳七刀大喜过望,一转头,果然看见自家四个队友——不,不止他们,一群人跟下饺子一样,从房脊后面绕过来往下跳。
谢不若一落地,刚想说话,先看到满头白发的师襄,愣了一下:“这是师襄吗?”
“是,因为……”
柳七刀解释的话还没说完,李千驰他们也跳了下来,震惊道:“这是师襄吗?”
“是——”
“这是师襄吗?”曲小蕨从行守身后探出头来,哇哇大叫。
“呃……”
眼看好莱坞队也到场了,师襄抬起眼,一个眼刀扫过去,卫山河紧急撤回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句,肯定道:“这是师襄。”
四支队伍、二十个人,一人一句话都要说上半天,闹哄哄一片像菜市场,好在周围的常驻NPC该晕的晕、该绑的绑,已经被大家处理得差不多了。师襄虽然已经不再继续衰老,但是那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吓人,一群人也不再耽搁,就要去找蒋玉凤。
“哎,这玩意落下了。”亓秀秀提醒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轮回珠。
她刚把完全暗淡无光的轮回珠拿在手里,这千疮百孔的珠子就咔嚓一声,碎了个干净。
“……”周围人的表情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她,几秒之后,如同沸水下油锅,哗啦一下又吵了起来。
“不是、干什么、这东西碰瓷啊?”亓秀秀被围在中间,捧着裂成四瓣的轮回珠简直气笑了,“不是我掰的吧?!”
“不用——”师襄想告诉他们轮回珠的真相,然而这年事已高的身体说几个字就要深呼吸一下,差点把自己气死。
眼看着众人已经火急火燎地商量起怎么修复了,她干脆劈手抽出尹有攸别在腰后的打狗棒——第一下还没抽动,尹有攸一头雾水,赶紧双手给她递过来。
师襄也没客气,把打狗棒当龙头拐杖用,敲得地面啪啪响:“安静!听我说!”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她一发话,乱哄哄的一群人都老实了,眼巴巴地看过来。
“这个轮——”
“等一下!”祁云纵又叫道。
“你咋这么虎啊!”龙葵吓了一跳,赶紧把祁云纵捂住嘴往后拖,“当心师襄削你!”
祁云纵努力挣扎,终于让嘴重获自由:“有东西出来了!”
众人看过去,就发现裂开的轮回珠已经完全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像是褪去了所有的生机,如同最普通不过的石料。但从珠子的最中心,却隐隐浮现出一个光点。
在师襄因为衰老而模糊浑浊的视野中,它如同摇动的烛火,微渺却又明亮。眼看着这光点飘飘摇摇地飞了过来,师襄若有所感,抬起手,接住了它。
光点落在她的指尖,化作点点金色的光晕,沉入了身体。
曲小蕨灵光一闪:“是buff!”
这东西她可不陌生,第三天从荒魂镇回来之后,赵云睿拿走阿里曼神像时作为交换,就在她手臂上写下过“不见红衣”四个字,那些字最后也是变成这样,飘进了他们的身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于激动,生怕多喘一口气就会影响buff的加成,好莱坞队的四个人更是眼睛也不敢眨一下,陆厌小声问:“是什么?”
师襄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手,回答道:
“复苏。”
她的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只是这次,它们传递出的情感并不是迷惘和恐惧,而是淡淡的善意,像没入她身体的光晕一样,微微发热。自光晕消失之处,她原本干瘪的皮肤重新舒展开来,白发也慢慢地变回了黑色,伛偻的肩背再次挺直。
泉眼涌出,流淌过干涸的大地,所到之处,万物逢春。
随着她的恢复,那些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像渺远的天音,最终归于静寂,似是道别。
山林雾,水涧风,逍遥客,绕尔行。
春夏秋冬寒暑暖,无事微风不肯来。
《第五天·华清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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