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兄们都不在，万花女弟子连姓名别号都未报，便自顾自坐下等。
旁人见了她的骷髅，竟无人敢奉茶，瞅几眼就都逃也似地散了。
荀子卿多少听苏槐序说有个师妹要来，而眼前人诡谲，他也没敢贸然搭话，落座陪她等人，一时间厅堂静得唯有风声穿堂。
万花既不闲聊也不搭理人，时不时把玩着手里的骷髅。时至日哺，她便在侧座犯了困，目光呆呆看着前方窗棱垂下的系带，数流苏在一一盏茶里动了单次还是双次，完全没有好奇打量其他人的意愿。
而荀子卿正襟危坐，垂发也理得一丝不苟，阖眸念了几轮金光咒，捏着的剑诀手势始终没有松开。
待苏槐序事了回来，两人已在前厅枯坐了多时，见到他不约而同站起来。
柏文松嘱咐过师兄，外出不得穿着太懒散。而今他难得着了整套常服，玄衣紫带里二层外三层，行动缓慢不说，踩上茶庄台阶还须收着步子，挥挥衣袖敲得垂珠叮当，紧赶慢赶总算日落前回来了。
苏万花一眼认出来人，三两步走到道长跟前，忙道：“子卿，胡大夫有事去外县出诊，这几日我忙一些，还请你勿怪。哦，这是我师妹——刘师妹，刘郁离。她主修花间游……呃……”
待他看清她手里的骷髅不禁顿住，实在不明白、也不知如何解释这诡异的骷髅是怎么回事，只得瞪了眼师妹。
荀子卿松了口气，再对来人虚抱一拳：“原是刘师妹，在下荀子卿，方才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对方却纹丝不动，直到苏槐序轻咳一声、侧身挡去道长看骷髅的视线，她才极不情愿地开口：“我打过招呼了。”说着直勾勾看着师兄道，“有给你们消息，说今日到。”
二十的年貌，语调却老气横秋，苏槐序听得只拧眉心，抽出一张飞报：“信是方才收的，你人中午就来了。不过不凑巧啊，楚道长才走了几日，劳烦师妹下回再来。”说着，便将飞报轻轻搁在骷髅头顶。
刘师妹倒不伸手接，任纸笺飘落在地，幽幽再道：“他取道扬州嘛，我来的时候遇上了，和他说我在茶庄等，请他务必办完事早点来。”
苏槐序瞠目结舌：“他、他答应了？”
“是啊。”
余杭和华阴来回五千里，师妹短短几句话就把人安排明白了。荀子卿也听得目瞪口呆，与苏槐序对视一眼，再摇摇头。
“那……楚道长此去至少数月，搞不好要个一年两年。师妹，我看你不如先去忙……”苏万花微笑，琢磨着怎么把这个动不动捧骷髅来吓人的师妹送走，“过个三五月再来一趟，如何？”
“来不及啊师兄。”刘师妹拒绝得干脆，“开春要考，孙师兄不在，我得请教你和柏师兄，已经得了师父的允许留在这里。”
苏槐序茫然：“考什么？”
“谷里离经的测验。”师妹答。
“……你哪一试没过？”
“全部。”
“啊？”
“全部。”
师妹答得心安理得，摸了摸骷髅又摸了摸脸，阴沉沉地对苏槐序挤了个微笑：“苏师兄，多年不见你越发和蔼了。”
她显然不擅恭维，绞尽脑汁就夸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惹得荀子卿将苏万花好一番打量。
看师妹穿着干练，还是个修花间的，打肯定打不赢。苏槐序抽了抽嘴角，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走出前厅就招了鸱鸮来。
“……阿澈，这是怎么了？”荀子卿再知礼数也不想与这奇怪的人独处，匆匆跟上来，看着苏槐序板着脸生闷气。
苏万花取出炭笔飞快写了张字条，熟练地绑在鸱鸮腿上催它飞走，这才转身朝他叹息：“这是大麻烦。”
刘郁离什么时候当他师妹的，苏槐序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是别的师父收入门的弟子，后来那位老者在江湖上不幸殒命，彼时刘郁离年幼，这才分给了他师父照看。
师父年纪愈大眼疾便愈重，到后来视物模糊，平时需戴着一副琉璃镜，入门不久的弟子便也扔给大徒弟带着。最年长的弟子孙师兄，带过包括他们在内的许多师弟妹，其中就包括刘师妹。
苏槐序和柏文松年龄近，走得也近，刘郁离来的时候他们都快出谷了，故而与她算不上熟。但刘师妹的事迹他们也一点没少听，其中便包括采血拧断了鹿脖子、割猴耳尖结果割了猴脑袋，还有师弟曾经繁衍生息到成灾的兔子，最后全断送在刘师妹手里。柏文松向他描述场景的时候，那神情活像见了修罗，手上还捧着被碾碎的药苗，整个欲哭无泪。
好在师妹武功底子不错，且喜欢探索奇珍异草，人医不好但找矿石草药、奇门药引却如同天助。而她性子直爽，门内所用之材的试验与把关，她最合适不过。遇着捡骨、剖尸的场面，她打下手也毫不含糊。
后来孙师兄荐她去修了花间，再学了点粗浅医理，也算在乱世平安活下来了。
时过境迁，柏文松如今也不会谈其色变，只是大部分时候还是敬而远之的。不过好歹同门一场，因孙师兄之故，他们也与她保持联络。孙师兄不再，师父便嘱咐他们偶尔照拂，且乱世后病症太多，师妹游历江湖、采集样本多有助力，彼此往来熟络了几分，这才有今日这一出。
修花间的刘师妹要考离经，到底是发什么疯还是别的缘故，苏槐序问都没想问，尤其看她捧了个骷髅来找楚潇，更是无从说起。他只知道，柏文松接到飞信若不马上回来，茶庄就要遭难了。
荀子卿听他说了原委，倒也没起多少警惕，毕竟前不久茶庄就给弄坍了一部分，难道一个万花弟子还能移平了？他只是奇怪，这万花小师妹年龄看着不大，为何要找自己的师叔。
“那时候在太原，我师妹才十四、五岁，早前应该跟着孙师兄转移的，谁知道怎么后来结交的楚道长……”苏槐序直摇头，只盼望鸱鸮捉了鸽子能比平时更卖力。
荀子卿倒是有些困惑，略微一算，怪道：“那年我师叔失联了。”
“是么？”
荀子卿点点头：“所以傅师兄联络不上他，才优先来找我汇合的。”
道长尚面不改色，苏槐序却心下一沉，忙道：“啊，那说不定是早前跟着孙师兄时候见过的楚道长，还关心他‘老人家’过得不好、要来看看。”
荀子卿莞尔，回望一眼，还是觉得那骷髅渗人，当见面礼总不是什么好物罢：“那……头骨……”
苏槐序摇头，重重一叹：“唉，谁知道呢，但我师妹从前没少摆弄骨头，拿来当玩具也算不上稀奇。眼下……我又不会教书，还是等师弟来。说不定我们都不擅功课，师妹找别人去教那便最好了。”
正说话，刘师妹从正厅歪了半身，阴恻恻地开腔：“……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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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文松一反常态，接到师兄的飞报好几日都没动静。还好中庭空余的屋舍都是现成，刘师妹心安理得地搬了进去，把带来的骷髅摆在桌子正中央。苏槐序还慷慨地给了书房钥匙，把师伯搜罗了几年的文典都供出来，让她好好找找错题，也指望她能看上一些、安分几天。
刘师妹只看中了一个放金石的匣子，里面码了好几十样当地矿本，看得姑娘两眼放光，从随身的小箱子里翻出几样来比对。
隔日她便去到茶庄后山，花田就此遭了殃。
苏槐序听到消息充耳不闻，再加上这几日此地没别的医者常驻，他能下山出诊就绝不留下，就怕刘郁离找自己提问。
倒是荀子卿有些好奇这万花师妹的破坏力，常远远立于屋脊、看她像兔子一样到处打洞，万一真的遇险，也好护一护。
最后师妹翻了一半的花田，真的取来了不少玄石、全堆在苏万花疾笔的书桌上。
“上回药一试，就有这玄石。我却不懂，一模一样的东西，不过要加一点苎麻，弄好了却判错漏。我今日挖了一些，看着与试题用的也没区别，寻常用的成色更好。”师妹不捧骷髅的时候，说话仍是嗓音喑哑、语调低沉，双眼猫似地瞪着人，指了一排灰色矿晶，又点了点一小堆乌黑发亮的石头。
荀子卿依在门旁，好奇地看室内气氛骤冷。
苏槐序知道躲不过，叹了口气撂下笔杆，十指交叉将下颌支起来，有些无助地道：“做药引你在行，控量就不一定了。你是放了几钱？”
刘师妹思索片刻，肯定地道：“七两。”
苏槐序无语凝噎，又问：“苎麻你又放了多少？”
“一比一也是七两，与玄石同煮，最后再合进另一副药方里，我看师兄师姐们都是这么干的。”刘郁离答得毫无愧色。
苏槐序僵着笑脸，将桌上的玄石捡起一块，对着光看了个仔细，叹道：“苎麻要取生叶，虽不知你那试题是否是止血，量也下得太过。你跟着孙师兄用金石，用的极为纯净。你师兄师姐们用量小，又寻常次等，大概是要炼一炼的。炼完了就剩两钱，再合两钱苎麻，做一个伤员的药引也差不多。最终混入药方里，方为一副药。若是试药用的耗子，取百分之一即可。试题上若写的原石七两，大约是这意思。”
刘郁离听了，难得若有所思，半晌才悟道：“原来如此，难怪给田鼠灌它都不喝。”
再肥的鼠也灌不进一斤水，何况是搓成粉末的药。
苏槐序扶额，大概知道柏文松的兔子们都是怎么死的了，对着师妹摇头：“那是外敷药……”
伴随着苏万花的无奈，门旁传来一声轻笑。
苏槐序苦道：“子卿，你只顾笑话我，要不要来救我？”
荀子卿笑着挪开目光：“我只觉，你教得甚好。”
师妹却愁眉不展，坦诚道：“但是孙师兄用玄石的时候，成色、品类，分量都极好，不会这么小气。且……试题也没写内外用啊。”
“单独一味药，你们自然是行家。但药方复杂，制药并非贪多为上，不同方子用的成色、分量肯定不同。何况这是测验嘛，不会特地注明……”
试题大多是默认答的人读题即懂、从而快速作答，两味药的炮制基本算是初级题了。苏槐序一时也不知怎么纠正，就盼着柏文松能快些来。
哪知下一刻，柏文松真的就跌跌撞撞跑进院落，先看到门旁的荀道长，又对苏槐序挥了挥手，撑着膝盖直喘气：
“荀道长……师、师兄……”他看了眼刘郁离，又咳嗽了几声，“师妹你来了。等……等等等，我先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衣带都打结到一处、一副轻功气力都耗尽的模样，且他神色慌张又凝重，其余人不禁变了脸色。
柏文松猛换一口气，大声道：“回……回纥、吐蕃三十万大军，逼近长安！”
孙师兄写方很靠谱，纯粹师妹带不动
苏槐序：挂全科了，就别修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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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秋云变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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