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骑着一只巨大无比的果子狸,在稻香村口同老村长、王大石师傅,还有莫雨、毛毛、小月等人一一道别,然后一路奔赴到那座繁华喧闹的扬州小镇。
果子狸撞上桥墩“嘭”的一声消失了,我从柔软的动物毛发中掉下来,落到草坪中滚了两滚,与一只硕大的青蛙对上了眼睛。
青蛙张开大嘴,“呱”的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下肚子。
我在青蛙肚子里拼命挣扎,听见逼仄空间内我的骨骼被挤压得吱嘎作响,胃液腐蚀着皮肤,而此时一道刀光在面前炸开,青蛙像是一只陶瓷罐子一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跌坐在地上,看见宗主拿着刀站在外面,头上长着两只奇怪的山羊角。
梦境本就荒诞无稽,后面像是走马观灯,我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背着刀站在榕树下寻找刀宗入口的“我”;看着在观心武场,与甘青阳交谈的“我”;看着在海之丸,捡起了地上红枫的“我”。
到最后,我梦见了离开刀宗的那一日。
海边浪潮拍打着岩岸,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视线从自己脚面移到身前,我看见了我的师父浪三归,笑着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整了整校服外袍。
“我领你进门,又送你出门,挺好。”
“啧,你这什么表情,舍不得师父?”
我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
“行了。你再长几年,我就带你一同走江湖,弘扬刀宗。”
“别婆婆妈妈的,赶紧走吧!”
他一巴掌拍过来,我在梦中一蹬腿,猛地睁开了眼睛。
日头高悬,天色已彻亮,我被那日头光炫了眼,眼睛一阵灼痛。那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过了几秒后,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随之而来的是身体传来的强烈酸痛感。
这与我曾经练刀练到无法承受,躯体中的血肉往外膨胀时的酸痛是完全不同的。前者虽疲我筋骨,但身心具是畅快无比。而如今,腹部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时不时抽痛两下。微微一动便牵动到腕处的伤口,阵阵刺痛从指节攀至肩头。
更难受的是腿根和那不可言说之处,酸痛得厉害,我试着并拢双腿,才发现那片肌肉软得使不上劲。身体像是被炭火炙过,那股热意已经散去,只化作丝丝疲惫盘踞在全身。
我轻轻眨了眨眼睛,等眼前簌簌乱飞的黑点消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客栈。失去意识前我分明还在那青楼里,只可能是后半夜刀主带着我来到了这。想起之前他跟我说的话,我本以为师父是那种脸皮比刀还厚,只要他想,就连裸奔这事也能干的出来的那种人。
看来他还是在乎刀宗跟我们俩的名誉的。
我又想起那小倌,我跟刀主均是被他摆了一道,只是他也有难言之隐,年龄还那么小,想起来便头疼......不想罢。
亵衣被换了一身新的,手腕上的伤用纱布缠了起来,头上也被裹了一圈,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我现在肯定十分狼狈。
我掀开被子,裸露的皮肤上到处是青紫淤血和红白交错的指痕,不忍多看。
我深吸一口气,想看看下面肿成什么样子,若是不施药可能连走路都是个问题。我刚给自己做完心里准备,单手解开裤带,就在这时,客栈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浪三归端着碗走进来,看见我的动作,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踏进了屋内,顺手将门关上。
师父站在门口,我跟他四目相对,手中还提着裤腰,心里尴尬无比。刀主向来不会避嫌,也可能他觉得根本不必同我避嫌。但经历了昨晚的荒唐之事,他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至少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这确实值得我学习了。
我低下头,用左手两指夹着被子,欲盖弥彰地往上拉了拉,动作僵硬。刀主却先开了口:“怎么了,还疼?”
我耳根一热,脸上肯定红了,根本不敢朝他那边看,声音发虚:“没有。”
他走近几步,把碗搁在桌边,又从衣襟里摸出几个小药瓶,我抬头一看,金疮药,止痛散,都是行走江湖时常备的几个药品。
“先把药喝了。”他撩起衣摆,在床边坐下。
我端起碗,手还有点发抖,稠黑的药汤差点洒出来,只能用两只手捧起来喝。得亏在鬼市天天被灌药,这一碗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难以入口。
感觉到师父的目光长久停留在我脸上,我擦了下嘴,回头与他对视:“这是什么药。”
刀主挑了下眉:“安胎药。”
我被口水呛到,咳得撕心裂肺,牵扯到伤口,给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把掉到床上的药碗拿起来,试图稳住语调:“我没那种功能。”
浪三归笑了一声,我也抽了下嘴角,但并不是很想笑。
“只是些养身的药。”他说。
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内一下子静得吓人,太阳被云朵遮住,光线黯淡下来,整间屋子也跟着沉了几分。
氛围有些微妙,说不出是冷是热。只是我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坐立难安过。
我瞥他一眼,他的嘴角还是弯的,可我却一眼看出那笑意与平日不同,硬要说有哪里不一样的话,那笑容太硬了,像是被他强压着不肯散开。
师父平日总没个正形,他那一头飞扬的白毛,往时总是乱七八糟地翘着,如今都服服帖帖,仿佛感觉到了其主的沉默。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习刀人应有的气势。
冷静,沉着,甚至还有一丝危险。
我想知道刀主在想什么,但我不敢问。药已经喝完了,我端着碗不敢动,怕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猛地一抬头,心脏砰砰跳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嗫嚅道:“我在想……对不起。”
“同我道什么歉。”刀主盯着我,语气不重,却不容半分回避,“重新想。”
我的脑子一下子卡了壳,所有措辞、顾虑全都消失了。我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再张开,最后,我听见自己用变了调的嗓音,低哑地问:“我还能跟您学刀么?”
师父双手抱臂,虚虚往床栏上一靠:“孤锋诀高级心法,只有宗主和刀主会。全刀宗都知道你是我徒弟,你不跟我学,跟谁学去?”
听到这话我突然想起,广袤大地上好像还真流浪着一位师兄,若是真被赶出门了说不定还能去投奔一二。不过眼下师父他并没有将我逐出师门的意思,我才不愿做个没有师父的野弟子,连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
压抑的气氛好像个虚无的泡沫,在这一番交谈后悄然破碎了。刀主拿过我手里的碗,让我再休息一阵,起身准备离开。
他这时忽然伸出手,看着是想摸一把我的头。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脖子一缩,那手就从我头顶滑了过去。躲完我就愣住了,面前那人也愣住了,空气好像突然凝固,我恨不得立刻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浪三归在刀宗时也经常这样,喜欢对我“动手”。我留意过,他对别的男弟子也如此,不过多数时候是一个偷袭抱摔,然后弟子们哀嚎着站起来,一见是浪游刀主,打也打不过,只能自认倒霉。
时逢他教我练刀,若动作连讲三遍还不到位,刀主便亲自上手纠正。他从不拖泥带水,常在我背后一摁、一推,动作立刻摆正到位。我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就习惯了。同性是我的优势,他教我时从不多顾忌什么,落手落得理直气壮。
刀主“哐”的一声把碗磕到桌上,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有些慌张。昨夜之事虽因我而起,但确实让我对刀主生了几分害怕,那种被牢牢禁锢住,力量被绝对压制的感觉,属实难熬。
我想同他解释,闪躲并非我的本意。可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个香线一样的东西。
我本能有些不安。刀主说,这是我朋友送的好东西,叫忘愁兰烟,能让我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起那个在鬼市帮我的“蜂群”,我想说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刀主已经把那香点燃,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推。
“您为何觉得我需要用这些?”
“看都不敢看我,还躲着我,”浪三归纹丝不动,急得我满头大汗,“往后练刀,也要这般躲着我?”
我一时间语塞,脸烫得像要烧起来。那香还在燃,眼看细烟越飘越近,我猛地一把抢过那根短香,毫不犹豫地在掌心里摁灭了。
“总得给我几天适应的时间,师父!”
掌心火辣辣的,鼻尖似乎染上了若有似无的苦甜香气。我心里发紧,抬头盯着他问道:“难道忘了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您与宗主常说,刀宗弟子行事随心。但错了就要认,要改,也得担着。装作无事发生,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说时痛快,说完却有些后悔,我生怕他听出我话里藏着的那些心思。
“嗯,说得好。”刀主敷衍地鼓了两下掌,然后顺手从怀里夹出来个小香囊,手腕一翻,扔在左手掌心掂了掂。
“抢了一个有什么用,我这还有一整包。等你晚上睡着了,我就在你床头摆上一排,包你连今天的事都不记得。”
自认为我的脾气还不错,往日跟师父相处时也能算得上师慈徒孝。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浪三归在故意挑衅我。
我扑过去去抢那香囊,可刀主速度极快地把手举高,我伸腿去绊他,他却像早知道我要干什么,抬脚一勾,正中我膝弯。我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跪倒,他拦腰一掼,顺势把我扔回床上。
“歇着去,等伤好了再来跟我比划。”
刀主掂着那包香囊出了门。我趴在床上,半天才支着肘坐起来,心里一股火没处发作。低头一看,衣服都快散开到肚子了,狼狈至极。
我扯过外衣穿上,把腰带系好,走到镜子前一照,发现脖子上还有好几处鲜艳的红痕。
我眉头一跳,拉高衣领把它们遮住,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又将领口扯得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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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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