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长安城迎来一场不期而至的雪。
清晨梦醒,人从浑浊旧年里挣脱而出,抬眼望见白莹莹的雪被铺满房顶,朝阳从雪上滚过,折出一道至纯至净的光,叫人一时忘了皑皑白雪下,尽是经年累月的污垢。院中一株凋敝枯树,一夜过来,铺绵挂絮,宛如逢春生花,抖落一地晶亮的雪屑。
莫杀拎了根竹竿,猛地抖开一条半旧布幡,上面绣的蝴蝶蔫了翅膀,银盘大的牡丹败成花骨朵,喜鹊吞了炭,仙鹤折了翅,坏得不成样。
可悬幡祈福本就是走个过场,什么吉祥如意、心想事成,谁说朝天发愿就能拥有。
莫杀擎起竹竿,把布幡悬在竿头,寻了一个稳妥位置,使它歪靠在枯树旁,随即俯身拢起踩得脏乱的雪,堆到细竿脚下踩实,好让它不至于被风吹倒。
脏雪与污泥,一层压一层,紧实得难分彼此,雪花在天上飘时有多轻盈,此刻就有多狼狈。
幡子迎风飘扬,挥散一捧枯树枝头的积雪,正巧击中莫杀。汉子冷得一激灵,骂骂咧咧的话刚要出口,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张喜庆笑脸,硬生生推了回去。
“早呀,莫杀叔,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满载而归的穆玄英从他拎着的大包小包里,费劲提溜出一坛屠苏酒,递给了莫杀,“分给大家喝吧,我看这儿都没有,特地从酒铺买的。元日这天,每人都得喝一杯屠苏酒,来年才能健健康康。”
随后他又给莫杀拿了一卷崭新的发愿幡和几包茶点:“快换了那个旧布幡,从哪翻出来的,绣样全磨坏了,不能用来祈福的。这些茶点,等晚上年宴后再摆出来,配上新煮的茶,大家吃吃喝喝,聊聊天谈谈心,就不会觉得守夜难挨。”
莫杀愕然,一双眼快瞪出眼眶,一时不知是该斥责穆玄英多管闲事,声明他根本没打算庆贺元日,还是先质问穆玄英什么时候置办的年货。
穆玄英见状,细心解释道:“这些是我早几日去订的,你们这太远啦,店家备货又不在同一天,我先存到了驿站,今日正好一起取来。本来我是不该插手太多,可你们准备得实在粗略,难得能在长安过年,不该随便打发,所以就自作主张了。”
穆玄英说罢,脸上绽出一抹腼腆笑容,衬着初晨雪光,说不出的纯净清透,连莫杀都看得发愣。
他轻声问道:“莫杀叔,莫雨在哪里呀?”
“少爷……少爷在里院。”莫杀喉头一哽,本该教训穆玄英两句,真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老实回答。
“谢啦。”穆玄英点头道谢,笑得爽朗。他麻利地夹好一捆红纸和福字,提着两瓶浆糊,眨眼就消失在了院墙那头。
莫杀猛然醒过神,用力一击掌,掉头奔出门外,仔细打量自家门楣,横看竖看,反复确认,终于敢断定,这里确实是恶人谷的房产。那浩气盟的臭小子当真可恶,丝毫不懂顾忌,每天拿这当自己家一样进进出出,也不知穆玄英给少爷灌了什么迷汤,居然能让少爷留他长住。
房廊背阴,罩在灰蒙的影里,墙面陈得发旧,沿路静得发慌,铺地青砖经年日久,四分五裂,塌陷在方寸之地。穆玄英走得太急,心正忙着飞到莫雨身边,一时不察,一脚踩碎一块坏砖,险些被绊倒。
他叹口气,弯腰拾起碎片,想把它们勉强拼回去。可密密麻麻的砖纹似乎有意与他作对,总是兀自分叉,随意断开,没一条能对齐。不论他如何仔细,这些砖块就是摆不回应有位置,大家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看似亲密无间,实则貌合神离,压都压不实。
穆玄英无奈,怕别人经过也会踩空摔倒,于是往裂砖上覆了一张红纸,似乎百年好合的红,足以熨平世间一切伤痕。接着,他转身从廊下捡了几块碎石破瓦,在红纸上摞出一座碑,权当绕路而行的警示。
做完这些,穆玄英继续往里院走,可没走几步,他禁不住回头一望,正巧看见风吹开红纸一角,暴露出底下杂乱无章的破碎。
他呆在原地,怔了怔,一时忘了该如何保持笑。
说来,他只是知道节该怎么过,然而却从不期盼节的到来。自父母惨死在兵乱之日,阖家幸福的喜乐,已是天边明月,可望不可即。师父师母虽然对他视若己出,每年今日的团圆宴都会为他设座,但他从未在师父家守过岁,帮着收完碗筷后,他就会起身请辞,独自走在空旷的落雁城,回到那个只属于他的冷清小院。
沿路爆竹声声,全在催他快走,门后别人家的欢聚一堂,与他何干,不过徒增悲苦,提醒自己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人对他许了诺,会为他留住一扇门,只消轻轻一推,就是回到了家。
这扇门不在别处,就在房廊尽头,几步之距,穆玄英已站到了它面前。一块漆面从旧门正中剥落,显露出盘旋如洞窟的深褐木纹,乍一望,还以为木门开了只眼,要把来往过客一一看透,才好决定放谁通过。
穆玄英抬手就为门的“眼”仔细抹了层浆糊,用力拍上一张大红福字,使得木门无法再探知他心事。他轻轻一拉门环,木门应声而开,门板吱呀,抱怨他姗姗来迟,它早等得不耐,快要不愿再等。
一座规整小院,随敞开的门,徐徐步入穆玄英视线。先映进眼帘的,是小院东南角的一株槐树,树梢正要越过房顶,雪花如槐花,盈满枝头。树下交错着光亮与阴影的斑驳里,嵌了一口圆井,莫雨就站在井旁,正细心地打磨佩刀。
穆玄英走到莫雨身旁,没有出声打扰,坐在水井护栏上,把莫雨静静看进眼里。
一根发带,将莫雨长发松松束起。阳光再无阻滞,肆意勾勒出他侧脸朗润的线条,却又紧绷到极致,艰涩得难以名状,叫人一时忘了,这本该是一张不识愁滋味的脸。
莫雨以左手握住刀柄,右手则轻轻扶着刀背,神情平静专注,磨刀石与刀刃在他的推拉中沙沙作响,写在豁刃断口里的琐碎纷扰,被或轻或重的力道磨去,刀逐渐锋利,也逐渐寡言,它见过的不平,历过的不快,都在反复的打磨里,化为转瞬即逝的星火。
仔细望去,他点墨般的瞳仁里,竟半点刀光都映不出,它们实在疲惫,已忘了如何去折射光亮。
穆玄英忽的心一沉。他当然明白,莫雨厌倦这贫乏人世,不期待明天,亦不怀念昨日,说是活在当下,不如说他是随波逐流。不过,浮萍也有一生,离水倒真可能会死,他硬从洪流里把莫雨捞出,本意是要他抬头看一眼向上的风景,可这对莫雨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然而,即便一切都是未知,莫雨仍愿给他一个有关家的承诺,自己若是再患得患失,未免太不识好歹。他既然已经得到了爱,所能做的,就只剩一件事,那就是全力以赴去回报爱,让莫雨永远不后悔选择他。
日头渐高,树影渐短,莫雨堪堪磨好刀,正满意地掂在手中打量,一抬眼,看到穆玄英正含笑望着自己,微微吃惊:“一大早你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一直在这看着我?”
“去把我买的年货拿回来,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好好过元日的。我也没有等很久,只要能够看着你,再长时间都嫌太短。”穆玄英认认真真地说道,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赞他为人实诚,只有莫雨老说他油嘴滑舌。
这次也是一样,他的剖白只换来莫雨一笑。他当然希望莫雨在他身边能轻松自在,但他的每句话并不是只为了逗莫雨笑而说。
穆玄英轻叹口气,赶在莫雨察觉前,立刻换回一贯的开朗笑颜,只当方才的小小不虞没存在过,关切问道:“你怎么一大早在这磨刀?”
“不止呢,喏,你的剑我也替你磨好了。”莫雨弯下腰,把倚在磨刀石后的剑递给了穆玄英,“我的元日一向是这么过的,即使是杀人的刀剑,也需要辞旧迎新。”
穆玄英双手接过自己的剑,下意识接了句:“或许它们更需要封刀挂剑,再不用染血。”
莫雨诧然地望向他,半是讽刺半是无奈地笑:“你说的不错,可惜做我的刀,没那样的好命。”
穆玄英手一晃,从剑鞘里推出半截剑。莫雨打磨得很仔细,剑光冷冽,似是第一次在他手里这般锋锐无匹,连他准备说的话,都轻易割碎。
他本想说,命是人选的,你可以过任何你想过的活法。
但若是莫雨当真没考虑过另一种活法,那么,自己为莫雨所作的打算,是不是一厢情愿?他的期盼若真说出口,会不会变成名字写作“爱”的一种胁迫?
“不过,我向来不喜欢杀人。”莫雨走到穆玄英面前,按住他的手,轻轻把剑推了回去,“我只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最复杂的事情。”
他语调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穆玄英却从中听出了肃杀之意
他忽然明白,莫雨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命运还有别的样貌,他不爱那污浊,却想不到该避开,只盼有一把好刀在手,能够痛快淋漓地结束一切。
这样的莫雨,让穆玄英心疼,却也不知说何是好,生怕到头来,连温暖愉悦的爱,都变成莫雨不可摆脱的负担。
他倾身在莫雨唇上印了一个吻,算是把之前所有话都了结:“好啦,元日不兴谈这些,别舞刀弄枪的,我们过个快快乐乐、普普通通的元日好么?”
莫雨意识到自己说了煞风景的话,抱歉地笑笑,揽住穆玄英肩膀,与他头抵头紧挨着,试图把他俩之间所有生硬都暖化。他开口时,语气温柔至极:“当然好,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过个普通的节,在恶人谷,所有节日都只是寻欢作乐、畅饮达旦的借口。”
“嗯……也不能说他们的过法完全不对,过节是要开心,但提到元日传统,当然是一起写对联,贴窗花。”穆玄英喜滋滋地拉平红纸朝莫雨展示,“走吧,回房陪我写春联。”
“写字?”这提议大出莫雨意外,脑海中顿时浮现起年少时,师父以修身养性为名,硬是逼着他练字的情景,想到这些,莫雨立刻婉言谢绝,略带自嘲地笑道,“我这双手,只会握刀,不会拿笔。”
穆玄英蹙眉,执起莫雨一只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亲,恳求道:“不要讲这种话,你能做的事有很多。”
说好只配拿刀的手,转而就紧紧握住了穆玄英,手指眷恋不舍地摩挲过手背,如同情人的私语,他们十指交错,两手紧扣,恨不得变作一双相缠的藤蔓。
但莫雨说的话,没他的动作缠绵:“那么,先陪我痛快打一场,再谈其他。”
穆玄英一听,眼中闪过惊讶,不解地问:“什么?不是刚说不要动刀动枪吗?”
“这不算,习武之人本应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可一日懈怠。”莫雨反手抽出刀,刀光烁烁,映照在穆玄英脸上,“所以这是日常训练。”
“好吧,我都听你的。”穆玄英浅浅一笑,莫雨说的不错,他是该好好伸展筋骨,因而话音未落,剑随人动,白日雪光中,突然掠过虹飞电掣的一道剑影。
莫雨以刀背抵住穆玄英的先发制人,这一剑劲力惊人,锋芒极盛,不留半分周旋空间。他好笑地看了眼心口不一的穆玄英,片刻前还在说不如远离纷争的人,好胜心却这般强烈,才第一招,就要逼人出全力。
院落狭窄,施展不开,两人短兵相接,没走几招,就已无路可走。莫雨立刻抬脚踏住槐树,纵身跃起,翻到穆玄英身后。
他的刀绕着剑,划开一声清越嘶鸣,槐树犹自颤动不休,树冠积雪纷纷而落,可落到半路,被这金铁鸣声一震,竟飞旋不止。莫雨趁势催动凝雪功,雪色迅速覆住刀刃,挥出时雪似潮水,如雾如霜,劈头盖脸地朝穆玄英扑去。
穆玄英的剑,在他掌心划过一个半圆,剑尖径直点上莫雨刀身,狂风骤雨般肆虐的雪,忽的一静,旋即无以为继,悠然飘向地面。
莫雨难得有这般尽兴的感觉。与人认真切磋武艺,原来和生死搏杀是不同的,这里既没有迫人心悸的恨,也没有发指眦裂的怒,你来我往的交锋里,有的只是心灵相通的契合。
旁人总说他出手狠辣,一击而出后,连自己的退路都不留。
可他还真不是在逞威,实在是因为他厌极了无谓又无尽的厮杀,只想着越快结束越好。
故此,这还是他头次体味到招式拆解应对的乐趣。虽然穆玄英的剑路稍显匠气,却正合莫雨此刻胃口。两人的对练渐渐变成一场比试,莫雨兴味盎然,盼望穆玄英能一次使出所有剑式,好让他一一琢磨破解。
时如白驹,穿梭在刀光剑影的夹隙,百余招转瞬而过,莫雨正在揣摩穆玄英接下来将要如何出招,可他一低头,却在穆玄英的剑上,寻见一双忧虑的眼。
他蓦地一愕,手心立时冰得入骨,仿佛所有温度都被抽走。他早就发觉了,穆玄英心里似乎藏着秘密。好几次午夜梦回,莫雨都会看见穆玄英蜷在他身侧,额头抵在自己肩膀,却不伸手抱住自己,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陷在哪个噩梦里。偶尔他会发出些含混梦呓,莫雨仔细一听,竟觉得像是哀泣。
第一次发现穆玄英深陷梦魇时,莫雨莫名慌张,立刻把人摇醒。他本想关心两句,可那人撑着一张冷汗涔涔的面孔,硬说自己无事,还怪莫雨扰他好眠。莫雨的疑虑却不止于此,他困扰的事实在太多,穆玄英为何突然间与自己形影不离?他究竟有何目的?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与自己双宿双栖?可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他身上那个叫三阳绝脉的绝症,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究竟有没有治愈的可能?拜托,不要现在就告诉他,好梦由来最易醒。
可不管他如何追问,穆玄英每次都会以同样的口吻回应他,称自己一切安好,无需莫雨挂怀,他走过万水千山,所追求的,无非就是能够长久地陪伴在莫雨身边,莫雨可以质疑他的一切,唯独不可以否定他的喜欢。
但是,归根结底,自己凭什么能够获得这样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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