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祈安今夜是头一次在相山路摆摊，这一带是柳城城南最繁华的区域，又临近居民区，一过了夜里**点，常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结伴而来，啪一声掀开啤酒盖，股股气流冲到瓶口，再配上盘里洒满辣椒面的烤串，夏日的燥热就在这人声鼎沸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陈祈安终于体会到生意火爆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件背心湿了又干，忙的脚不沾地，但心里却是快活的。直到凌晨三点，人群逐渐散去，陈祈安招呼完最后一桌客人，终于能闲下来，慢慢清点今晚的入账，一沓人民币抓在手上，点着点着嘴角就咧到了耳根。
“劳驾，炒碗面，微辣。”
那是一声清脆的少年音，陈祈安头也未抬，应了一声“好嘞”就点火烧油，起锅下面，又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走路声，带着几声闷咳，陈祈安想是那人去一旁的小桌子坐下了。
“听你这声音是还在上学吧？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我不上学。”那人言简意赅，显然并无说下去的意愿。
陈祈安这才转头看他，那是个长得极秀气的男生，短袖短裤，少见地留了一头长发，扎起两个丸子，眉心一颗红痣，将一张脸隐隐衬出几分魅色来。又听他说已经不上学了，陈祈安瞬间脑补出一段家境贫寒，年少辍学的故事来。偏头又瞅一眼男生的脸，不由地摇头叹息，可怜了，多好看一孩子。
“来，你的面好了。”
“多谢。”少年眯了眯眼，抬手做了个摸索的动作，陈祈安十分有眼力见地从桌上拿起筷子递到他手上。
“喏，你近视？多少度？我这有眼镜。”
“不用了，谢谢。”
又是冷冷淡淡的拒绝，陈祈安主动的示好没有得到回应，讪讪一笑退到摊子跟前，支着下巴看那男孩，心里有些恶趣味地想：小小年纪眼神那么差，不要我的眼镜小心吃到鼻子里。想着想着就冲他扮个鬼脸，谁知那人脸庞微侧，一双眼清凌凌地朝陈祈安看过来，陈祈安吓一跳，慌忙撤走视线，想了想才拍拍胸脯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巧合而已，他连眼前的筷子都看不见呢。
可到底是这一出整得陈祈安心有余悸，从正大光明地看转为背地里偷看。那少年的吃相是极斯文的，让陈祈安无端想起古时养尊处优的少爷，少爷来吃炒面，陈祈安为自己的脑补乐得脑袋直晃，忽然一抹白色晃眼而过，绕到后头一看，竟是只白毛细犬，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男孩左手边，与陈祈安的摊子中间正隔个人，才一直没有看见它。
这会少年抬手拍拍狗头，挑起几根面条递到跟前，那白狗舌头一卷，吃得吧唧吧唧尾巴直摇。
“哮天，好吃吗？”
“呜呜……”
“我也觉得还行。”
陈祈安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一人一狗说地起劲，忍不住凑上去。
“它叫哮天？”
“嗯。”
“哈哈，瞧这精神头，跟传说里二郎神的哮天犬还真像呢！我也喜欢狗，平时剩些食材隔夜就不新鲜了，下了摊就喂给小区里的流浪狗。”
少年似乎这才抬眼看他，陈祈安一对上这双点墨似的眼睛，竟有种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的错觉，身上寒毛根根竖起，心道怪了，一个孩子我慌什么呢。
那少年忽然开口了：“你近日若遇到麻烦，可来相山路252号找我。”
“哈？”陈祈安一时懵住了。
少年不欲多言，低头闷咳几声，牵起狗绳就要走，陈祈安好心扶他一把，见那白狗在前头带路，少年跟在后头步履平稳，忽得想起什么，高声道：“我叫陈祈安，你叫什么名字？”
“长安。”男孩背对着他挥挥手。
“长安？”陈祁安反复念叨着这名字，又想到那句话，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空落落的，顺手摸出之前正数着的一沓钱，瞬间踏实多了。
哪吒牵着哮天，顺着街道边缘慢慢向前走，他眼神本就不太好，尤其夜里光线暗时，看些死物净是模模糊糊一团。他在这条街开了家书店，这会一边走一边数，暗的地方就是胡同口，一直数到第五个，拐进去，走到尽头，顶上是块木制的牌匾，上书“大千”两个大字，就是这了。哪吒摸索着对准门上的钥匙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灯光亮起，屋内陈设简单整洁，略带些古朴的意味，进门是一个半圆的檀木柜台，靠窗一面大玻璃，设了几把桌椅，左边则是一排排陈列的书。
“他这一世过得可不太如意。”哪吒绕过柜台，上了二楼，一盏盏灯顺着脚步声层层亮起。
“他会来找咱们么？”哮天跟在哪吒身后，目光却被那光吸引了。
“会。”哪吒笃定，“你看他那倒霉相，不出三日，就要病急乱投医地找上门来了。”
陈祈安收了摊骑着小三轮慢悠悠往家走，他在这座城市南面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租了套房子，也就常在这附近做些小生意，这会哼着歌正想回去补个觉，却没注意四周人越来越少，直到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他不成调的歌声反复回响，像撞在石壁上，声音被无限反弹。
前方的路口忽然站着三个手牵手的小孩，陈祈安似乎走了神，等看见时竟不知这小孩是从哪窜出来的，只吓得急忙踩刹车，原本速度并不快的三轮却猛得加速，陈祈安只来得及大喊：“快让开！”三轮车就直直向前冲了过去。
预想的碰撞声却没有响起，三轮车平稳地向前加速了一段时间，就逐渐慢了下来，陈祈安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小孩？依旧是那条空荡荡的街道，顶上路灯忽闪，陈祈安下了车走到那路口左右观望，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嘿！三个小鬼头跑得真快，幸好没撞上。”
陈祈安庆幸自己省了笔医药费，乐颠颠地骑上三轮，哼着歌继续往家赶。到家时已近凌晨四点了，天边亮起些微光，陈祈安拉上窗帘，看见屋内瞬间陷入黑暗，才心满意足地上床。手机仰面放在枕头边，屋内人呼吸逐渐平缓，片刻间就睡熟了，却懵然不知一旁的手机在黑暗中忽得亮起，一会又暗下去，一连三次，屏幕上显示：人脸识别错误，请重试。
三日后，哪吒照例一觉睡到中午，哮天在床上兴奋地跳来跳去。
“唔……哮天你又胖了。”
哮天听到动静，停了动作，伸头到哪吒面前嗅嗅，确认他醒了，才一蹦蹦下床，轻巧地落到地上，似乎在证明自己还是当年那条威风凛凛身手矫健的神犬。
“去开门营业了，我等会下去吃饭。”
“汪呜。”哮天蹦跳着出去了。
哪吒下楼时，桌上摆了一盘米饺，左右各一碗豆浆，一个白发小胖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殷切地抬头看他。
“哮天，你该减肥了。”哪吒皱眉看着他，难以置信为什么一条细犬变作人形时会胖这么多。
“我不胖我不胖，我只是显壮。”哮天慌忙解释，把盘里的米饺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好，生怕哪吒因为他胖要克扣掉他的食物，开始转着眼珠想转移话题。
“三天了，陈祈安那小子还没来找我们呢。”
“无妨，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哪吒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唇边沾的一圈白渍擦掉，就开始折纸人，十指翻飞，一个圆头圆脑的纸人就立在掌心了，哪吒随手捏个诀一点，那纸人就晃晃悠悠飘到地上，砰一声胀大至一人高，五官逐渐清晰，变成个俊俏的少年，看着与哪吒倒有三分相似。
“好好看店。”哪吒远远冲它一指，纸人乖乖地点点头，就去檀木桌后坐下了。
哮天一路边走边闻，直到陈祈安住的小区大门口，就眼尖地看见居民楼下呆呆愣愣站在那的陈祈安，哮天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拍上他的肩膀。
“陈祈安！你干啥呢！”
陈祈安却浑身一震，脸上忽然落下两行泪来。
“死了，她死了，在我面前……她好痛苦啊……”
哪吒见他神情不对，又一掌拍到他后脑勺，拍得陈祈安头一点，再抬起脸来时，眼神已清明了，转眼看见哪吒，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如同抓着根救命稻草，哭道：“怎么办！她的血溅到我脸上了！我不敢动了！”
“什么血？你看见什么了？”
陈祈安恐慌地僵着脖子，只敢用手肘向后推了推示意：“就是她啊，怎么办，快报警吧！”
哪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地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糊涂了，哪里有死人？你自己看。”
陈祈安又嗷一声叫道：“我不敢！”
哪吒直接将他头推过去，陈祈安哆哆嗦嗦地睁开眼，顿时“咦”出了声：“我，我刚才分明看见，一个女人从楼上跳下来，就摔在我面前，头都摔凹进去了，满脸血，还溅到我身上，怎么，怎么都没了？”
“大白天都能被魇住，我叫你有事就去找我，你怎么拖到现在？”
“我？我没出什么事啊，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目击者。”
“陈祈安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你看看你这脸色，鬼气森森，怎么可能没出事？”哮天急得直跳。
“带我们去你家。”哪吒已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
“也，也行。”陈祈安怂怂地答应。
门一推开，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面而来，哪吒呛得轻咳两声。
“你这采光不错，怎么霉味这么重？”
“霉味？”陈祈安伸长脖子嗅了嗅，“我没闻到有什么霉味啊。”
对着陈祈安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哪吒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四周查看一圈，竟什么异常都未发现，实际上这个房子的布局讲究，上午的阳光能透过阳台直直射进屋内，除了霉味重得离谱以外，这屋子当真没什么问题。
“平时我家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客人，汽水可以吗？”陈祈安有些窘迫地笑笑。
“随意就好，不必拘谨。”哪吒审视完这房子的格局后，就像猫巡视完了自己的领地，惬意地靠在沙发上。
“哎，好。”陈祈安条件反射地点头弯腰，头点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我家，才刻意端起主人的姿态：“你们随意，随意哈。”
“嗯。”哪吒冷冷淡淡一句，陈祈安瞬间又泄了气，索性放弃抵抗，往侧面沙发上一躺，开始愣神。
屋内又安静下来，陈祈安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把两个陌生人带回家了，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在沙发垫上蹭了两蹭，终于开口问：“你们，都是谁啊？”
哪吒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看个傻瓜，哮天快速接话：“我叫杨天，父母都死啦，就跟着我哥，喏，这是我哥哪……长安，表的，他也没爹没妈，我俩在相山路开了家书店。”
“啊……”陈祈安没想到这俩人身世这么悲惨，正考虑该说些什么，抬头却见哮天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一肚子话顿时又哽了回去，
“陈祈安你呢？”
“我啊，我父母离婚了，我跟着母亲，小时候不懂事，高中毕业以后没去念书就出来混社会了，现在在这边摆摊卖点小吃，也能养活自己。”陈祈安慢慢放松下来，刚才的诡异经历自然也抛之脑后了。
在夜幕降临前，陈祈安又要准备出门摆摊了，他有些恍惚地锁上门，又恍惚地看着面前两人的背影，难以置信，他们三个居然看了一下午的《开心超人》，现在他的脑子里还在循环播放着“开心往前飞”的旋律。
但他这种精神状态很快就被打破了，就在三人快走到小区大门时，咚一声，一具女尸摔在陈祈安面前，鲜血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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