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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一)

“哥……我有点害怕,我不想,不想离开你……”

“宫、尚、角。”

“我……我也许不懂情爱,可是若有往后……若我得活……余生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

他的双手被刺目的猩红涂满,浓郁锈味腥臭得他几欲作呕。宫远徵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周身一切如幻影般烟消云散,尖锐的嗡鸣堵住了他的耳和口,血腥气掩住了他的鼻和目,他的眼耳鼻舌于此刻形同虚设,能感知到的唯有痛彻心扉的苦楚。

宫尚角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恐惧过,他牙齿在抖,手在抖,怕得要把胸腔里紧紧缩起的心脏从咯血的喉咙里吐出,就连十年前母亲与朗弟弟血洒角宫也无可比拟。那时他至亲之人的血早已在鹅毛大雪里干涸冷却,他赶到时死亡的阴翳端的是残忍的淡漠,是刻薄的寡凉,悲戚与仇恨盖过了一切。但他的至爱之人是在他怀里死去,他精心娇养大的花是在他手中枯萎飘零,滚热的鲜血犹仍源源不断地从他双臂间淌入大地,滋育出的是不可置信和虚惘,如藤蔓缠绕住他的咽喉。

灭顶的恐慌无措让他的肢体痉挛,心房一阵一阵抽搐,可他还是死死攥着已然无力的手,搂着软绵绵的、再不会动弹的躯体,像走投无路的赌徒拼命要留住一捧沙、一阵风,又或是一枝凋谢的花。他僵硬地垂下头,看见的是一张苍素的面,稚秀的眉眼姝灵俊丽,昙花似无瑕的人,却狼狈地沾满血污,紧闭着双目,他曾吻过数次的唇瓣干裂惨淡不复水润,抚过的脸颊依旧温热柔软,可他的远徵已经是个……是个死人。

“远徵,远徵?”喉咙像被自心脏燃起的烈火灼烧,又痛又哑,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祈求怀里的人能睁开眼看看他,“醒一醒好不好?再看看哥哥啊……”

他张皇地望向四周,空空荡荡,一具横死尸身,竟找不出半个活人身影。

谁来救救他的弟弟呢?

一滴血从宫远徵嘴角滑落,黏稠的红重重地砸在他扶于肩膀的手指,宫尚角被迫从那麻木慌乱的情绪中脱出,心口郁沉的绞痛登时发作,疼得他不堪重负地弯折下脊梁,将脸埋在弟弟颈侧,汲取那存留不住的暖意。

很细微的一声叮铃脆响,是宫远徵耳后一颗被银链串连起的铃铛摇晃,撞在他的耳膜,脑中猛然一震,他大梦初醒般抱着人站起,踉踉跄跄往院中奔跑。

出云重莲,他怎地忘了!

那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花藏在徵宫的老槐树根底,宫尚角顾不得其他,狠命用十指去刨,指头连心的疼痛在这时太过微不足道。不知过去多久,那个木盒被挖出,他欣喜若狂地取出出云重莲,宛若抓住救世浮木,慎之又慎地捧着那朵花一瓣一瓣扯下,小心喂进宫远徵嘴里。

但是死人不会吞咽,便是入口即化的奇花不进肚子也无可奈何,冰蓝的汁液混着乌红溢出,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妖异,那世人追逐渴求的神仙药撕碎了宫尚角的侥幸痴念,冷酷宣判他所爱之人真真死去。

恭候已久的鬼差勾着魂魄心满意足地离去,徒留被剥夺珍宝挚爱的活人跪坐原地,久久怔然不得醒。

他亦流了太多血,虚无的昏厥前,宫尚角痛苦地想,是否他前生杀戮过多造下重重诸恶业,如今皆报应在他如珠似宝的弟弟身上,叫他痛失所爱,心碎肠断,从此欢愉难觅,愁悲常陪。

宫远徵死后的日子,飞马过隙般流逝,无锋的颓势尽显,不出半年便几近覆灭,对于旁人而言是大难逢生苦尽甘来,对于他而言却是从樊笼坠落无间炼狱,茫茫夜路无法看见尽头。他每杀死一人,就要想起一次宫远徵是在他身前断的气,日思夜想,心在思念忧恨上煎熬。

可他梦中永远见不得弟弟的脸,唯有一双纤秀白皙的带血的手从他掌中滑落,下一瞬幻化作摆放在角宫正殿的棺材,他抚摸过棺盖时被棺木的钉子划破了手指,于是伤口又变成七岁宫远徵冻得青紫的手背。

远徵不想见哥哥吗?夜深人静他独坐床头,床帘高悬的是他最后赠与宫远徵的生辰礼,微风撩拨着叮叮地响,他便靠此假装弟弟还没有离开,仍在他身边。

宫尚角阖上眼叹息,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远徵是不是有怨,怨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没能护他周全,所以在梦里也不肯让兄长好好看他一眼。是他对不住远徵,他无能,没能如他承诺的那样保护好弟弟。因而当他终于梦到、甚至一连几日都梦到时,他果断将仅剩下收尾的计划扔给宫子羽,在角宫闭门谢客。

起初他只是欣喜于能见心心念念的人一面,但是时日愈久,他就越察觉出不对劲。那不像是单纯的梦境,更像是另一种人生。

——如果他将宫远徵带回角宫养大的人生。

但最后为何,依旧不得善终。

十年手足情,一枚瓷片断尽,另一个宫尚角犯下的错缪比他大得多,也就更加悔恨,更加痛苦。至少醒来的他,不是亲手杀害弟弟的凶手。

但事实多与愿相违,某天清晨他坐在镜前,望着自己苦大仇深的脸,鬓边斑白的发,悚然发觉,什么梦啊醒啊,那分明是他的上一世。

多可笑,他自许论武论智是世之佼佼者,却两辈子都让心爱之人于双九年华兰摧玉折。

如今诸多疾苦焦艰是他应消的罪孽,他宫尚角活该落得凤折鸾零、抱恨终身的下场。

宫远徵死后第三年,无锋余孽尽亡,天下太平。在祭日那一天,宫紫商发现宫尚角自刎于幼弟墓前,手中死死攥着他送予宫远徵的十八岁生辰礼。

“是哥哥的错,黄泉路冷,哥哥不该让你孤零零独走了两年。”

(二)

“公子……”

“公子!”

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凄白晃得他双眼生疼,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金重?不对,他通过三域试炼后金重就留在后山了,怎么会……

而且他不是死了吗。

宫尚角几乎要以为这是死前的臆想,可麻木的感觉稍消,铺天盖地的刺骨冰冷爬满全身,呜呜寒风直钻人骨头缝,并不似作假。而眼前这张焦急的故人面孔看不出半点岁月痕迹,一如当年他与之分别时的面容,这不对劲。宫尚角环视周身,入目之处挂满白绸,几排棺材默默横列于堂上,哭声泣语不绝于耳。

他的心跳悄然加快,怦怦撞击耳膜,几近疯狂的猜测在他心中浮现,连血液都被烘得热烫起来。

“您跪了好久了,公子,这样下去不行啊。”金重忧心忡忡地说着,“您身体要是垮了,该如何为夫人和朗角公子报仇?”

果然如此。

宫尚角从供以跪坐的蒲团上站了起来,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许是两辈子的仇怨均得了结,他发觉重生的头一时刻并非是为又一次失去母亲和朗弟弟悲伤,而是卑劣地窃喜于他的远徵还活着。

“公子,您去哪?”金重眼看着恍神许久的宫尚角遽然起身往外走,匆匆的步伐中透出迫不及待的意味,忙抬脚跟了上去。

“远……徵公子何在?”跨出大殿没能如愿瞧见坐在台阶上的小人儿,宫尚角蹙起了眉头,心底骤然升腾起烦躁。

金重对上他冷厉的眼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埋下头不敢再看,只觉得自家主子像变了个人,举手投足间迸发的气势如杀人无数的滚血刀锋,直令人脊背生寒,不再是那位面冷心热的温润郎君。

“您是说徵公子?”金重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起交集不多的徵宫小公子,但还是如实答道,“公子,您忘了吗,徵宫上下只剩得一位老仆侥幸逃命,其余人都在交战中牺牲了。”

“你说什么?”宫尚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嘴唇颤了两下,霎时间浑身的血凉得彻底,“你的意思是他……”

他不敢将那个可怕的字眼说出口。

“徵公子在徵宫主和侍卫的掩护下跑出了徵宫,但在前去密道的路上,被无锋杀害了。”

那一瞬间宫尚角颀长高大的身形萎靡了下去,像被一股无形巨力压矮了几分。胸口窒痛传来,一颗心好似坠入谷底,逼得他眼睛酸胀无比,潸然泪下。

“公子,您怎么了?”金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宫尚角无力回答,迷惘怅苦纷至沓来淹没了他,他想问远徵是怎么死的,又想问远徵死的时候痛不痛苦,最后泣血椎心,咽喉涩滞,只挤出一句人葬在哪。

小孩子不似大人,死后要停灵七天。据说未及幼学之年的孩童魂灵孱弱,若是夭折了没有及时下葬会损伤魂灵,下了地府就难投得好胎,可能会被小鬼欺负,严重了下辈子连人都做不得,要转生去畜生道受罪。

虽说宫氏族人并不如何信奉鬼神之说,但有些事终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为宫远徵收敛尸骨的那一日,由宫鸿羽寻来谷中德高望重的神婆算了合宜的时辰,好生安葬了他。

旧尘山谷下了好大的雪,茫茫素白鹅毛般覆盖在目光所及之处,冬风冻肤,宫尚角行至那熟悉的位置时,却觉得心房比漫天飞舞的雪片还要冷。

他在一块石碑旁单膝跪下,颤抖着手抚去碑上的雪,指腹摩挲其上依然新鲜的刻痕。

“爱侄宫远徵之墓”。

爱侄。曾几何时这里刻的是“吾弟”。

倏然滑落的泪被寒风凝成霜,他感到近乎灭顶的哀恸,心脏被剜了一次又一次,叫他痛彻心扉,绝望又迷惘,偏偏每一次都无力挽回。

怎会如此啊,远徵,怎会如此?为何他又失去了一次。

宫远徵是长在他肋骨上的昙花,养在最最靠近心脉的地方,一旦枯萎就是骨肉撕裂成泥,经脉寸寸断尽,痛不欲生血流成渊的结局。此等堪称钻心剜骨的经历一回便能让人生不如死,他遭遇了两次,如何能自已,如何能释怀?

若从无希冀也便就此罢休,长眠也好,轮回也罢,但为何上苍垂怜赐他重活一生还要使至亲至爱尽亡于前,叫他晚上一步,重尝一遍深入骨髓的悲楚。

甚至于这一次在所有人眼中,他与宫远徵只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无甚交情,生分疏离,宫远徵不是他一手带大千娇万宠十年的弟弟,不是他心生爱怜真情相许的少妻,仅仅是点头之交的堂兄弟。

宫尚角看着前来祭奠的族人投向自己的疑惑眼神,心知是在不解他为何跪于此地,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是严节的长飚太过寒凉急骤,灌他满腔使他岔了气,撕心裂肺地咳呛起来,忽地喉头一股腥甜上涌,吐息紊乱,气血翻滚,他捂着胸口在墓碑前生生呕出一滩猩红,融化了墓前的银雪。

无人知他将谁放在心尖上,也无人知他与宫远徵有过什么曾经,

兴许有朝一日述于旁人,只能得来荒诞离奇、黄粱一梦的判评。

他好不甘心。

可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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